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平翻開錦盒,裡面整整齊齊地放着十個一兩重的小金元寶,它們燦爛的光彩讓許平一陣眼睛發花,連忙推辭:“周少俠,這個太重了,請一定拿回去。”
“許將軍,這一點盤纏是備不時之需的,也是我師父他們的一番心意。如果許將軍實在用不到,回兵的時候再還給他們也就是了。”周勳不容許平推辭,說完後就趕緊走了。
在其他明軍部隊中,處於許平現在地位的將軍,一般都有不少外快,比如吃空餉之類。但是長青營條例森嚴,沒有這種可能性。以往說到其他軍中的種種問題時,許平心中總是有一份驕傲,那就是:我們自然與衆不同。
但是,今天手指觸碰到這幾個小元寶後,許平才發現隱藏在自己心底的,竟然也有羨慕之意。許平現在的俸祿隨着他的職位水漲船高,可是這十兩金子也差不多是他兩年的收入。舅舅常常對許平說,人一生要過得問心無愧,這本也是許平的座右銘。本可以叫住周勳的時候許平沒有出聲,此時他心中另一個聲音漸漸壓倒了長久以來的格言。
許平不禁想道,張傑夫他們的收入並不限於收保護費,昨天在酒席上還提到了鹽、茶貿易。這幾位大俠都是富豪,如果向他們借一些錢的話,或許他們會很痛快地借給自己:“那麼聘禮就可以湊出來一些,我也得想辦法買幢能盛得下子君的房子啊。”
舅舅要他問心無愧的叮囑聲又一次從心裡透上來,輕輕地許平又把它壓下去:“還有舅舅,我都是將軍了,該是給舅舅買幾個丫頭,讓他關了鋪子過好日子的時候了。”
七月二十八日,督師侯恂乘船抵達德州。新軍各營早在兩天前陸續到達,今天已經基本整頓完畢。其他一些友軍也到達了此地。昨天,張傑夫就向許平訴苦,魯軍將領朱元宏等人騷擾地方,劫掠商隊,鬧得附近一帶雞飛狗跳。這裡是德州大俠的地盤,被劫掠的商隊中有一些是屬於他們的,不用張傑夫明說許平就能想到三位大俠定是損失慘重。
至於這個朱元宏將軍,許平也有所耳聞,他一路之上強拉壯丁,凡在路邊鄉間遇到的男子,不由分說劫持起來,用一根長繩捆成一串隨軍,美其名曰補充兵力。雖然這些魯軍是新軍的友軍,但新軍內部對他們是很鄙視的,許平更是從來不與這些魯軍將領來往。
“這事應該是督師的標營在管。”許平皺起眉毛,友軍軍紀他根本無權插手。
“許將軍可憐可憐德州的草民吧。”
“好吧,”既然今天張大俠專程趕來訴苦,那許平就點頭道:“我會去和督師大人說的。”
忙完手邊的事後許平就跑去拜見侯恂,走到督師的標營時,天色已經黑了,標營的衛士驗過身份,放許平入內。許平走到督師營帳前,只見帳門中開,篝火映照着中軍帳裡的老人,正伏在案邊讀書。侯恂此刻仍全身披掛,帶着頭盔,穿着甲冑,手邊放着督師印信、令箭,就連佩劍也沒有掛在牆上,而是放在觸手可及的地方。
通報過後,侯恂放下書,沒有讓衛兵出來喊,而是擡起頭向帳外的許平揮手,要他入內。進帳之後,許平大禮拜倒,口稱前來繳令。
其實許平也沒有什麼令好繳,叛軍最近不在德州附近活動,聽說明軍大軍南下後更是收縮起來,沒有任何人前來找不痛快。不過侯恂仍稱讚許平一番,說他名聲遠播,讓叛軍逃遁,並鼓勵他繼續努力,爲朝廷出力。
過兩日侯恂大概會啓程繼續上路,按說他的年紀不小了,軍旅勞頓,該好好休息纔是。可是許平見他身上的衣甲整齊,束帶、風扣一絲不亂,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敬意:“督師大人真是辛苦。”
“哦,不敢不如此。”侯恂正襟危坐,滿面肅然道:“吾只恐上負天子,下負黎庶。”
詢問着許平一路來行軍紮營的事情,侯恂緩緩把他正在看的書合起。那本書的邊角已是磨得破損不堪,書頁也顯得發黑。等侯恂把書皮合起來放平時,許平見到書頁上寫着“孫子兵法”四個漆黑墨字。
注意到許平的目光後,侯恂捻鬚長笑道:“此書老夫已經念過不下百遍,字字都爛熟於心,可是仍不敢言‘知兵’。閒來無事就再多讀一次。”
“有督師大人掌軍,真是末將等的福氣。”許平這話到不是假意恭維,而是發自肺腑的感動。
侯恂看着年輕人誠懇的目光,做出一副深有所感的樣子,詢問道:“克勤今夜前來,可有什麼緊要軍務麼?”
