悠若剛回西廂,就看見涼亭中楚雲的身影,似是不安,似是等待什麼的,臉色上有點不安,和驚慌。
悠若擔憂的神色鬆了鬆,楚雲,養育了她十年,對她而言就像是第二個爹爹,她尊敬感激。
“楚伯伯!”輕喚一聲,她入了涼亭,笑着坐到他對面,訝異地看着他憂心忡忡的眼眸,不解地問:“出了什麼事嗎?”
楚雲輕咳幾聲,不安地坐着,勉強地擠出一絲笑容,已有皺紋的臉上藏不住的擔憂,“悠兒,芙兒還沒醒嗎?”
淡淡地搖搖頭,略重的呼吸透出了些許無奈和心疼,轉頭看着院中的藤蔓纏繞,亦如她的心……
“悠兒……”楚雲出口欲言,擰着眉,卻問不出口。
“楚伯伯,你想說什麼?”她不解極了,極少看見他如此驚慌的神色。
不安地移了移身子,楚雲深吸了口氣,眉頭蹙得更緊了,“你說過芙兒家變那天在隔箱裡看到外面所有的情況是嗎?”
悠若點點頭,“隔箱是正對着外頭,芙兒從小就膽大心細,一定會注意外面的情況,不然也不會心念着報仇。”
楚王渾身一震,怪不得那天在南院她會說出那些話,怪不得楚景沐有好幾次欲言又止,原來是這樣。楚雲血色盡退,被打進了萬丈深淵,冰冷黑暗。從得知了綠芙是劉家的小女兒,他就心驚膽戰,說服自己可能她並沒有親眼看到當年的情況,沒想到她竟然全部都看到了。
楚景沐也應該早就知道了,會如何看待他呢?
臉上交錯着懊悔和驚慌,想到那天南園的綠芙,他方覺得冰冷萬分。
“楚伯伯,你怎麼啦?”悠若擔憂地看着他,擰起秀氣的眉。
楚雲一驚,心微微一疼,悠若要是知道了,會恨他嗎?他這十年都把她當成女兒看待,疼入心骨,要是知道了當年他是殺劉庭的兇手,會恨他嗎?
神情恍惚地坐着,連悠若連喊兩聲她都沒有聽見,一想到若三個孩子都恨他,霎那間,他彷彿老了很多,眉目淨是疲憊。
“悠兒,有沒有考慮着離開京城?楚伯伯帶你繼續遊歷天下。”拼命地壓下自己心頭的惶惶不安,他問着,眼眸隱含着微不可見的期盼。
悠若一笑,想到方纔楚景沐說起的事,輕鬆地笑着,“楚伯伯和我想到一塊去了,本來就想着等芙兒清醒,我們三個人好好聚一聚,我就繼續遊歷天下。自小跟着您周遊天下,人文景觀都很吸引人。我已經開始想念那段飛翔的日子了。”
神色一暗,他靜靜地壓着心跳,笑道:“如此甚好!”
悠若起身,“楚伯伯,一會兒蘇府的人會來看芙兒,我先去準備一下,有些事,我想問問清楚。”
楚雲點點頭,悠若便回了房……
涼亭之中,只有他靜靜地坐着,不安隨着擴大,也隨着沉澱,許久之後,一聲細不可聞的嘆息輕輕的響起。
有些傷,埋在心裡太久,突然見了陽光,總會痛……
中午剛過,王府門前來了四輛馬車,蘇富貴和夫人們都過府,奔月和冰月早早就迎在門前。
蘇富貴臉色沉重,幾位夫人更是,雖然早就聽離月講過綠芙的情況,還全是擔憂一片,匆匆地向西廂而去。
綠芙嫁人之後,不讓蘇府任何一人過王府,所以他們都是第一次來,沒想到是來看昏迷不醒的綠芙。
悠若已經在西廂之中靜坐,楚景沐自知他若在,他們必定拘謹,並沒有來西廂。
本來寬敞的內室因一下子擠進了快十人,顯得有點擁擠。
“天啊!我的寶貝女兒,臉色怎麼這麼蒼白啊?”大夫人坐到牀上,心疼地撫摸着她毫無血色的臉。
沉睡中的綠芙,沒有笑容,不見刻意僞裝的陽光,蒼白的臉色襯得她如破碎的娃娃,呈現一片病態美。
“不是說昏睡了半個月了嗎?爲什麼還不醒呢?”
