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萬物皆有靈性,想那白小弟也算天生異種,足足在母親肚子裡賴了兩年方纔出世,且當日異象頻現,劫後餘生,骨骼非凡,若說天下馬匹有靈性一石,那麼則白小弟獨佔八斗。眼見呂元羅被牛犢子頂倒在地,立時舍了青草輕嘶一聲飛奔而至,止勢調頭扭身飛蹄,一氣呵成,照那小水牛頭臉便踢。
小水牛猝不及防,結結實實捱了兩蹄子,吃痛之下,牛脾氣大發,哞哞叫着瞪眼甩頭,猛力前衝,用剛長出寸許的犄角去頂白小弟。
白小弟矯健靈活之極,任憑那小水牛如何衝撞,非但連它的皮毛都沒沾到一下,頭上反而又捱了它幾蹄。
趨吉避凶,乃動物之本性,牲畜與人不同,通常不會死要面子活受罪,小水牛自知不敵立時調頭逃走。白小弟乘勝追擊,四蹄飛揚如影隨形,身形頓挫左右衝突,徑直將那小水牛攆出山谷去。
痦子鑫唯恐小牛跑遠丟失,口中罵罵咧咧語帶哭腔跑向谷外。
其餘孩童見白小弟如此驍勇兇悍,心想以後可萬萬不能得罪呂元羅,否則非被這惡馬踢死不可,再次紛紛圍上前來說好聽話,你一言我一語,句句不離白小弟,成了名副其實的拍馬屁。
正所謂人窮志短,呂家本身已是貧苦人家,但一衆孩童爲了能吃到一點到口不到肚的糕餅點心,卻仍不得不討好巴結呂元羅,儼然將他奉爲了他們當中的孩子王。
阿香是其中唯一的小姑娘,臉皮薄,不好意思說那些討好的話,獨自在旁遙望山谷深處,映入眼簾的是大片光禿禿的山頭,岩石泥土裸露,樹木稀疏寥落,便如人得了嚴重的癩痢頭病一般,以前莽莽榛榛鬱鬱蔥蔥的景象已然不復存在,不禁惋惜道:“白鹿箐的樹林被砍成那樣真是可惜,以前我跟奶奶經常去那裡採香蕈、木耳,可多了,一早上便能採到滿滿一大籃子,而且都好得很,拿到鎮上都能賣個好價錢。”
獵戶的兒子叫阿德,也嘆氣道:“是啊,以前那裡錦雞白鷳一羣一羣的,身上的羽毛花花綠綠的,漂亮極了。現下只怕連野雞野兔都沒幾隻了。”
呂元羅也聽說過近年來村裡的財主富戶勾結排幫大肆伐木變賣謀利之事,內心也深感不忿與惋惜,呸了一聲道:“老話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山都沒了光吃水只怕吃不飽。這些人都是王八蛋,眼光跟老鼠一樣,就沒打算給子孫後代留下活路。我聽爺爺說我們飲用的山泉泉眼都跑到半山腰來了,要是再低一點就引不到村裡來了。等着吧,這些貪心的傢伙遲早要遭報應!”
衆孩童聽得都連聲稱是,誇讚呂元羅見識深遠。有時候利慾薰心的大人確實往往還不及天真無邪的孩童明智。殺雞取卵,愚不可及。
眼見山頭烏雲低垂,下連一片灰濛,阿香皺了皺眉道:“阿羅哥哥,山上正在下大雨,怕是很快就要下到這裡啦,我們快趕牲口回家吧。”
呂元羅道:“我纔剛來,白小弟和它媽媽都還沒吃飽,你們先趕回去,我帶雨具了。”
阿香點頭道:“那好吧,你自己當心,別淋雨,會生病的。”趕了自家的幾隻羊,揮了揮手當先去了。
其餘孩童眼見山上那片灰濛漸向這邊移來,知道那是雨幕在隨風移動,隨口跟呂元羅打過招呼,也各自將牲口歸攏匆匆往回趕。
不多時小夥伴們陸續離開,唯有老豬沒走,拍了一下呂元羅道:“我家的大牯牛今天耙田去了,我得閒,白小弟跑遠了,用不用我幫你把它找回來?”
