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二人循着去往土地廟的小路一前一後的走着,王龍五板着面孔,一言不發,呂阿四暗覺納悶,不知一向爽朗的朋友突然生的哪門子氣。
此時天色向晚,路上卻反而顯得有幾分熱鬧,一路遇到很多相熟的鄉鄰,有漁家村的,也有附近村子的,打聽之下方知這些人都是去新建的火龜廟燒香的,並催他也快些去,免得怠慢了神靈降罪。
眼見大家如此鄭重其事,呂阿四自知落後心中忐忑不安,不由得加快了腳步。
過土地廟又行百十步,見山石壁上鑿了個八尺高的大洞,外建飛檐,檐下有塊匾額,刻着一個有着火焰形狀的葫蘆,沒有其他文字。
王龍五駐足仰頭,叉腰冷笑道:“這火葫蘆不是祝融的法器麼,這些愚不可及的鄉民,還真把這石烏龜當成火神啦!”
呂阿四心想,這廟不敢刻上任何文字,肯定是唯恐出錯冒犯了神靈,這火葫蘆肯定是經過通達明事之人斟酌過後方纔刻上去的,忙低聲道:“朋友,可別亂說呀。咱們趕緊進去燒香磕頭吧。”
王龍五哼了一聲道:“怕什麼,難道你還怕它燒了你家的破房子不成。”嘴上這麼說着,當先進了洞裡。
石洞並不深,只有五步左右,正中有一塊凸起的大石頭,上面果然踞着一隻石龜,約有臉盆大小,未有任何人工雕琢的痕跡,卻形神具備,栩栩如生。龜甲赤紅,像是瑪瑙,探頸昂首,口中含着一顆火紅圓球。前面的石頭被鑿成一方平臺,上面擺滿琳琅滿目的祭品,糕餅供果,豬頭三牲,一口大香爐裡密密叢叢盡是香茬,還有很多尚未熄滅,香菸繚繞。
王龍五打量了一陣,仰頭打了個噴嚏,轉頭向呂阿四道:“朋友,這隻石烏龜可是一塊好玉啊,又是天然成形,找個識貨的人肯定能賣不少錢。”
呂阿四正在打火點香,聞言愕然擡頭,顫聲道:“你想幹什麼?”
王龍五嘿嘿笑道:“自然是把它拿去賣了。”當真語不驚人死不休,還一臉滿不在乎。
呂阿四一聽差點驚掉下巴,連忙將點燃的籤香插進香爐,雙膝跪倒作揖磕頭,連呼罪過。
王龍五道:“你怕什麼,這不就是塊石頭嘛。賣了它,咱們的乖孫兒也能過上好日子。”說着雙手摳住龜甲一側,作勢來回扳推,意欲將石龜從石臺上分離。
呂阿四見狀瞬時冷汗直冒,急忙起身來拉王龍五。王龍五放開龜背,順手又卡住石龜脖頸用力拉扯,彷彿在與縮頭烏龜角力一般,情形看上去有幾分滑稽。呂阿四連忙放手,央求他快也放手。夜幕降臨,洞中已漸覺昏暗,猛見紅光閃動乍明乍暗,連續三次。
呂阿四看得清清楚楚,那紅光正是石龜口中銜着的珠子發出的,這石龜如此神異,更加確信是神靈無疑,想是朋友的無禮舉動已然惹怒了他,從而火氣外顯,心中大駭,使盡渾身解數將王龍五拉開,跪地咚咚磕頭。
王龍五輕蔑的瞥了一眼石龜,看着不停磕頭的朋友,苦笑搖頭作罷,隨即面色一沉,冷哼一聲轉身出洞去了。
呂阿四出得洞來,見王龍五望着不遠處的土地廟,便問道:“朋友,你在看什麼?”