“看着女兒,心疼啊!好好的人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六夫人忍不住鼻子的酸澀,抓着七夫人的衣袖,不忍再看綠芙憔悴如斯的臉,趴在七夫人身上,悄悄落淚。
七夫人淡淡地怕怕她的肩,看着綠芙,冷淡的眼中閃着少許心疼,輕輕地推開六夫人,出了內室。
花廳中,悠若靜靜地坐着,見她出來,起身相迎。
“你是芙兒的姐姐?”冰涼的語氣。
“是!”悠若淺笑着,沉靜地答着。
七夫人看了她一眼,就往門口走去,不需要語言,悠若靜靜地跟着她後面,一前一後出了門口。
一直到院中,七夫人才停下腳步,看着稍微冷清的西廂,微微嘆氣,“芙兒使我們在雪地撿回來,身子在雪地裡凍了幾天,也就留下畏寒這個症狀。”
悠若身體輕輕一震,心雖疼,卻沒有說話,靜靜地聽着。
七夫人似是陷入了過往的回憶中……十一年前。
蘇家是個很奇怪的家。
蘇富貴出身商家,是江南一帶的大善人,在江南無人不知,人稱活菩薩。世代經營酒樓,也是江南一帶的富庶人家。
論貌不是玉樹臨風的美男,可是桃花運甚旺,娶了九名夫人,大多是上任之後,有兩人是出身江湖。人家娶了一妻都會鬧個雞犬不寧,而他呢,妻妾和睦相處,親如姐妹,蘇家和樂融融,幸福美滿。
唯一的遺憾是,腳下只有一女,名喚蘇綠芙,且體弱多病,且其貌不揚。想必這也是蘇富貴順暢人生中唯一不如意的地方。隨着蘇府生意重心的轉移,蘇家移居京城,那年的冬天,風雪甚重,在來京途中,常年住在江南的蘇綠芙因經受不住京師寒氣襲身,重病不起。
才八歲就靜靜地離開了這個世界,。就像她的性格一樣,安安靜靜。
蘇綠芙自小沉默寡言,卻極得老太君的喜歡。她一死,老太君就陷入瘋狂狀態,逢見了小孩就喊綠芙的小名。
蘇綠芙死在京師途中,蘇富貴無奈,和衆家夫人商量,只好葬在郊外。
那天風雪交加,天氣冰冷,綠芙被葬以後她們順着原路回來,在途中,大夫人被絆了一腳,摔倒在雪地裡……
或是芙若命不該絕,也或許是她和蘇府的確有難解的淵源,細心的七夫人發現了雪堆裡一抹潔白的皮毛。
再扒開那堆雪,才發現是小芙若。
那時候的芙若在雪地裡已經凍了兩天了,早就失去了知覺,嬌小的身體冰冷如天氣,鼻息更弱不可察,她們幾乎以爲是一具屍體,還好七夫人會武功,當場用內力幫她續命。
帶着昏迷不醒的她回客棧時,立馬傳了大夫,保住了她微弱的性命。
老太君年事已高,蘇綠芙去世的事打擊得她如癡如狂,芙若和綠芙的年齡也相仿,老人家年紀大了,又受了大打擊,她就一直錯認,把芙若當成綠芙。
整天癡癡顛顛,也就在芙若牀前纔會安靜下來。蘇富貴又是個孝子,也就將錯就錯。
大夫人因剛喪女,又在下葬之日撿回她,冥冥之中,寧願相信是蘇綠芙在天有靈,對芙若更是照顧有加。
她昏迷了六天,其中高燒不斷,幾次差點命喪黃泉,都是靠着本身強烈的求生意志和七夫人的內力撐了過來。
每次發燒都會喊着一句話,“不能死……我不能死……”
每次聽到這句話,幾位夫人都極爲心酸,忍不住落淚。
