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呂阿四出了家門,腳步匆匆,沿着小路避開人多處向江邊行去。他走的是捷徑,淨塵道人和慈舟大師乃是當世高人,不宜讓兩人久等,想起來心中很是惶恐,故腳下行得甚急。到了江畔乘船過江,下船後向左溯流而上行了一程,又轉身上了左側的一條羊腸小道。小道兩旁雜草叢生,顯是平日鮮有人跡,小路盡頭處是一座石崖,高約十餘丈,怪石嶙峋,巖縫中草木繁茂,不時傳來歡快的鳥鳴,景色十分清幽。
小路兩旁各有一條溪流,蜿蜒曲折匯入江中,溪水十分清澈,水底卵石、魚蝦清晰可見。
又行了裡許不到,小路便被石壁阻斷,石崖根部各有一個天然的石洞,兩股清泉自此涌出,又各有水池承接彙集,從淺淺的缺口流出後方爲兩條溪流的源頭。
池水碧藍,不見其底,水面幾乎已接近石洞的頂部,之間只有半尺左右的空隙。兩個石洞均爲天然生就,形狀也大同小異,右側石洞的洞口附近光禿禿的寥無生機,左側石洞洞口處的巖縫中長着一叢茂盛蘭草,綠葉間夾雜着幾朵素雅的花兒,瓣似蝴蝶,清香縷縷。
呂阿四放下肩上的籮筐,倚靠着石壁坐下,雙手作揖,心裡默唸道:“小老兒呂阿四,受蘇家老爺之託,特來借些碗碟,望龍王爺顯靈指路。”隨即便閉目靜坐。
他今日際遇離奇,驚固然不小,心中歡喜更不必說了,本來是激動不已精神奕奕的,可這一閉上眼睛便覺睏意如潮,眼皮越來越重,片刻間便睡着了。
一入睡便即做起夢來,夢中只見左側石洞洞口下方的池水中有數只癩蛤蟆,張口仰頭向洞頂的蘭草噴射黑水,蘭花花瓣漸漸枯萎。呂阿四鼻中清晰的問到了黑水的腥臭,心想:這叢蘭花一定是仙草,這些癩蛤蟆是妖物,想要偷吃它增加法力。
忽然一陣風吹來,花瓣終於緩緩飄落下來,癩蛤蟆紛紛躍起,眼看就要接住,嘩的一聲右側的水池中猛然躥出一條黑色的小蛇來,約莫有兩三尺長短。
呂阿四大驚,想要叫喊卻喊不出來,只覺呼吸困難胸口憋悶,雙腿一陣冰涼,清晰的感覺到蛇身壓着自己的雙腿遊了過去。癩蛤蟆受驚想要逃跑,但只片刻間便被小蛇盡數吞入口中。
小蛇隨即將飄落在水中的花瓣一一吞食,頃刻間身體猛然變大了數十倍,在左側的水池中繞着圈子緩緩遊動,這情形便如晨間蛇妖想要吃他前一般無二。呂阿四此時焦急萬分,想要起身逃走,但手足卻不聽使喚,半點也行動不得。
大蛇遊動越來越快,池水急速滿溢,終於猛然張開血盆大口倏然咬來。呂阿四猛然驚醒,伸手將扁擔抄在手中,環顧四周空空如也,一片寂靜,才知是做了個夢,顫抖着起身,手心滿是冷汗。
當下在路心撿了些卵石分別放在兩隻籮筐中,先是將扁擔和籮筐放入了右側的池水之中,籮筐中裝有卵石分量頗重,只片刻間便沉入了水底。呂阿四喃喃禱告了幾句,除下鞋襪和外袍,深吸了一口氣,也貼着池邊滑入水中。
他來此借器皿已不止一次,自然知道如何分辨該從哪個洞口進入。在石壁前閉目靜坐,等候神靈託夢指點,乃是先輩傳下來的規矩和法門,說來也奇怪,只要一坐下必然睡着,一睡着必然入夢,靈驗不爽,從無例外。而他每一次都是根據夢中的情形抉擇,亦未出現過差池。
方纔夢中見到左側的水中有數只醜惡的癩蛤蟆、又有一條大蛇想要吃自己,便是告知他如從此處入內必有兇險,自然只剩下右側的洞口可走。
每一回的夢境迥然不同,但通常吉凶都會顯示得明明白白,因此倒也不難判斷路徑。同村的賴老五就有一次對夢境的理解出現偏差,誤入歧途,在水中被好幾只水獺抓咬得遍體鱗傷,險些溺死在這裡。
池水極深,呂阿四潛入水中,在水底摸索着找到了扁擔和籮筐,遂將其挑在肩上,屏住呼吸,辨明方向向前走去。
水中行走阻礙極大,肩上又挑着重物,呂阿四走得很慢,可謂是舉步維艱。走出大約八九丈遠近,水面上隱約有光亮,呂阿四卸下扁擔浮出水面大口喘氣。
只見眼前豁然開朗,乃是一個極大的溶洞,到處是奇怪的石筍石柱,在洞頂縫隙中透進來的日光照射下,五彩繽紛,晶瑩剔透,宛如進了傳說中的水晶宮一般。
呂阿四重又潛回水中,挑起扁擔向前走了幾步,便踏上了一道石階。上了石階便是一個寬闊的石臺,石臺的彼端也是深水,石臺下有形狀大小各異的縫隙,暗流涌動。石臺左右兩端與洞壁相連,洞壁上各有一條寬不盈尺的小路。
