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阿四給淨塵道人和慈舟分別泡上清茶,一步一顛地走到馬廄旁,伸手從馬槽下的雞窩中抓出一隻肥大的母雞,連同魚簍一道拿進了廚房。
慈舟見狀臉現慈悲之色,雙手合十道了聲“阿彌陀佛”。
淨塵道人見狀也不禁暗呼慚愧,那母雞顯是正在產蛋,且並未見到其他家禽的蹤影,呂阿四家中多半就只有這麼一隻雞。其誠摯之心也由此可見一斑。
緊接着廚房中便傳來母雞的幾聲哀聲鳴叫,片刻後菜刀與砧板的撞擊之聲也隨之響起。不多時雞肉下鍋,伴隨着翻炒之聲,香味漸漸飄散了出來。
慈舟只顧飲茶不爲所動,淨塵道人卻直咽饞涎坐立不安。
慈舟微笑道:“淨塵真人,有道是一飯之恩終生報,呂施主對你我二人如此熱忱慷慨,你我須得好好報答纔是啊。”
淨塵道人聞言打量了一下週遭,點頭道:“正是,今日相識緣分不淺,是該好好送一份見面禮纔是。”看了一眼老婦懷中的嬰兒,又玩味的看着慈舟。
呂阿四從蛇口救下嬰兒,自己受困之時又不顧危險援手相助,這其中自不免抱有私心,但於一個年老力衰、身有殘疾之人而言已是十分的難能可貴了。這令淨道人很是讚賞,並早已生出了回報之心。
尤其是見夫婦兩人都身有殘疾,而且日子過得如此清苦,兩人的憐憫之心又增加了幾分。一僧一道隨即低聲商議了起來。兩人均非常人,既有心幫扶,呂阿四一家此生便可受用不盡。
呂阿四腿腳不便,但手上卻很是利索,不多時已燉好了雞,做好了魚,知道慈舟不沾葷腥,還專門爲他下了青菜素面。下面時手洗了又洗,鍋刷了不止一遍,將家裡僅有的一點兒香油也用盡了。
淨塵道人和慈舟還沒商議妥善,呂阿四已端菜上桌,請兩人吃飯了。菜色並不豐盛,卻也並不因貧窮而違背向淨塵道人的承諾,有雞有魚。
擺好碗筷後又從堂屋中抱了一小壇酒出來,那是年關節下作敬神祭祖用的,打開紅布塞子香氣四溢,清淨道人一聞便知是上等好酒。
呂阿四平日也喜歡喝上幾盅,但喝的都是便宜的燒酒,這種好酒自是捨不得喝的。
淨塵道人見他毫不吝嗇,幾乎傾盡所有盛情款待自己,大是歡喜,隨口問道:“老呂,你請我和老和尚來家裡做客,可有所求?”
呂阿四略一遲疑道:“兩位的大恩大德已然無以爲報,老兒怎敢再求其他。”
淨塵道人笑道:“敢不敢是一回事,有沒有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有就說出來,別學那扭捏婦人。”
呂阿四道:“如此可否請真人和大師給這孩兒取個名號?”
淨塵道人點頭道:“這個好辦,再無其他?”
呂阿四一臉歡喜地搖了搖頭,表示再無他求。
淨塵道人和慈舟對望了一眼,一起微微點了點頭,這才起身招呼呂阿四和老婦一起入座。
呂阿四推辭了幾句才勉強坐下,轉頭向老伴道:“老婆子,吃飯了。”
老婦孃家姓穆,也沒有正經的名字,此時抱着嬰兒坐在院子的角落裡,聽得丈夫招呼,橫袖擦了擦眼睛,連連搖手,示意呂阿四招待好客人,不必管她。
穆氏年輕之時便患了不孕之疾,對呂阿四一直心懷歉疚,如今老來得子,雖非親生,但終究也算是有了後,高興之餘不禁喜極而泣。
淨塵道人和慈舟只道她乃是因自慚卑賤,不願與客人同席,不約而同的起身相請。她只是起身作揖搖手,並不入座。
呂阿四略微有些惶恐,道是穆氏病重,下蛋母雞和魚乃是發物,不能吃,鍋裡還有素面,讓她自行盛吃便了。淨塵道人和慈舟聽得,便只得作罷。
淨塵道人不修口腹,喜食酒肉,一坐下便迫不及待的自行吃了起來,彷彿怕別人跟他搶吃一般,狼吞虎嚥、嘴角流油,吃相甚是不雅。
慈舟不禁搖頭莞爾,口宣佛號,唸了一遍往生咒方纔動筷吃麪。
呂阿四不時爲清淨道人倒酒夾菜,自己只偶爾吃上一筷。
正吃間,忽聽院門外有人叫道:“四伯,四伯,你在家不在?”
呂阿四轉頭伸着脖子答道:“在在在,四喜,你有什麼事?吃飯了麼,進來一起吃些吧。”
那叫四喜的又道:“不吃了,我忙得不得了。老爺請你幫忙到龍王洞借些碗和盤,今日客多,家裡的不夠用了。”
呂阿四道:“現下家裡有貴客,晚些去借成麼?”