許平就說起朱元宏擾民的一些事情。聽到魯軍劫持丁壯參軍的情景後,侯恂滿面都是不忍之色:“可憐這些黎庶,無端就鬧得背井離鄉。每次兵戈一起,就難免生靈塗炭啊。”
嘆息了一會兒,侯恂正色對許平說:“此事老夫知道了,自會去找朱將軍,讓他把那些百姓全都釋放,平安回家。”
“謝督師大人。”
“這有何可謝?那些百姓又不是克勤的親友。此事倒是本官的職責所在。”侯恂又勉勵道:“克勤既有愛民之心,更要奮力殺賊,早日還山東百姓一個太平樂土。”
“末將謹遵督師大人教誨。”許平抱拳一禮,又對侯恂說道:“德州有些商民貢獻糧草助軍,他們也對朱將軍有些微詞。”
“哦?”
“朱將軍的手下在德州城內外吃飯,從來不曾付過錢四日前有兩個兵士搶劫一個說書人的盤中錢,還打斷了他的腿三日前有幾個魯軍士兵到德州戲樓聽戲卻不肯付錢,戲樓的夥計找他們討要,他們不但打人,還縱火焚燒了戲臺,向聽戲的觀衆中投擲了一個火藥包昨日士兵向百姓吃水的井中撒尿,並將馬糞拋下阻斷城北官道,拿走商民的貨物,並把押貨的鏢師盡數拉去從軍”許平把魯軍一些將領的惡行報告給侯恂,最後還報告說:“德州父老前日湊錢,請朱將軍等幾位將軍用飯。父老們在席間說起這些事,不料朱將軍大發雷霆之怒,責備父老們道;‘還是直隸人比較淳樸,我軍駐紮在那邊時,不用自己去要,他們就會自行把糧草送來。現在我魯軍回到家鄉剿匪,吃一點東西,店家竟然還向官兵要錢,真是豈有此理!’最後不歡而散。”
聽到一半的時侯,侯恂就開始長吁短嘆。等許平說完,老人神色憂愁,悲傷地嘆道:“德州百姓剛遭匪禍,又遇兵災,真是可憐可嘆。所以我們更要早日剿滅賊人,這樣百姓才能安居樂業。”
“督師大人說的是。”許平點點頭,再次報告道:“我長青營的輜重,也有不少是通過這些商民補充,朱將軍昨日從商隊劫走的東西,有不少原本是我長青營購買的貨物。”
許平心裡估摸,對老百姓來講,朝廷大兵造成的苦難似乎比季退思的匪患更甚。正月裡季退思匪幫攻入德州後,搶掠的目標多半集中在有錢的官宦土豪,比如那幾位大俠的家財就損失慘重,但一般的貧窮百姓沒有受到什麼侵犯。攻城時,許多百姓的房屋被損壞,叛軍們進城後還給了一些錢,號稱是賑濟。叛軍盤踞在德州不到一日,就被救火等三營新軍趕走了,退走時也沒有在城中縱火。
新軍的軍紀嚴明,季退思的部隊逃走後,賀寶刀率領的新軍全體動手,幫助百姓修補房屋。許平見識了朱元宏等友軍的行爲,才知道他們比季匪更加不如。只是這些話許平當然不能對侯恂說。
“各軍軍餉不足,朱將軍他們也是有苦衷的。唉,不過老夫還是要找他們,讓他們把劫持來的人都放了。”侯恂捻鬚沉思半晌,終於對許平道:“劫奪友軍貨物實在太過,只是恐怕他們事先並不知道。若是以後長青營再購買貨物,克勤可以派幾個人押送,他們自然就不會再來騷擾。”
許平等的就是這句話,他連忙拱手領命:“遵命,督師大人。”
許平退下後,侯恂眯着眼坐了好久,仔細回憶剛纔從年輕將領臉上看到的那種表情,還有第一次見到這年輕人時,他閃動着火焰的雙眸。這觸動了侯恂久遠以前的回憶,有些熟悉的感覺,但他怎麼也想不清楚。侯恂歪着頭試圖去撲捉那份感覺,最終還是失敗了。不過,隱約之間,他感到那似乎並不是什麼愉快的回憶。
第二天,周勳跑到軍營裡,自稱是給許平和吳忠送茶葉來的。許平便把餘深河喚來,命令他帶領本部士兵跟着這位少俠走,在他們指定的商隊裡打起長青營的旗號來。許平交代完畢以後,餘深河並沒有立刻遵命,而是問道:“大人,若是亂兵不管不顧,非要動商隊裡的東西,卑職該如何處置?”
“我想他們應該沒有這個膽量。再說,我沒有親眼看見的事自然也無法下準確命令給你,”許平一揮手,道:“餘千總可以便宜行事。”
“遵命,大人,卑職明白了。”
餘深河抱拳行禮後,就闊步離開去召集士兵。許平阻止了周勳的千恩萬謝:“禮尚往來,周少俠不必客氣。”
此外要擔心的就是點卯問題,餘深河可能無法及時回營。因此,許平在吳忠召集營中軍官點名時走到他身邊,準備解釋一下。正在許平遲疑着不知如何開口是好時,他聽見吳忠大叫一聲“餘深河”,然後就低下頭,用只有他和許平才能聽到的音量自言自語一聲“到”,同時在名冊上畫個圈,完畢後送去給張承業過目。
八月的第一天,各部拔營向南。
越是向南,沿途景色越是淒涼,不但有大片荒蕪的土地,還有沒收淨的糧食散落在田間,發出的氣味。有時整天整天看不到一個人影,新軍不得不放慢腳步,在來路上設立兵站,轉運輜重。
又走了五天,先鋒長青營進入了叛軍的活動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