她們均不明白,一個小小的身子裡爲何有這樣堅強的意志,一次又一次地活下來,在她們幾乎放棄的時候,她的呼吸又回來。
直至第七天的早晨,她才悠悠轉醒。
七夫人或許一輩子也不會忘記芙若剛醒來的那一刻,房中只有她在,不眠不休親自照顧了她多日,衆夫人早就疲憊不堪,只有她在。
那雙眼睛,她永遠也不會忘記,那是冰冷如刀的眼光,小小的身子一醒來就用冰冷的眼光望着她。眼眸冰冷如刀,尖銳得可以刺穿世間一切堅硬。她被她的眼神震到,那是不屬於孩子該有的眼神,是不屬於人類的冰冷,她活生生被她一個眼神震住,久久不能語言,從來沒有見過一個孩子,眼神如此逼人。
“你是誰?”
一個小孩的話,似寒氣浸過她的心尖,一時間卻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只是震驚地看着她,而芙若也冷如冰霜地看着她,沒有重複地問話,靜靜地,瞪着漆黑的眼眸,等着她回答。
“救你的人!”許久之後,她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芙若聽完依舊沒什麼表情……接着就一直在牀上坐着,什麼話也沒有說,七夫人嘗試着和她話,可是她卻沒有反映,靜靜地蜷縮在牀上,看着自己嬌小的手掌,冰封的小臉似乎在思考,似乎在尋找什麼。
這種情況一直維持了一年……
很安靜,那一年之內,她沒有講過一句話,沒有表情,沒有笑容,封閉着所有人的關心。
七夫人覺得很奇怪,對芙若的身世深感不安,暗自利用芙蓉閣,查了芙蓉的身世,暗驚在心。她沒有告訴任何人,和蘇富貴商量,換了府中所有的奴僕,芙若就這樣當了綠芙的替身……
那一年中,他對什麼都沒有感覺,像是一個木頭人。有人和她說話,她視若無睹,不然就是冷冷地看着,看到你心裡發毛,那一年的芙若,過得像死人。
她在府中的涼亭中擺了一副棋局,左手黑子,右手白子,一個人在靜靜的下棋。有時候一坐,就是一天,她似乎在藉着下棋逃避某些事,又似乎藉着下棋來回憶某些事,或許是藉着下棋來琢磨某些事,伺候她的侍女連近她身都不敢,只敢悄悄在涼亭外候着,幾位夫人倒是天天去涼亭,天天陪着她,即使她不和她們說話。
要不是七夫人說她說過一句話,她們幾乎認爲她是啞巴,一個行爲怪異的啞巴。
下棋、吃飯、睡覺時那一年裡她唯一做的事,白天一起來她就會開始在那裡坐着,一動不動,臉色冰冷地琢磨着棋局,沒有人知道她在做什麼,也沒有人想知道她想做什麼。直到她累了,趴在棋子上睡着,夫人們纔會小心翼翼地抱着她回房……
吃飯的時候,她面無表情地扒着飯,不管她們給她夾了什麼,她都拼命吃完,那似乎是一種拼命想要活下去的執着,只管着吃,並不在乎自己吃的是什麼……
就像多年後的綠芙,只會笑,卻不知道自己在笑什麼。
老太君死後,芙若依然是這樣的情況……
也就是這樣的芙若,贏得幾位夫人的疼惜,誰都能感受到她瘦小身體裡那股深沉的恨和壓抑得堅強痛楚。
每次看到面無表情地扒飯,大夫人都會偷偷落淚,那時候的小芙若,給身爲母親的她們的,只有心疼。