呂元羅目不視物,難以自行尋找,況且若無白小弟領路,他便無法自行回家。
呂元羅擺手道:“不用,它自己會回來,你快走吧,小心變成落湯雞。”
老豬將呂元羅拉到山谷左側山崖下的小路,又向谷中走了百十步,崖壁上有塊斜向外凸出的大石,他們平時便在這避雨,道:“那你在這裡躲着,等雨停了再出去。”
呂元羅心生感激,擡手拍着老豬,道:“還是你夠義氣,明天還是這裡,我帶好吃的給你。”
老豬撥開呂元羅的手,哎喲道:“你朝哪拍呢,劈頭蓋臉的!好哥們兒當然要講義氣,你在着,我走了。”說完腳步聲快速遠去。
夏季的雨說來就來,呂元羅百無聊賴的倚壁坐着,忽聽噼噼啪啪之聲不絕,水氣撲面,不時有細碎雨點濺到臉上,隨手將油紙帽擋在面前,暗罵道:“奶奶個雞公三,這場雨真他媽不小”。
等了一陣,雨勢絲毫沒有轉緩,外面嘩啦啦的水響,腳下冰涼,原來山溪匯流成河,已漫到崖下。
呂元羅摸索着爬到高處,內心焦躁不耐,側耳傾聽雨聲,只盼它快些減小停住。遠處傳來隱隱的隆隆之聲,夾雜着幾聲怪異低沉而又刺人耳鼓的嘶鳴。暗道糟糕,莫不是白小弟遇到了危險,這傢伙喜歡鬼叫怪嘯,轉念又想,不會,它很機靈,啊喲,不好,只怕是白馬看不見不知道逃走,被洪水淹到了。
白馬與自己可謂同病相憐,它對呂家又有苦勞,而且又是白小弟的媽媽,要是被大水淹死,只怕奶奶和白小弟都要很傷心,大急之下摸索着向外趟,想要到曠處呼喚它。
初時水只堪堪沒過小腿,觸膚輕柔,一腳踩滑之下,只覺腳下無根,水登時沒至脖頸,一股大力不斷將他向後推,身不由己的隨波漂移。
生在江邊漁村的小孩不論男女,像呂元羅這般年紀的幾乎人人會水,但他自小遭難盲目,呂阿四夫婦對他看管甚嚴,別說下水就連江邊都不許他去,故此半點水性也沒有。
身陷急流登時驚慌失措,雙手胡亂撲騰,口中失聲驚叫,浮沉之下接連嗆了幾口水,呼吸困難,頭腦混沌,心中只是想:我要死了,活不成了。遍體生寒,害怕至極。
就在他身體沉下去的瞬間,恍恍惚惚中忽覺有東西咬住了自己的後頸衣領,隨即將他向上提拉,待頭露出水面,便拖着他橫向移動。
呂元羅在求生本能驅使之下伸手亂抓,抓到的是一把硬挺的鬃毛,是白小弟,它來救我了!登時喜極而泣,咳嗽連連。白小弟的鬃毛堅硬異常,總是趾高氣揚的沖天聳立着,摸上去都有些扎手。鬃毛如此特異的馬,整個漁家村甚至方圓百里之內,再也找不出第二匹來。
有了白小弟的奮力救援,呂元羅心中略定,閉緊雙脣避免洪水嗆入,雙手順着白小弟拖拽的方向猛劃。水流湍急豎向衝擊的力道很大,一人一馬即便竭力配合,與之相抗依然萬分艱難。片刻後漸感手足痠軟無力,一心盼望着即刻便抵達岸邊,但事與願違周遭仍是冰冷無情的水流,哪有什麼可以攀附的堅實之物。
好不容易接近岸邊,呂元羅終於抓到一根碗口粗細的樹枝,大喜過望,連忙雙手抱住大口喘息,白小弟鼻中也不斷噴着粗氣,皆已無力一鼓作氣爬上岸去。呂元羅心想只要牢牢抱住樹枝,自己和白小弟的兩條小命基本就算是保住了,等洪水減小再尋機上岸自然萬事大吉。
就在此時隆隆水聲轟然而至,一股千鈞大力洶涌壓身,夾雜着碎石樹枝,碰撞在身上痛的人快要窒息,只聽喀喇一聲,手中樹枝斷裂,賴以停歇的力道陡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不可抗拒的衝擊之力。呂元羅心頭一陣冰涼,完了,抓到的竟是一根半朽枯枝!他能感覺到白小弟仍在身邊,嘴裡依然緊緊咬着他的衣領,奮力划動的四蹄不時碰到他,自己的白小弟沒有丟下他獨自逃生,頓時欣慰、恐懼、茫然、不捨各種情緒油然而生,心念電轉,百感交集。一人一馬就像一片枯葉一根草,瞬間被吞沒沖走,白小弟有靈性,似乎也知道必死無疑,牙關緊咬,喉中發出陣陣尖銳的怪嘯,嘯聲三分悲哀七分桀驁。
接連的猝然變故令呂元羅心力交瘁,呼吸凝滯,胸膛彷彿要炸開一般,但奇怪的是他意識並未就此模糊,反而清醒起來,只覺下腹憑空冒出一股股氣來,猛力的往上竄,初時像無數小蛇鑽入四肢百骸,找不到路四處衝突,渾身痛癢難當,不多時彷彿找到了路徑,三五成羣的匯聚到一起,這時便不像蛇了,而像是水滴匯成了溪流,無數溪流又匯聚成江河,江河沿着寬闊的河道往復奔流,最終匯入了一片大海。
這股氣歸於平靜之後,胸中突然變得舒暢起來,彷彿有新鮮之氣從頭頂緩緩流入肺中,有種鼻子憑空消失了的錯覺。
這奇怪的感覺使得他不敢相信自己還活着,心想:我怕是已經變成鬼了吧,爺爺講故事說陰曹地府有望鄉臺,嗚嗚,真想再看一眼爺爺奶奶,還有大爺爺、真人,也不知能不能看到。轉念又想:白小弟真夠義氣,爲了救我搭上了自己的命,真是對不住它,要是到下面還能天天在一起就好了,也不知道閻羅王要不要我這放馬的……
正想着忽又覺身畔暗流涌動,耳邊響起似曾相識的刺耳嘶鳴,接着像是被一根冰涼的粗大藤蔓攔腰纏住,隨即天旋地轉,身子一輕,如騰雲駕霧一般飛向空中。
片刻後周身劇震,五臟六腑如被顛倒了一般,不禁劇烈咳嗽起來,哇的一聲張口便嘔,也不知吐出的是血還是水,只覺渾身舒服了許多,精神一鬆,就此什麼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