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大人教誨,末將明白。”
“張伯伯久經戰場,他是愛才啊。”聽許平敘述了一遍經過,黃姑娘先是感慨不已,略一沉思後又盯着許平說道:“許將軍其實很狡猾,這招好像已經用過一次了,在德州對賀叔叔說的話好像也類似。”
“本來就是堂堂正正的道理,何來狡猾一說?”許平笑道:“唯有大公方能無私,賀將軍是這麼評價我的。”
“欺心的騙子”黃姑娘笑道:“賀叔叔向我爹轉述許將軍在德州城下的那番慷慨陳詞時,可是非常受感動啊。”
許平只是笑笑沒有說話。
黃姑娘又評論道:“但是話說回來,條例就是新軍的規矩,沒有規矩不成方圓,像許將軍這樣敢於修改的人很少見。”
“末將也認爲條例制定得非常好。”許平臉上全是敬佩之色,口氣也非常誠懇:“一個人只要能通過教導隊的考覈,熟記條例,那麼一旦上了戰場,十次裡他至少可以做出五次中規中矩的判斷,剩下的幾次也不會太差。而其他各軍沒有這些複雜的條例,大部分官兵十次裡能有一次不犯錯就很了不起了。如果沒有條例可以遵循,那麼只能從實戰中一點一點地摸索。就算有少數人能積累起經驗,達到十次裡有五次判斷正確,不知道在此之前已經付出了多少代價。”
“但是?”黃姑娘盯着許平搶先替他說出轉折詞。
“但是,”許平一笑,道:“大多數新軍官兵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忘記了侯爺制定這些條例的初衷。”
“所以英明俊武如許將軍這般的,自然就不能受條例的束縛嘍?”黃姑娘拖着長音,句末的音調也提得高高的。
“小姐謬讚了,許平愧不敢當。”嘴裡雖然這樣說,許平臉上可沒有一絲羞愧的意思,顯然把黃姑娘的挖苦盡數當作讚美收下。
不等許平再故作謙虛,黃姑娘就飛快地告訴他:“隨後三日,請許將軍自行練劍吧,有一個姐妹要出閣了,我要去和她說幾句體己話,幫她做點針線活。”
許平奇道:“小姐也會做針線麼?”
黃姑娘反擊道:“總比許將軍的劍術要強多了。”
許平大笑起來,笑過後他追問道:“不知道小姐的那位閨中之友,末將可曾識得?”
“許將軍當然不識得!”黃姑娘瞪了許平一眼,道:“我想許將軍大概是問她的府上,那個許將軍也許知曉”
黃石有個義弟名叫張再弟,就是他的一個女兒即將出嫁。黃姑娘感慨一聲:“張嬸一連生了三個女兒,沒有兒子。張叔叔就娶妾生子,現在家中甚是不寧。”
許平不知道這是黃姑娘在同情姐妹,還是有感而發,所以沒有搭話。不過他記得黃姑娘的兩個庶母都逝世很多年,鎮東侯府應該沒有這樣的問題。在許平胡思亂想的時候,黃姑娘又傷感地說道:“家嚴曾說,人想一天不安寧,就打傢俱;想一年不安寧,就蓋房子;想一輩子不安寧,就娶二孃。”
雖然許平不知道黃姑娘到底是怎麼想的,不過他很確信這是鎮東侯在有感而發,黃姑娘說完後似乎也自覺失言,回頭正好看見許平臉上表情變幻,怒道:“話雖這樣說,但我爹孃自然不一樣。”
許平忙不迭地把頭點得如同雞啄米:“那是,那是,當然。”
黃姑娘似乎想起了什麼,自言自語道:“爲什麼女子就不能傳家呢?”
###第二十四臨行
這個問題在許平看來很簡單。中國自古由父親決定孩子的血緣,所謂“父精母血”的說法深入人心。這個理論認爲,母親只不過類似於胎兒成長的培養皿。
許平自然而然地說道:“人當然是要姓父親的姓嘍。”
黃姑娘大聲道:“我爹說,孩子是從父母兩邊各繼承了一半。”
但許平卻很不以爲然,隨口反問道:“那爲什麼不論男女,都是長得像父親呢?”
黃姑娘不服輸:“不對,孩子也是像母親的。”
在許平看來孩子被母親血脈滋養十個月,長得有些像自然毫不奇怪,不過他不想爭下去,微笑道:“確實也是有一點像的。”
“我爹說過,父母兩邊都是祖先。”
從語言學來說,如果一種社會關係沒有獨特的專有名詞,那就意味着這種社會關係是爲絕大多數人所漠視的,在絕大多數人心中對這種關係也是沒有概念的。傳統的中國人因爲對父系的重視,在漢語詞彙中有父親、祖父、曾祖父、高祖父、太高祖父等一系列定義嚴格的名詞。出於對母親的尊敬,關於母親的父系方面詞彙也較多,比如外祖父、外曾祖父、外高祖父。但與之相比,母親的母系方面,延伸就要短得多,母親的母親的母親就已經沒有一個特定的名詞來稱呼;相對應的,外孫女的兒女也不具有專有名詞,顯然兩者之間的社會關係已經距離遙遠。
明朝人基本都知曉母親孃家的姓,一部分人知道姥姥和祖母的姓,但是對絕大多數明朝人來說,姥姥或者祖母的母親姓什麼,已經不得而知。
太高祖父——說到這個詞的時候,許平和其他明朝人的心中都會油然而生一種崇敬。正是這個人,從高高在上的神靈一般的祖先手裡接過家族不朽的姓氏,再傳遞給子孫。他們從父輩手中取得姓氏,並把它交給自己的妻子。而母親的母親的母親,這概念在人們心裡已經淡得陌生。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她心中惦記着的是她的兒孫及其後代,而不會去想外孫女的後代。
許平很難接受黃姑娘的說法,問道:“不過不知道小姐府上祭祖時,是祭拜黃家的先祖呢,還是嗯把許多系的姓氏都一起祭拜?”