呂阿四自是早已見過這般景象,司空見慣之下並未停留觀賞,而是徑直走上了左側石壁上的小道。小道曲曲折折,穿過了數處石洞,只聞有轟隆隆的水聲越來越響。
呂阿四加快了腳步,眼前光線陡暗,進入一條狹窄的甬道,左右兩側都是凹凸不平的石壁,高與洞頂相接,盡頭處是個圓形的洞口,彷彿一道天然的月洞門。
出了月洞門,便見前面一道寬約兩丈有餘的瀑布從洞頂直掛下來,水霧騰騰,涼氣陣陣。
此處的溶洞四周都是滑溜的石壁,再無小路可走,當中一道石樑凌空通向瀑布,下方和兩側有無數小潭,潭水甚淺,水中很多金魚,青黃黑白,顏色各異,自在的游來游去。
呂阿四橫挑扁擔走過石樑,在瀑布前停住,從籮筐的稻草中翻出一隻罈子,壇身細而長,裡面裝的並不是酒,而是香燭和黃紙。壇口用裹有油布的木塞塞緊,從洞外潛水進來時便不會受潮。
瀑布下是一深潭,潭水滿而不溢,想必底下有暗道通向外面。
呂阿四提起罈子一傾,壇中掉出火刀火石來。噠噠幾聲點燃火絨,點着兩根蠟燭,以蠟油穩固逐一安放好,隨後就着燭火點燃了九炷香,恭恭敬敬的插在潭邊的石縫中,隨後雙膝下跪焚化了黃紙,磕了幾個頭後起身將兩隻籮筐並排放在潭邊,順手拿起扁擔走進了左側的一間石室。
石室正中有一方光滑的青石,呂阿四又側身臥在青石上,睏意襲來又閉上了眼睛。迷迷糊糊之中,隱約聽得外面傳來錯雜而輕盈的腳步聲,並伴隨着年輕女子清脆的笑語,聽上去似乎有三四人。
青石很是冰涼,這次呂阿四並沒有完全睡着,聽得動靜便即醒了過來,但他並沒有睜眼起身。他清楚相傳的規矩,但凡進入龍王洞借物,都需在此洞中等待,無論聽到什麼動靜都不能外出查看,否則龍王爺便會震怒,不但日後再也不會顯靈借物,而且會降下禍災。
如今漁家村大都生活富庶,龍王爺再不借物倒還沒什麼,要是降下災禍可就大大的不妙了,因此雖然呂阿四心中好奇難抑,但卻連動上一下也是不敢。
過了約莫一盞茶時分,洞外歸於寂靜,女子的笑語聲彷彿憑空消失了一般,也並沒有聽到腳步聲漸漸遠去。呂阿四唯恐冒犯了神人不敢貿然出去,又待了一炷香時分,方纔起身拿起扁擔出得石室來。
說來也當真神奇,此時兩隻籮筐中果然已放好了碗盤之屬,一數之下,盤子四隻,海碗三個,還有一個精緻的小碗,共是八件器物,呂阿四暗道:“龍王爺果然神通廣大,知道是蘇老爺家的小孫女過滿月,還特意借了一隻小碗給她用。”
這些碗碟中除了那隻小碗外,盡皆平淡無奇,而且瓷釉上佈滿瑕疵裂紋,未繪半點圖案,說是神人所用之物未免有些不像,但這洞中明明除了呂阿四自己再無他人,那麼這些器皿卻又是神人所賜無疑了。
呂阿四心中大喜,連忙又跪下對着瀑布磕了三個頭,口中道:“多謝龍王爺,多謝龍王爺,小老兒改日一定攜豬頭三牲來答謝神恩。”
目光落在小碗上,但見小巧玲瓏,晶瑩剔透,心中很是喜愛,又想:“蘇家小姐是有小碗用了,我家孩兒卻沒有,不如再向龍王爺求一隻。”轉念又想:“還是算了罷,做人不能貪心,要是惹得龍王爺生氣可就糟糕了。”
嘆了口氣,挑起籮筐正要走,忽聽一個蒼老渾厚的聲音道:“你這蠢貨,那隻小碗原本是爲你家孩兒準備的,你卻茫然不知竟要拱手讓人,也罷,索性再送一隻給你便了。”聲音飄渺不定,像是極爲遙遠又似近在耳畔,卻清晰的傳入耳中來。
呂阿四心頭巨震,聽這聲音的口吻竟是龍王爺,心中驚喜交加,慌忙跪倒在地咚咚磕頭。只聽耳畔聲音又起,道:“去吧,兩隻小碗兩個童兒各一隻,不必還了。”自此再無聲息。
呂阿四一瞥籮筐之中,已然多了一隻與方纔那隻一模一樣的小碗,不禁惶恐萬分,又咚咚磕起頭來。
漁家村每逢紅白喜事,便會到龍王洞借碗碟以作當日之用,這一風俗由來已久,至於能不能借到則看主人家的德行造化。久而久之人們便將能從龍王洞借到碗碟視爲一種吉祥之兆,至於用了借來的碗碟到底是否真有什麼神異造化,反倒無關緊要了。
蘇家乃是望族,家財雄厚,便是金盃玉碗也是有的,但終究對名聲和意頭極爲看重,因此才差呂阿四前來相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