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烏西墜，玉兔東昇；晝夜交替，四季往復。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時光如同村前的滄江之水不斷流逝，轉眼已是十年過去了。
此時的呂元羅，已然是個聰明伶俐的半大少年，除了雙眼痼疾目不視物，生的乖巧周正，能說會道，很是討人喜歡。
呂氏夫婦素來對他視如己出，如今承歡膝下更是疼愛有加。王龍五每月都會前來探望一次，一般是在月初，送些吃穿用度，疼愛之心，別無二致。他雖家道中落，但有道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接濟呂家卻絲毫不吝嗇。
夫婦二人尚能勉強勞作，實在難熬之時又有豪爽朋友接濟，生活過得並不十分艱苦。
淨塵道人每年的重陽節便也會前來看望呂元羅，隨身攜帶丹丸一枚，並親自伺服，言道能培元補氣，助益雙目復明，年年如是。
呂阿四做事很有長性，開攤施水歷年如一日，不論寒暑風雨從不間斷。鄉鄰客商常年往復於此，已習慣到他的茶攤解渴小憩，久而久之，他成了遠近聞名的善人，呂元羅常年接觸三教九流的路人，性情很是開朗，什麼人都能聊上幾句，小小年紀已可謂名滿江岸。
福無雙至，糟糕之處是穆氏的身體每況愈下，如今已無力放馬。於是每日放馬的擔子便落到了呂元羅頭上，都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呂阿四有活計要做，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小馬駒若是人的話便與呂元羅同齡，這一人一馬也當真如小夥伴一般要好，時時抱頸廝磨，撒歡挨蹭，呂元羅給它起了個親暱的名字叫“白小弟”。而且小馬駒頗有靈性，呂元羅看不見路，小馬駒便在前面帶路，只需拉住它的尾巴跟着走即可，從不會將他帶到溝裡去。經常放牧的幾處地方來回無礙。
馬匹一般到三歲以後便爲成年，形體基本發育定型，但白小弟卻顯然不在正常之列，論年齡它已是九歲有餘，可看其身形卻依然稚氣未脫，身高體長仍只有其母一半大小。
呂元羅盲白馬也瞎，外出放牧時小馬駒帶着他他又牽着白馬，村裡無德之人暗地裡戲稱他們爲“盲人瞎馬”。
村東五里有個山谷，當地人稱作石板乾溝，谷中有片沼澤，周遭水草豐茂，穆氏歷來多在此處放馬，小馬駒也尤其喜歡去，小馬識途，一出門便會帶着主人和母親到山谷裡去。
三月間正是地主大戶做田插秧的季節，村中佃戶照例要出工幫忙。這一天天氣悶熱，到處都是知了拖曳的叫聲，此起彼伏，呂阿四一早便被蘇家叫去耙田，吃過早飯穆氏給小元羅穿上小蓑衣背上油紙帽，帶上一包點心，打發他去放馬。
大人們在田裡勞作，孩童們便在一旁玩耍。沼澤邊緣的泥地裡，幾個孩童正在捉泥鰍、找秧雞蛋，打打鬧鬧，一片歡聲笑語。一大一小兩頭水牛慢條斯理的吃着青草，幾頭黑豬東一個西一個的拱泥覓食，一羣山羊在山崖峭壁上攀爬。
孩童都貪玩好伴兒，呂元羅遠遠聽見人聲，滿心歡喜的叫道:“喂，我來啦，今天都哪幾個在這放牲口！”
一羣孩童見他登時高聲起鬨，七嘴八舌的招呼他。
“嘻嘻，快瞧，盲人瞎馬來啦！”
“阿羅，快來一起玩，待會兒還打泥巴仗……”
“我掏了一窩秧雞蛋，你要不要？”
呂元羅常與外人打交道，性情開朗，拍了拍小馬駒的後股，小馬駒便牽引着他快步摸了過去，嘴上大聲道:“哪個害瘟病的再笑我，老子就不給他點心吃，以後都不給了！”
話音剛落，便有三四個小孩迎上來討好他，左攙右扶，嘴上連連提醒他當心。
呂元羅很是自得，反手拍了拍身後蓑衣，笑道:“老豬，你去幫我看着點兒白小弟，別讓它偷跑去吃秧苗。”
蓑衣兜裡放的是奶奶準備的糕點，一幫孩童都知道，那被指名看馬的孩童姓朱，是村裡屠戶的兒子，自小油水充足，生的肥頭大耳，所以小夥伴們給他起外號叫“老豬”。
老豬高興的答應，折了一根葦杆在手，跑着跟上了白小弟。白小弟江將母親帶到草多之處，忽然衝着谷口一聲長嘶，撒歡似的撒開四蹄向谷口狂奔，遇到谷中巨石攔路居然能騰空越過，片刻便不見了蹤影，奔跑之速可謂世所罕見。老豬跟丟了白小弟，只得自行前去水田邊守着，防止它跑來偷吃秧苗。
水田多半是財主富戶所有，金貴得很，也不知秧苗到底是否比尋常青草美味，總之白小弟似乎十分鐘愛，已然偷吃過許多次，導致追究起來呂阿四被秧田主人訓斥，低聲下氣的賠禮道歉不說，有時還得賠錢或是賠幾鬥米作爲補償。因此呂元羅很擔心它屢教不改，自己又看不見，只能讓一起放牧的小夥伴代爲防範。
