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呂元羅迷迷糊糊中聽得耳畔聲音嘈雜,其中有沙啞的哭聲,也有混雜的話音,試着微微扭動身子,非但力不從心,而且疼痛難忍,不禁鼻中哼唧出聲。
“醒啦醒啦,這小子真是命大,正應了那句老話,這就叫吉人自有天相!”
“嗚嗚,我的乖孫兒,你總算是活過來了,你要是有什麼三長兩短,可叫爺爺奶奶怎麼活唉……”
“老呂,一隻腳都跨進棺材的人了,還這麼不中用,別哭了,你們老兩口吵得我耳朵都快起老繭啦!我就說吃了我的靈丹妙藥,這小子就死不了,哈哈,老道沒說大話吧,妙極妙極呀。”
錯雜的話音未落,那沙啞的哭聲更響了,感覺一雙枯瘦的手捧住了自己的臉蛋,又感覺有水珠一滴一滴落在自己臉上,啊吧啊吧之聲混沌而急切。
又有一雙柔若無骨的小手握住了自己的右手,一個清脆的童音輕聲抽泣着道:“道長……您是活神仙……我求求您救活他……我不要他死……爺爺,阿羅不會死了,對不對……”
呂元羅眼前仍然黑暗無光,但卻又彷彿“看到”了眼前的情形:自己一動不動的躺在一張小牀上,牀前圍着五個人,三個老者一個老婦人,其中一個富態老者手裡牽着一個小女孩。那個瘦小而慈祥的老者是爺爺,那個老淚縱橫的老婦人是奶奶,花白鬍子的是每年重陽節都來看望自己的淨塵真人,富態老者是蘇老爺,他手裡牽着的是孫女棲鳳。
他明明能清楚的分辨出誰是誰,但他們的面容卻都很模糊,唯一感覺真切之處是人人都帶着悲哀,或多或少,無一例外。更爲奇怪的是,包括人在內的所有事物都只有黑白兩色。
“糟糕糟糕,我這是到了望鄉臺上了,唉,大爺爺怎麼不在?我見到了親人,白小弟肯定也想見他媽媽,咦,白小弟呢?”焦急、悲哀、無奈充斥縈繞心間。
傳說黃泉路上有一座望鄉臺,專供死去的人遙望故鄉,見親人最後一面,呂元羅聽呂阿四講過有關望鄉臺的故事,故此將自己想象出來的情景,誤以爲是死後在望鄉臺上的所見所聞。
見爺爺奶奶傷心欲絕,心裡說不出的難過和抱歉,想到日後再也不能見棲鳳,又莫名的心酸失落,諸感激盪忍不住放聲大哭,高喊道:“爺爺奶奶,真人,棲鳳,你們別傷心難過,我在陰曹地府會想你們的!”傳說中的望鄉臺與家鄉陰陽相隔,何其遙遠,唯恐他們聽不到,因此這句話是聲嘶力竭的大喊的。
自己喊完耳畔又傳來衆人說話之聲,便以爲是他們聽到了自己的呼喊給予迴應,他豎着耳朵努力想要聽清,無奈卻很朦朧,心中大急,雙足亂蹬,自覺是在竭力奔跑,跑下望鄉臺,跑盡黃泉路,跑出鬼門關。
話說那日突然下起傾盆大雨,呂阿四本在田裡勞作,眼見雨勢大且持久,片刻間便在地上匯流亂竄,想到孫兒此時正在石板乾溝放馬,暗呼不妙,立時心急如焚的往谷中趕去。
然而暴雨引發的山洪,卻不管他是不是跛腳,更不會因此減緩奔涌之勢。等他一瘸一拐的跑到谷邊,當中已經是一片汪洋,洪水滾滾,又高又急,放眼望去哪還有呂元羅和兩匹馬的影子。
登時腦中嗡的一聲,頓覺眼前發黑,心涼了半截,喘不上氣來,渾身顫抖,搖搖欲墜,用力撐住手中柺杖,不讓自己癱倒,哭喊着“阿羅、乖孫”,幾不成聲。
一面哭喊,一面跌跌撞撞的向下遊跑,只跑出幾步便被山石一跤絆倒,顧不得疼痛,爬起來又跑,他眼睛只顧盯着水面,唯恐一轉眼便與呂元羅錯過。跑出一里多地,已跌了不下三跤,越往下跑越是絕望,終於雙膝一軟再次跌倒。
心中的悲傷彷彿在頃刻間吸乾了他身上的所有氣力,掙扎了幾次皆無力起身,只得挪動身子背靠一株枯木樁,氣喘如牛,目光空洞,呆呆的望着谷中洶涌洪流。
忽然感覺眼角有團黑影劃過墜落,不遠處隨即有劇烈的咳嗽聲傳來,呂阿四雙眼猛然一睜,這聲音再親切熟悉不過,正是呂元羅的聲音。
心生希望登時力氣陡增,連滾帶爬的循聲近前,果然見呂元羅暈死在地,遍體鱗傷,氣若游絲。一摸胸膛尚且溫熱,登時轉悲爲喜,阿羅似乎是從洪水中飛出的,到底是什麼人救了我的孫兒呢?
