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得一陣斷斷續續的咳嗽聲,呂阿四擡頭一看,見一頭戴斗笠、衣飾老舊的老者緩緩上得坡來,那老者遠遠便打拱道:“店家,老兒趕了兩個時辰的路,又渴又乏,能否借光在貴寶店歇上片刻?”
呂阿四家地處路邊,大半輩子下來,經常前來趕集的商客大都相識,但這老者卻十分面生,忙還禮道:“這茶棚便是爲過路人設立的,老哥快快請進來坐。”將老者引進棚中坐定,倒上茶水,問道:“老哥也是去趕集麼?”
藉着說話打量來人,只見老者方臉大鼻,相貌堂堂,花白鬍須茂密森然,頗有一股英武威嚴之氣,與一身落魄行頭頗不相稱,更爲怪異的是他兩個鼻孔中各流着一股青色鼻涕,看上去很是邋遢。
老者點頭微笑道:“是啊,到鎮上買些平日的用度。唉,人老了,腿腳不中用啦,我家就在江那邊,要是換做年輕之時這時候早已經在集市上啦。”
呂阿四道:“今日天氣奇怪,老哥只怕是淋了雨受了風寒了,你先喝些熱茶暖暖身子,我去給你弄碗薑湯來。”
老者微微一愕,橫袖抹了抹鼻涕,拱手道:“如此就勞煩老弟了,老兒在此先行謝過。”鼻端鼻涕剛一抹去,轉眼又流了出來。
不多時呂阿四端了薑湯出來,老者喝了,與呂阿四通了姓名,自稱姓王,名喚龍五。兩人交談了一陣,王龍五辭了呂阿四慢吞吞的往山路上去了。細雨也緩緩向山上移去。
到了傍晚王五又回到茶棚喝茶小憩,去時兩手空空,此時背上多了一隻竹簍,看來買了不少貨物回來。一進茶棚便卸下揹簍,從中取出一套錦緞衣帽,笑呵呵的道:“老呂,這套衣服送給你乖孫兒,快收下,算是我的一點兒心意。”
只聽棚頂沙沙有聲,又下起小雨來。
呂阿四想不到他竟如此有心,又是意外又是疑惑,擺手道:“這衣服這般貴重,小老兒怎好意思收,你還是拿回去罷。唔,老哥怎知我家有個孩兒?”
王龍五將衣帽塞在呂阿四手中,喝乾了一碗茶水,笑着指了指大門口的籬笆牆,隨即瞪眼說道:“買都買了,你不要,叫我拿回去給誰穿?我家又沒小孩兒。”籬笆牆上面晾曬着幾塊尿布,想必是他去時通過尿布推測的。
呂阿四見他衣着寒酸卻如此大方隨性,內心感激的同時更覺過意不去,頓時親近之意涌滿心間,提壺爲其續上茶水,施禮道:“如此就多謝老哥了。平日趕集打這條路上過的江外人我差不多都識得,卻從未見過老哥你,這可有些奇怪了。”
王五哈哈一笑道:“這有什麼奇怪,不瞞你說,老哥以前趕集那都是坐大車走官道的,只是去年家中遭遇變故,破落了,所以只好一步一步走小路了。走小路好啊,否則也不會與你相識。”
呂家祖上也曾是大戶人家,只是後來人丁寥落,家業漸衰,到呂阿四這一代更是一貧如洗,聽了王五的遭遇後不禁生出同病相憐之感,默然點了點頭,說道:“是啊,這就叫緣分了,以前我不信這東西,現在信得不得了。今日天色已晚,老哥便在家裡歇一晚,明日吃過午飯再走,還請不要推辭纔是。”
王龍五知他急於報答自己贈送衣物之情,也不推辭,當即欣然答應,拱手道:“既然老弟如此盛情,老哥卻之不恭,那就打攪了。”
呂阿四大喜,料想此時已再不會有路人經過,連忙收拾茶具,將王龍五請進家中。泡上茶攀談了一陣,話語投機,仿似故交。一壺茶水喝乾,正巧穆氏也放馬回來了,呂阿四便接過呂元羅,讓她趕快做飯去。
穆氏自從服了淨塵道人贈予的丹藥後,病痛立除,精神漸好。她與丈夫一樣都是好客之人,而家中平日卻極少有登門之客,也很是高興,比劃着向呂阿四說了幾句話。
呂阿四聽後向王龍五道:“王老哥,今晚咱們老哥倆可得好好喝上幾盅,老婆子說家裡沒酒了,勞煩你幫我照看一下孩子,我到村裡沽些酒。”順手將呂元羅遞了過去。
王龍五欣然接過抱在懷中,笑呵呵的道:“老弟,不用麻煩,隨意做些來吃便是,何必要破費呢?你這可有些見外了。”
呂阿四聽得王龍五之言很是驚訝,穆氏跟他說的是家裡沒有肉,讓他去村裡買些來,他說沽酒只是幌子,雖然他確實有順帶沽些酒回來的打算,但絕非穆氏所說。聾啞人的言語和手勢絕大部分人看了都不明其意,雲裡霧裡,而王龍五居然能猜得真切,可謂是難能。略顯尷尬之色道:“是老哥你見外了,你先坐着,我很快就回來。”說完進屋取了些銀錢便即出門。