這幫孩童都是佃戶子弟，年紀與呂元羅差不多大小，一個個粗布短衣，見呂元羅拍蓑衣，有的舔嘴皮，有的咽口水。
呂元羅道:“水生，你說你掏了秧雞蛋，拿來我看看。”
一個手裡捧着鳥窩的男童猶豫了片刻，說道:“這窩比前幾天給你的那窩大個，而且多一個，兩塊餅子才換。”見呂元羅點頭，才戀戀不捨的遞了過去。
呂元羅雙手接過，一手託着鳥窩，另一手伸到窩裡去摸，高興的嗯了一聲，順手遞給一旁的女童道:“阿香，幫我包起來。”
阿香應了一聲，揪了一片野芋葉，將鳥窩嚴嚴實實的包裹起來，塞進了呂元羅背後的蓑衣兜裡。
一個臉上有痣的男童捏住尾巴倒提着一條泥鰍，足有半尺長短，“我抓了條泥鰍大王，跟你換成不成？”
呂元羅不假思索的道:“不換！泥鰍肉有股爛泥腥氣，我不愛吃，奶奶也不喜歡它的怪味。”
那男童聞言面露失望之色，悻悻的退到一旁，見原先一起玩耍的小夥伴，全都圍着呂元羅轉，又剛剛遭了拒絕，內心很是不忿，哼了一聲道:“有什麼了不起的，小公雞掛響鈴，我要是有個有錢的幹爺爺，就不會這這麼大拽拽的。”
小公雞掛響鈴是當地的一句歇後語，後半句是小顛碎狂，用以形容小人得志到處顯擺。其餘孩童紛紛對他嗤之以鼻，爲呂元羅鳴不平。
呂元羅也不生氣，嘻嘻笑道:“那你就叫你爹快去現認個乾爹吧，我們村蘇老爺、趙老爺就很有錢……”說到這歪頭努了努嘴，一個孩童悄悄抓了一大把稀泥放到他手裡。
那孩童張嘴要罵，忽然多了一嘴泥，遂也彎腰抓起稀泥劈頭蓋臉便向對面扔。
一衆孩童也紛紛抓泥互扔，嬉笑叫罵聲中打起泥巴仗來。
蹄聲由遠而近，白小弟迴轉，嘴裡叼着一隻似狗非狗的東西，軟塌塌的似乎已經死了。阿香見了驚奇道：“你們看，白小弟嘴裡叼的什麼？”
衆孩童都暫停了泥仗，一個獵戶家的孩子有見識，叫道：“豺狗，那是豺狗！白小弟真厲害啊，豺狗都不怕！”
原來白小弟不但奔跑神速，而且目力也超乎尋常，它一眼便看到谷口處有隻豺狗正在撕咬一頭小牛犢子，想是母牛正在田裡幹活，小牛犢子落了單，於是便來了個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豺狗本生活在深山老林之中，極少到有人煙的地方來，但是村人爲了謀利大肆砍伐樹木，賣給排幫，排幫再將木材順江流運出賣給下游城鎮，許多野獸無處棲身被迫遷徙，纔會有豺狗下山捕獵覓食的情形出現。
衆人見狀便也無心再遊戲，就此停了下來，一個個渾身髒兮兮，滿頭污泥，就像秧田裡的蝲蝲蛄。
白小弟將口中豺狗丟在地上，歡嘶兩聲似有所期，阿香道：“阿羅哥哥，白小弟弄死了兇惡野獸，功勞不小，正等着你誇它呢！”
呂元羅高興的抱住白小弟的脖子，不斷撫摸它的鬃毛，道：“白小弟，真有你的啊，你生了一個馬樣卻有一身虎威，馬虎馬虎，馬馬虎虎，今晚的夜草我讓爺爺給你半升豆吃！”
其餘孩童也七嘴八舌的誇白小弟勇猛厲害，白小弟彷彿能聽懂人言一般，眯着眼一副怡然自得的神態。
呂元羅心想晚飯有野味吃了，心中高興，吆喝着讓衆人來分點心吃。衆人在草葉上擦了擦手，歡喜的簇擁着他到乾淨的草地上。他便讓阿香拿出糕餅來分，說話算話，分給水生兩塊，阿香最是乖巧聽話，分給一塊半，其餘人一人一塊。
和呂元羅鬥嘴的孩童姓吳名鑫，因爲臉上有個黑痦子，外號便叫“痦子鑫”，因方纔剛與他說了難聽話，不好意思上前要糕餅吃，只能在一旁眼巴巴的看着。
呂元羅捏着一塊芝麻酥餅伸出手去，“喏，給你……”
痦子鑫伸手接過，正要致歉道謝，呂元羅便來了一句“你叫我幹爺爺吧，我天天給你好東西吃，哈哈哈哈”說完轉身就跑。
剛跑兩步忽然哎喲一聲跌出數尺，摔在爛泥裡，一邊揉着胸腹痛處，一邊叫道:“誰，誰推老子？”
在一衆孩童的哈哈大笑聲中，痦子鑫的得意的道:“真是頭好牛，知道幫主人家出氣，哈哈，活該呀活該！”
呂元羅才知道是被痦子鑫家那頭小水牛頂了，倒不是小水牛通靈護主，而是呂元羅猛然跑過去，將那小牛犢子嚇了一跳，一擡頭正好將他頂了出去。小牛無角，加上泥地柔軟，除了被頂處隱隱作痛，倒也無甚大礙。
嘿嘿笑着爬起來，橫袖抹了抹嘴上污泥，吐了幾口唾沫，道:“真不愧是你痦子鑫家的牛，跟主人一般小氣！不過別高興得太早，這該死的小水牛馬上就要倒大黴……”
正說着果然聽得那牛犢子哞哞亂叫，在衆孩童的驚呼聲中，蹄聲雜亂，迅速向山谷口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