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後,是時候上報水災了,朝廷下旨讓富戶認捐,同意地方官收集船隻打撈難民屍體加以掩埋,預防瘟疫等等總之,侯洵覺得朝廷想到了每一件能替百姓做的事。可惜天公不作美,剛剛準備賴斯處理水災的時候,地方官報告今天發生了大旱,需要進行預防蝗災等工作。
既然剛剛報告皇上水災,那總不好立刻報告旱災吧,於是朝臣決定把這個災情繼續押後一年再報告給皇上,至於修河堤、購買船隻等應付水災的撥款,反正已經發下而且地方不再需要,那就先分了吧。
又過去了一年,是該上報旱災和蝗災的時候了,可是已經無法報告了,受災的難民已經揭竿而起,衝進縣裡燒了衙門,趕走了地方官——這可不是小事,只有立刻撥款、抽調軍隊進行鎮壓。
侯洵帶着邊軍趕到叛亂區,殺光了鬧事的饑民,災區已經是滿目瘡痍,連續的水災、旱災、蝗災和兵災。安分守己的百姓都死了,鬧事的被殺了,剩下的都背井離鄉逃難去了。當時侯洵氣憤地責問被俘的一個鬧事首領:“你爲什麼老老實實在家餓死,而要出來擾亂這太平世界?”
天下的事情都是被這些刁民擾亂了,如果他們安分守己地死在家裡不出來鬧事,那麼朝廷就算晚上一年、兩年,可終歸會來賑濟對不對?叛軍是侯洵最憎恨的東西,都是他們,讓朝廷無法有效地控制地方,這些死去的百姓的血債,都要算在他們頭上。
溫體仁這個奸佞已經被打倒了,東林又一次掌控朝政,但天下還是沒有好起來,這當然不是東林的錯,都是因爲周延儒這個奸佞。當初他和我們東林就不是一條心,侯洵還記得當年溫體仁揭露錢謙益時他的說辭,他跟着溫體仁一起攻擊東林,在錢公徹底失去入閣希望後,他就成爲東林不得不依靠的對象。和復社一起進行科舉舞弊,親任主考官,成爲了所有中舉的士人的座師。
說道科舉舞弊,侯洵也沒有什麼慚愧的,這是爲了保證大明能夠“衆正盈朝。”保證再也不會有阿諛太監的閹黨出來惑亂朝政。
太監都不是好東西,當年的王安,爲了司禮監的掌印寶座,就帶着東林官員衝進內功挾持天子。當然我們東林是爲了清除奸,不得不和這個太監合作,不過可想而知太監是多麼邪惡的一夥兒。
至於王安的乾兒子曹化淳,這個傢伙比魏忠賢還不如,只要給錢就能把皇帝把火坑裡推,爲了打倒溫體仁這個奸佞,我們東林塞錢給了他,讓他向皇上密告溫體仁結黨,向皇上保證我們沒有進行科舉舞弊,扳倒了這個奸佞。
現在,陳演是首輔了,侯洵慶幸地想到,大明朝廷終於被正人君子所掌握了,只要消滅了這些叛賊,就能開啓中興之治了。
侯洵的手指在地圖上摩挲着,從陝西轉到山西、從山西轉到直隸、接着通過山東一直撫摸到南京的位置上,他長嘆了一口氣:“這次給開封解圍,可是萬萬不能有失啊。”
北方的明軍已經不復存在,孫傳庭聲稱他還要一年的時間才能讓秦軍恢復野戰能力,山西自顧不暇,之前也已經被闖營打破了膽;直隸楊文嶽,也不要指望了;江北軍,除了一個鬱董再沒有敢踏入河南一步的。現在大明最後兩支軍隊:新軍和楚軍,都投入了河南戰場。
“如果楊帥和左帥有失。”侯洵每次想到這個問題時心肝都會發顫,如果左良玉敗給李自成、楊致遠敗給許平:“那麼大明就再也沒有可用之兵了。”
開封,這座中原的腹心城市,向北就是大明的統治中心直隸。
“如果、假如、萬一闖賊得勝,那麼他們就會北渡黃河,攻入直隸。”再沒有軍隊能夠抵擋叛軍,闖軍會直撲京師,而周圍沒有任何援軍。一旦京師陷入包圍,不但朝廷會失去對全國的控制,而且擁有上百萬人口的京師也是無法長期堅持的。
“那就意味着——”雖然身邊沒有人,但侯洵甚至不敢把“滅亡”兩個字在心中多想,如果京師失守,那麼明廷就會威信掃地,整個北方邊軍賴以爲生的南方糧餉再也無從轉運。
“開封一定要保住,這次解圍一定不能有失啊。”侯洵口中嘮叨着:“朝堂上已經是我們正人君子的天下了,太平就要來到了啊,只要掃平了這些賊子。”
許平和李自成就要分道揚鑣了,李自成的本部已經朝南向朱仙鎮挺進,而許平的部隊則向野雞崗進發,開封城已經被他們遠遠拋在身後,只留下少量監視部隊。
和李自成並駕齊驅的許平,突然開口問道:“大王,爲何悶悶不樂?”