黃姑娘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又道:“不是也有入贅一說嗎?可見母家也是祖先。”
假如許平好夢成真,黃姑娘就會改爲姓許,從黃某某變爲許黃某某。在黃小娘子變成許家娘子的同時,許平與黃姑娘共同分享他的祖先和姓氏。但是假如許平入贅到黃家,雖然許平不會改爲黃許平,但一旦他成了黃家女婿,許家娘子也就不會存在。對於入贅、拋棄祖先的行爲,許平一向是很鄙夷的。不過這並非問題所在,問題在於黃姑娘的這個說法還是在狡辯,即使入贅也不存在擁有很多系祖先的問題。
幸好,關於祖先的討論到此爲止。許平很高興黃姑娘沒有在這個令人不快的話題上繼續下去,而是又開始了練習劍術。今天黃姑娘的心情似乎不太好,她把許平打了個滿頭包。
看到許平回營時沾了一身白粉,額上還有個包。晚上吃飯的時候,曹雲用異樣的眼色看着他:“我原來還不知道,你居然如此爭強好勝。”
“什麼?”許平完全不得要領。
曹雲一言不發,仔細地打量着許平額頭的包。
江一舟點頭附議:“許大哥這些日子練劍真是辛苦了,有名師指點,一定很不錯吧?”
許平臉漲得通紅,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心中暗自埋怨在外面放哨的秋月太粗心,竟然沒發現有人窺探。
江一舟猶自喋喋不休地說道:“許大哥大概什麼時候能練成啊?什麼時候露一手給我和曹兄看看啊?”
餘深河在一旁悶頭吃飯,擡頭掃了許平一眼,道:“這不干我的事,許大人你從來沒有提醒過我一聲。”
“是啊,這些日子我和曹兄天天看見許大哥去練劍,今天就去問我大哥你們到底練得怎麼樣了。”江一舟咧着大嘴,得意洋洋地說道:“結果我大哥一問三不知,我們這才知道是另有其人。我原來就想,就憑我大哥那三腳貓的莊稼漢把式,許大哥找他能練出什麼來啊?”
餘深河繼續吃飯,低低哼了一聲,沒有反駁。
“是金將軍麼?”曹雲好奇地問道。
“肯定是金將軍啦。”江一舟很有自信地做出判斷,又衝着許平一笑:“以前比劍的時候,許大人總說輸了也沒啥,原來全都記在心裡啦。金將軍的武藝我們也都見識過了,不知道許大人什麼時候要找我們來報仇啊?我已經做好當劍靶子的準備了。”
許平見夥伴們並沒發現自己的秘密,心中放寬,不搭理江一舟繼續吃飯。但今天他一直有事壓在胸口,這頓飯吃得也是沒有滋味。
周洞天的位置稍遠些,他小心翼翼地問道:“大人,那份報告遞上去了?”
“張將軍認可了。”許平心不在焉地答道,筷子放進嘴裡,卻沒有夾上來幾粒米。
此時曹雲已經吃完飯,見許平又一次把頂着幾粒米的筷子塞進嘴裡,瞪着他問道:“你有心事吧?”
“啊,沒有。”許平把自己拉回到身邊的世界,專心吃了兩口飯,思路又開始遊走,隨口問道:“你們對入贅怎麼看?”
“這種事還用問麼?”曹雲鼻中發出嗤聲,鄙夷地說道:“記得剛從軍的時候,我曾對你開玩笑說,要是有個富家小姐看上我老曹,哪怕入贅我也認了。結果被你教訓了足足有好幾天,說什麼賣自己也就罷了,居然爲了幾個臭錢把祖宗和子孫都賣了,還說這種念頭就連想一想也不該有。”
許平扒拉着飯菜,茫然道:“我現在想想,老曹你當時的想法也是有道理的。”
曹雲哈哈大笑起來,道:“原來老許你正在做白日夢,快醒醒,太陽還沒下山呢。”
“着!”
隨着黃姑娘一聲呼喝,許平肩上被重重地敲了一記。今天他顯得異常漫不經心,這讓黃姑娘很不滿,臉上也顯出怒容:“許將軍,你回營後自己可曾練過一次嗎?”
許平仰天長嘆:“公務繁忙啊。”
“許公子,你的反應其實挺快的,”黃姑娘正色對許平說道:“可是你太心不在焉了。我敢說你除了在這裡的時候,平時連劍柄都不碰的。”
“如果不是爲了和你在一起,我連這時候也不會碰劍柄。”許平心中如是想着,嘴上卻說道:“累了,休息片刻吧。”
“才練這麼一會兒就累了?”黃姑娘叫起來:“我大哥、二哥練劍,每次至少半個時辰,中間也不休息。”
許平只好勉強再次拉開架勢,黃姑娘盯着他那有氣無力的樣子看了一會兒,賭氣地把劍一扔,叫道:“算了,不練了。”
黃姑娘不高興地大步走到樹蔭底下,坐在石頭上。許平緩緩走過來的時候,黃姑娘把頭撇向一邊不理他。許平賠着笑問道:“小姐這幾天和閨友暢談,可謂樂乎?”
“啊,這個嘛”說起張家出嫁的女兒,黃姑娘的興致一下子又回來了。男家送了哪些聘禮,女家準備了什麼嫁妝,全家人如何忙得不可開交,她說得津津有味,許平一直耐心地聽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