王龍五鼻中又哼了一聲,過了片刻才道:“你們放着正經八百的正神不拜,卻來拜這莫名其妙的石烏龜,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呂阿四也望向土地廟,見廟外頗爲荒蕪,房頂年久失修,與身後新建的神廟對比鮮明,也不知朋友今天爲何突然如此着惱,喏喏的道:“山神土地需到年關才拜,禮多人不怪,不來拜……只怕……神靈怪罪。”
王龍五漠然點了點頭,也不多說,邁步先行折返。呂阿四忐忑不安,快步跟了上去。
吃過晚飯,王龍五心情鬱郁,早早便睡了。呂阿四內心隱隱有些不安,總感覺要出什麼事,躺在牀上難以入睡,心裡老是想着石龜嘴裡的珠子連閃三下之事。直到雞叫方纔迷迷糊糊的睡着。
第二天聽聞魯長舌說,村裡趙大嫁在江外爛泥潭的姑媽家失火。
呂阿四聯想起來,暗自後怕,疑心人家失火與石龜嘴裡的珠子閃光有關,遂將自己的猜測告知了王龍五。
王龍五聽後未置可否,只說了一句老話:善惡因果,自有報應,不必草木皆兵,亦不可病急亂投醫。說是要出趟遠門,當天便告辭回家了。
又過了幾個月,一天四喜興高采烈的跑來跟呂阿四說,他用大鉤釣到了一隻大王八,足有甄子上用的草鍋蓋那麼大。正巧明日十八蘇家少奶奶孃家祖父過大壽,要他把它儘快送過去。那王八足有三四十斤重,他懶得背,便來向呂阿四借白馬馱負。
呂阿四聽得非但不覺驚喜,反而憂心忡忡,勸說四喜將其放歸江中,言道自己生在江邊且活了快七十歲了,從未見過如此巨大的龜類,此龜只怕已經有了靈性,殘殺食之恐遭報應。
如此大的龜既不常見,而且龜類長壽,用來賀壽倒也合時宜。討了主家歡心,四喜的好處自是少不了的。哪裡肯聽,執意不放。
呂阿四苦勸無果之下只得答應,十八一早四喜便牽走了白馬。
到了晚上差不多子時,呂阿四給小馬駒上了夜草,正要回屋睡覺,忽聽院裡砰的一聲響,大門門閂崩斷,沉重而急促的腳步聲進了院子。定睛一看是四喜他哥福祿。
福祿見了呂阿四竟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伸手外指,口中含含糊糊的道:“火……着火了……弟弟……沒回來……我餓……”
呂阿四一聽便明其意,忙提了一隻水桶,拉着福祿向他家跑去。只見火光大亮,熱浪撲面,嗶嗶啵啵之聲大作,廚房已然被大火包裹。
呂阿四急忙打水澆火,隔壁的賴老五兩口子也聞聲趕來幫忙,然而杯水車薪,任憑三人滿頭大汗、灰頭土臉,待到火勢減小,廚房已然只剩幾面黑黢黢的土牆了。
好在只是單獨搭建的小屋子,離唯有的一間較爲像樣的耳房有一定距離,而且靠近廚房處被幾人預先潑溼,所以耳房並未受到殃及。
原來是四喜前去送壽禮並未迴轉,福祿沒晚飯吃,便抱了一大捆秸稈進廚房,生火烤紅薯充飢。等待紅薯烤熟過程中不小心睡着了,竈下火苗蔓延將秸稈全部引燃,火焰高竄將板壁木椽燒着,福祿被熱浪烘醒,不知所措之下才跑去叫呂阿四。
翌日四喜來還馬,並攜禮致謝昨夜救火之恩德,也說起了一件自以爲的怪事。
昨日天還未亮蘇家便催他上路送王八,他牽着白馬馱着王八到土地廟附近時,腹中飢腸轆轆,想到石龜廟中常有各類供品,於是就將白馬拴在路邊,大着膽子摸進去找東西吃。
藉着微光抓了幾塊糕餅揣進懷裡,又順手抓了幾個水果,忽見眼前紅光一閃,起初不知哪裡,環顧之下又是一閃,這纔看清是石龜嘴裡在閃,嚇得他調頭就跑。
呂阿四前後聯想,總結出了一個規律,那就是隻要那石龜嘴裡的珠子閃光,附近村莊必有人家失火,反過來說失火前石龜肯定會有徵兆。
這個消息漸漸傳開後,方圓二十里內的村莊便紛紛自發募捐,請了一個廟祝,平時打掃供水,香火不斷,一旦石龜有異動,立即在廟前燃放爆竹示警。幾番對照過後,果然驗證不爽。
倘日間閃光,爆竹聲傳四野,人們自然能聽到,倘夜間顯現,爆竹煙花亦顯眼。而若是廟祝未曾察覺,或是深夜無人聽聞示警,則說明是天意如此,不可抗逆了。
如此一來,雖然失火仍難避免,但大家有了防備之下,可以及時撲救減少損失。此法施行之後,鄉人對煙花爆竹十分敏感,未免產生誤解,甚至過年、婚娶等喜慶之時也禁止燃放。由於誰也不敢保證自家不會遭遇火災,故街坊四鄰對救火一事可謂出奇的齊心團結,一旦失火倒也常能及時止住危害蔓延。
從此這座火龜廟便成了當地香火最爲鼎盛的神廟,相形之下山神、土地、龍王等正統神祇廟宇反而要冷落許多。然而縱是如此敬奉,火災之患非但沒有減少,反而日漸增多,鄉人惶恐之下越發大捐財物,廟祝見有利可圖,時常假借神靈的名義大肆斂財中飽私囊,而人們卻確信無疑拱手奉上。民風良俗,已在無形中偏移異變。
王龍五對此可謂義憤填膺,將那火龜廟斥爲淫祠妖社,然而民俗風氣已然如此,也是無可奈何。往後他每次來看望呂元羅都是如願便走,從不在漁家村多待,至於此中原由,呂阿四亦思之不解無從知曉。
當然呂阿四既知朋友着惱的表因,自然也不敢明知故犯觸其黴頭,自己從此不再親身前去火龜廟祭拜,只偶爾請四喜或賴老五代爲燒香祝告以求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