轉頭一看,不禁血氣衝腦,頭皮發麻。只見洪流之中有個黝黑的龐然大物在蜿蜒翻騰,呂阿四隻一眼便知道那是蛇,一條極大的蛇!與十年前自江中所見的蛇妖本體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
心中又是驚懼又是疑惑,但哪裡還敢多想逗留,抱起呂元羅便往家跑,不時低頭呼喚,只盼他能就此醒轉。
直到家裡將呂元羅仍無反應,將他放到牀上後,手忙腳亂的自祖宗香案上取了一道紙符,跑到廚房塞進了竈膛。隨即又跑到村中去請郎中。
郎中叫蘇岐,雖居鄉野漁村,但醫術着實高明。穆氏本已哭的死去活來,見蘇岐號過呂元羅的脈後黯然搖頭,登時悲傷衝心,一口氣轉不過來就此暈了過去。
呂阿四雖也覺呂元羅生機渺茫,但心裡還抱着最後一絲希望,他燒掉的那道符是淨塵道人第一年重陽節留下的,已在香案上塵封了快十年了,淨塵道人曾言道若遇危難,可將此符焚化,他立時便能感應前來救助。呂阿四並不希望有用上的那天,但這一天終究是來了。
一個時辰後雨停了,蘇富貴聞訊趕來,看了呂元羅的情形後惋惜不已,安慰了一番後言道:“你放心,一切有我。”言下之意是由他出面料理後事。
“淨塵真人法術通天,只要他一到,我的乖孫兒就活了。”呂阿四心中一遍遍重複着這個念頭。
曾聽說人蔘有吊命之效,家裡正好有一根,那是王龍五先前送來給呂元羅進補的,他送來的東西,自非凡品,於是匆匆煎成湯,以細竹管度入呂元羅口中。
這是呂阿四唯一想到能做的了,木然呆坐在牀前,內心卻焦急如焚,只盼着淨塵道人儘快趕到。
戌牌時分,淨塵道人果然匆匆趕到。簡略問明情況後,先以玄門靈氣護住呂元羅心頭生機,然後取出一粒丹藥塞進他口中,再以靈氣助力將其送入腹中。
隨後耐心安撫呂阿四夫婦,言道丹藥療效非凡,只要服用之人還有一口氣在,不出三天便能力挽迴天。
淨塵道人在呂阿四眼中是神仙一般的人物,他的到來和作爲令他安心不少。而且從他的話中聽出,自己的寶貝孫子沒有死,至少還有一口氣在。
既然是仙家神丹,爲何還要三天才能見效,關於呂阿四心切之下的疑問,他的解釋是呂元羅此時生機微弱,藥力散發吸收較爲緩慢。
接下來能做的便是等待,一夜後看不出什麼起色,到了翌日晚間,呂元羅面色漸漸有了血色,呼吸加粗,第三天午時終於醒轉出聲。
自呂阿四了送了一隻自龍王洞得來的玉碗給自己的寶貝孫女後,蘇富貴便與他親近起來,兩家也從此多有走動,故此蘇棲鳳和呂元羅從小便時常在一起玩耍。
蘇棲鳳雖出身富貴之家,且祖父、父親皆算不得仁善之人,但她卻與他們截然不同,不僅粉雕玉琢,溫柔乖巧,而且從不因呂元羅貧寒和眼盲而輕賤於他,反而多有撫慰關愛。多年下來,兩人之間情意之深不言而喻。
聽到呂元羅身遭災難生命垂危,着實傷心,一得到消息便催着爺爺前來探望。
衆人正爲他死中得活而欣喜,冷不防他突然大喊了這樣一句,雙腳亂蹬亂踢,無不被嚇了一跳,轉而內心大定,這小子中氣這麼足,不但死不了,而且更鮮活了。
呂阿四激動的將他上身扶起,緊緊抱在懷裡,口中顫聲道:“乖孩子,別胡說,咱家阿羅要長命百歲呢。別怕別怕……嗚嗚……”說着說着喜極而泣。
淨塵道人則笑罵道:“不知死活的小東西,你要是到了陰曹地府,豈不是白白浪費了我的靈丹妙藥。不過你小子還算有良心,都到陰曹地府了還想着我們,哈哈。”
呂元羅切實感受到爺爺懷抱的溫暖,用力擡手一摸,摸到了蘇棲鳳膚如凝脂的臉蛋,大喜之下脫口道:“真人,是您嗎?我果真沒死,還活着?”
淨塵道人聞言暗覺好笑,起了逗弄之心,於是咳嗽一聲壓低了嗓音道:“不是我!我是陰司判官,你這混小子,小小年紀這裡也是你來的地方麼,還不快快滾回去!”
雖然他刻意將嗓子壓低,說的沙啞難聽,還冒充鬼吏,但一句“不是我”已是承認了身份。
呂元羅何等聰明,嘻嘻笑道:“是是是,判官大人,我這便回去,以後打死也不會再來這鬼地方了。”
說完辨明方位歡呼一聲“真人”,張開雙手便撲向淨塵道人,淨塵道人忽的側身避開,呂元羅撲了個空,徑直從牀上摔了下來,結結實實摔了個“癩蛤蟆躥江”式。
淨塵道人蹲下身來,一本正經的問道:“痛麼?”
呂元羅根本沒想到淨塵道人不但不迎上抱他,反而躲了開去,摔在地上一時間竟懵了,淨塵道人一問才哎唷啊喲的連連點頭道:“痛,渾身都痛,痛的要命……”
“這就是了,死人是不會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