直到有一天,她下棋餓了,身邊的丫鬟不在,在她一個人跑去廚房找吃的,路過七夫人的庭院時聽到她舞劍的聲音,停下了腳步,入了那個庭院。
七夫人出身江湖,是芙蓉閣的閣主,身手不弱。芙若就站在角落裡靜靜地看着,眼眸中閃過一絲堅定,直到七夫人發現了她,她才慢吞吞地走了過來。
“教我!”很簡單的兩個字,卻是不容置喙的語氣。
“爲什麼想學?”七夫人擰起細緻的眉,淡淡地問着,都是冰冷之人,她知道她小小的身子裡壓着沉重得超於她負荷的東西。
“我要報仇!”清晰而堅定的聲音從口齒迸出,卻聽不出一絲一毫的仇恨。
七夫人沉默很久,說了一句令她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的話,“笑一下,我就教你。”
芙若冰冷地看着她,許久,轉身就走。
“你的眼神會出賣你的仇恨,笑容是掩蓋仇恨的最佳煙幕彈。如果你能笑着站在我的面前讓我覺得你是真心在笑,我就教你怎麼報仇!”在她身後,七夫人意味深長地說着,連腳步都沒停,直直地回了房間。
又過了三天,那天早晨,芙若起身,並沒有馬上去涼亭,而是拿着一面銅鏡坐在牀上……
鏡子裡的孩子稚氣未脫,小小年紀,傾國傾城之貌已顯,眼神卻如冰……
她開始笑,對着鏡子笑……
第一天就脣角輕輕地扯動……
第二天是臉頰輕輕地動……
……
第四天是眉頭輕輕地彎了。
第六天是眼裡漸漸有了笑意……
……
第十天,她的笑容帶着如沐三月春風的溫暖,脣在笑,眉在笑。眼也在笑……只有心是一片空洞和茫然。
早膳時,當芙若帶着暖和的笑意向蘇府大廳而去時,一路上的奴僕都睜大了眼眸,路過之處就會多幾隻木雞。
入大廳時,本來一片歡笑的大廳鴉雀無聲……
那笑容,幾位夫人心有餘悸地對視着,有人還有發抖……只有,七夫人,眸中閃過一絲讚賞。
“不知道孃親們還要不要我這個女兒?”她笑意盈盈地問,嬌小的身子站在那裡,散發着柔燦的光暈,很多年後,她們談論起那時的芙若,都說是個遺落在人間的天使,又像是墮落在人間的惡魔。
沒有人問她的往事,蘇府的奴僕都把她當成大小姐,蘇家的夫人都把她當成親生女兒,或許那一年的冰冷給她們的印象太深刻,而一年後的笑容又顯得那樣珍貴。她們都小心翼翼地呵護着綠芙。
她說,蘇家給了她全新的生命,從此她就市蘇家的女兒,就叫蘇綠芙。
重生的綠芙跟着七夫人,學習武術,可因爲在大雪裡被凍壞了身子,她的體質並不適合習武。開始那段時間,吃了很多苦頭,可依然堅決,不想放棄。後來幾位夫人實在看不過去,只好從芙蓉閣裡挑了兩名年齡相仿的女孩給她當貼身侍女,那就是奔月和冰月,代替她習武。
從那以後,綠芙不再習武,轉而開始跟着蘇富貴經商,十五歲開始慢慢地掌控了蘇家所有的生意。
七夫人還是有了隱瞞,沒有把瑤光那段說出來。
悠若的淚無聲無息地淌了一臉,雅緻的小臉上淚跡斑斑,粉拳緊握成拳,指甲深深地扎進手心裡卻不知道疼痛,她清晰感到的只有自己的心疼,一陣陣痙攣的心疼。
而角落裡那雙深沉如海的眼眸亦是微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