四喜道:“只怕不成,要是耽誤了開席,老爺是要生氣的。”
呂阿四臉色微微一變,略一沉吟道:“賴老五也能借到,不如讓他辛苦一趟吧。”
四喜提高聲音道:“去過了,他不在家,長舌嬸子說他到鎮上去了。你儘早去吧,我先跟老爺說。”說着腳步聲漸漸遠去,想是已經走了。
呂阿四放下碗筷,面露難色道:“真人、大師,二位慢用,實在對不住,小老兒有點急事需要出去一趟。”
淨塵道人道:“什麼事這般慌張,吃完飯再去不遲。”
呂阿四道:“今日蘇老爺家的小孫女過滿月,家裡的碗碟不夠用,讓小老兒替他去借些。就勞煩二位在家幫小老兒照看一下這孩兒,小老兒一兩個時辰也就回來了。”
淨塵道人點了點頭,面露不忿道:“這蘇老爺是什麼人,怎的這般霸道,他自己怎不去?自家借東西哪有讓外人代勞的道理!”
呂阿四道:“蘇家是我們漁家村的大戶人家,小老兒種的田地、打魚用的船隻都是他們家的,唉,實在是不敢得罪。況且賴老五不在家,這事也只有小老兒能辦。”說完不住作揖賠罪。
慈舟道:“既然如此呂施主你這便去吧,老衲和清淨道友在此等你回來就是了。”
淨塵道人也點頭應允,但口中兀自嘀咕道:“既是大戶人家,豈有到處借碗碟來用的道理?這姓蘇的多半是個吝嗇鬼,自己捨不得採買。”
呂阿四見兩位高人如此隨和,心中很是欣喜,說道:“真人和大師有所不知,我們漁家村原有這樣的風俗,倒是與主人家無關。二位稍待,小老兒去了。”又朝兩人作了一揖,轉身從院子角落裡挑起一副鋪着稻草的籮筐,步履蹣跚匆匆而去。
兩人人聽得原由,自知其中難處,也就不便再說什麼。只道龍王洞是個地名,當下也不在意。
穆氏見丈夫出門去,也抱着嬰兒進了廚房,只片刻便即出來,提來一把燒水銅壺,向淨塵道人和慈舟欠了欠身,指了指馬廄中的白馬,手上比劃,口中咿咿啊啊的說了一陣,大概是說馬肚子餓了,她要出去放馬,讓清淨道人和慈舟在家喝茶,不要急着走。
淨塵道人和慈舟猜出了她的意思,一起起身點了點頭,她便將銅壺恭恭敬敬的放在桌旁,歡喜的抱起嬰兒向馬廄走去。
淨塵道人前連說帶比劃道:“你帶着孩子牽馬不方便,我和這老和尚替你看着。”
穆氏帶着聽兒臉色立時大變,連連搖頭,慌忙抱着孩子轉過了身子,似乎生怕孩子被清淨道人抱走了再也不還。着急之下連聲咳嗽。
淨塵道人又道:“別擔心,我和老和尚都是好人,我們不會搶走這孩兒的,我們帶着他在你家等老呂回來。”
穆氏猶豫了片刻,這才慢慢回過身來,不情願的將嬰兒交給清淨道人,牽出白馬,又撫胸咳嗽了一陣,佝僂着身子徑自出去了。
淨塵道人抱着嬰兒回身坐下,待悠緩的馬蹄聲遠去,用筷子蘸了雞湯喂在嬰兒口中,隨口道:“老和尚,你說這孩兒將來適不適合做我老道的徒弟?”
慈舟微微一愕,隨即凝目望着清淨道人懷中的嬰兒,雙目中隱隱有光彩遊動,呈五彩之色,沉吟道:“這孩子頭頂隱隱有黃氣縈繞,此乃祥瑞之氣,可見先天氣數不凡。觀其面相骨骼,又十分清奇,亦非常人可比。這孩子便如一塊璞玉,如能經巧匠雕琢,將來必成大器。”
說到這裡微微搖了搖頭,又道:“只可惜七竅殘缺,未免有些美中不足。”
淨塵道人豎起大拇指,苦笑道:“老和尚果然有些門道,不錯,此子資質極佳,唯有雙目神光缺失,有眼無珠,看情形並非天生殘缺,而是被人剜了去。”
慈舟點頭道:“道友所言不差,眼窩內陷,一對眼皮幾乎癒合長死,確實是人禍所致。剜目流放,何其惡毒,此子只怕是身負血海深仇無疑了。阿彌陀佛,罪過罪過。”雙手合十不住唸佛。
淨塵道人道:“先天不足,後天補之,塞翁失馬,焉知非福。越是如此老道越要竭力調教,須知天道承負,既然叫他遇上了老道,那就是註定要讓行兇作惡者自食惡果!老道決意收此子爲關門弟子,你老和尚可不要爭搶!”說着微微側身,似乎唯恐慈舟伸手搶奪。
慈舟搖頭微笑道:“道友如此喜歡這孩兒,老衲自然不會奪人所愛。況且一旦入我空門,俗緣盡斷,四大皆空,又有誰爲呂施主夫婦養老送終?然而這孩兒既然與老衲有緣,有生之年自當爲其消災解難纔是。”
淨塵道人輕輕捏了捏嬰兒柔嫩的面頰,滿目慈愛,笑道:“你倒也算明白事理,這孩子若是當了和尚,呂家不是要斷子絕孫麼?況且當和尚規矩太多,這樣也不能那樣也不許,半點味道也沒有,不但老道我和老呂不幹,這孩子自己也是萬萬不會幹的。”
他方纔心思一直在懷中嬰兒身上,慈舟的後半句話未曾聽清,細一回想方纔想起,佯裝不悅道:“這孩兒是我的徒弟,就算有什麼災難老道我自然會替他化解的,又哪裡輪得到你了,你這麼說莫非是看不起我老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