“哪裡?”李自成先是一愣,然後哈哈一笑道:“只是在考慮如何擊敗左良玉罷了。”
“擊敗左良玉,對大王來說會是難事麼?”許平笑着搖頭道:“大王此言,末將卻是不信。”
“嗯。”李自成斂起臉上的笑容,並沒有回答許平的疑問。
“大王,末將斗膽猜上一猜吧。”許平說道:“開封周圍已經有十多萬逃出城的百姓,這段時間大王常常去巡視他們的營地,末將估計大王在那裡見不到歡聲笑語,逃出城的百姓不但沒有慶幸之意,相反倒是愁容滿面,整天哀聲嘆氣。”
根據許平的派去的巡查官吏回報,這些開封的百姓家裡幾乎供着菩薩、燒着香,祈禱他們還在城中的親人能從破城的戰火中逃生:“我們的弟兄照顧那些老人時,看到老人們都是整夜不能入睡,或是一夜三驚,被噩夢嚇得渾身冒冷汗,因爲惦念城裡的家人,連飯都咽不下。”
李自成嘆了口氣:“軍師總是寬慰我,說我們興仁義之兵,弔民伐罪,不過若是我們敗了,這些逃出來的百姓,多半又會被論以同賊之罪。”
“所以我們不能敗,不過大王憂心的顯然不是這個。”許平沒有讓話題岔開,而是繼續說道:“我和大王相處的日子並不算很長,也就是最近這段日子比較熟絡。我以前聽說到的那個闖王,是一個總在說替天行道,要剿兵安民的人。但我見到的這個闖王,卻是一個總猶豫苦惱的人。我見到的這個闖王,心裡並不相信他嘴上說的,一直懷疑自己是混世魔王,因爲闖王走到哪裡,哪裡就屍橫遍野。大批的官兵倒在我們闖營的刀下,其中也有很多是窮苦人,他們也有白髮蒼蒼的父母,也有等他回家的妻子,有需要撫養的幼兒。這些官兵就是他們家的頂樑柱,當我們殺死他們的時候,實際就是殺了他的全家。”
李自成猛地勒住馬,側頭緊緊盯住許平。
“大王,我也希望能立刻破城,讓開封的百姓閤家團圓,那時我也會和他們一起笑起來。”許平好像沒有注意到李自成的凝視,緩緩拉着馬繮讓坐騎原地轉了一個小圈,和李自成馬頭相對:“我猜大王只有在看到百姓笑出來的時候,才相信自己真的是在替天行道而不是一個魔頭,大王,末將也是如此,末將比大王更加不堪,末將殺害過自己的師長。末將背叛朝廷的理由荒唐可笑——恕末將不願再提起,也只有在這個時候,末將才相信自己沒有大錯特錯。”
李自成沉默片刻,發出一聲滿是蒼涼的苦笑:“是啊,只有在那個時候,我才覺得我確實是在替天行道。許兄弟猜對了我的心思,我是不是軟弱,是不是不配做整個闖營的大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