呂元羅熟悉呂氏夫婦,一入王龍五懷抱便覺有異,小嘴一撇便哭了出來。穆氏聽得哭聲忙要抱過撫慰,王龍五笑道:“弟妹,你忙你的,我以前也帶過孩子,知道該怎麼哄他。”
穆氏面露踟躕之色,不肯便去,站在一旁眼神關切,只覺呂元羅哭得比平常響,心疼不已。
王龍五左手斜抱呂元羅,右手輕輕地拍着襁褓,滿臉慈愛之色,不時用食指輕點呂元羅小巧的鼻尖,像個老頑童般發出有趣的聲音逗弄他。片刻後呂元羅果然止住了啼哭,繼而面露天真可愛的笑容,發出稚嫩而歡快的聲音。
穆氏見狀方纔放下心來,抱了些柴禾,自進廚房淘米煮飯去了。
不多時呂阿四回來了,買回來一隻雞、一刀肉和一罈子酒,王五無奈的搖頭一笑,道:“呂老弟,真不須如此,老哥日後少不了前來叨擾,要是總讓你如此破費那可如何得了。”
呂阿四隨手將雞扔在馬廄旁,雞的雙足是縛着的,也不怕它逃脫,口道:“老哥千萬不要這麼說,你對我家元羅這麼好,我老兩口也沒什麼可報答的,日後路過定要到家裡來,粗茶淡飯,也是我們的一番心意。”說着轉身把肉送進廚房。
王龍五聞言心頭大暖,含笑點頭,望着呂元羅自語道:“原來你叫元羅,小元羅太討人喜歡啦,我會經常來看你的,不然會想死爺爺的。”
呂阿四從廚房取了刀具和滾水,蹲在馬廄旁殺雞拔毛,王五也跟了過去,隨口道:“呂老弟,這白馬如此瘦法肚子卻這麼大,是懷孕了麼?”
呂阿四手上忙活着,擡頭看了一眼廄中白馬,嘆氣道:“是懷孕了,村裡的幾匹公馬都是騸馬,也不知道是哪裡來的種,更奇怪的是懷了快兩年了還不生,王老哥你說是不是不祥之兆?”神色間着實擔憂。
王龍五安慰道:“畜生髮情起來你怎看得住,可能是跟外來的公馬配的種,說不定懷的是一匹千里良駒,所以懷的時間長了些。你就別瞎想了。”說完眉頭微微皺了皺,哧的一聲捏了一把鼻涕,走近去隔着欄杆擦在馬腹的皮毛上,唯恐擦得不乾淨,來回擦了數次方纔停手。
呂阿四見狀嘴上不說,心裡卻想:這王老哥人是很好的,就是有點兒不講究,鼻涕流成這樣手帕也不帶一塊。搖頭苦笑過後剖出雞腸雞肚細心整治,心中擔憂也隨即化爲烏有。
吃過晚飯,穆氏便爲王龍五鋪設好了牀鋪,早早便哄着呂元羅睡了。呂阿四和王龍五在房中點着油燈喝酒閒聊,直到一罈子酒喝完方纔各自睡下。
第二天王龍五吃過早飯便即告辭離去,以後每逢集市之日,他都會早早趕來,到呂阿四家吃早飯,然後纔到集市上去,趕集回來總要爲呂元羅帶些糖果點心,當晚照例在呂家歇宿。他的風寒似乎一直都沒有好,總是鼻涕流個不停。
一來二去兩人的交情越來越深,直如親兄弟一般,有時候喝得酩酊大醉,呂阿四也懶得回自己的房裡,便與王龍五在一起睡。兩人老來方得相識,更是惺惺相惜,於是擇日焚香祝告做了“朋友”。在當地,所謂的“做朋友”便是結拜兄弟,倘若兩人互稱“朋友”或“姊妹”,那便是經過正式結拜的異姓兄弟姐妹。
撿來的嬰兒姓了呂,成了呂家的後人,但名分總要定下來。因呂阿四與呂元羅年齡相差過大,做父子顯然有些不合適,索性就做祖孫,以前連子女也沒有,現下卻已有了孫子,於呂阿四而言可謂是十分的心滿意足了。王龍五長呂阿四三歲,爲兄,自然也就順理成章的成了呂元羅的大爺爺。
呂阿四謹記慈舟大師的囑咐,日日出江打魚,早出晚歸,賣了錢再買人蔘、蟲草、當歸、首烏等滋補藥材回來,江中魚鱉常有,貨賣前留下好的,專門輔以藥材煲湯給呂元羅喝。
這些藥材都比較名貴,呂阿四風雨無阻的出江仍有些難以負擔,王龍五得知後自行租了一條小漁船,每日陪呂阿四一同打魚。王龍五以前家境殷實,按理說應當從未親手打過魚,但不知是天賦異稟還是怎麼的,每次出江都滿載而歸,而且打到的水產品類極多,蛙蚌魚蝦都有。
相比之下,呂阿四這個打了一輩子魚的漁夫反而收穫甚少,既感奇怪又覺汗顏,問及是否有什麼訣竅,王龍五笑稱自己生性隨和,江裡的水族都親近他,故此心甘情願地爭相上鉤落網。
如此言論呂阿四內心自是絕不相信,江中水族若真有靈性,自知此去定然小命不保,又豈會甘願自投羅網?但王龍五與自己乃是朋友,便如一人,貨賣後所得盡歸自己,他分文不取,因此誰打的多誰打的少也無甚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