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多月後的一天,呂阿四一家正在吃早飯,忽聽廄中白馬一陣躁動,不時發出淒厲的嘶鳴。
呂阿四唯恐是受到蛇獸侵擾,忙放下碗筷出去查看,只見白馬側臥在地,屁股下溼了好大一片,絕非便溺而致,轉頭向屋內高聲道:“老婆子,你快來瞧瞧,咱家的白馬是不是要下兒了!”
穆氏正在給呂元羅餵食,聞言抱起呂元羅快步而出。細一打量過後,歡喜地點了點頭。一臉興奮地比劃了幾下,將呂元羅交到呂阿四手中,打開門進了馬廄。
呂阿四喜不自勝,白馬一旦生產,自己的一塊心病也算就此去了。
穆氏自己雖從未生育過,但牲畜卻接生過不少,在其不斷安撫和按摩下,白馬的羊水很快流出產道,不多時小馬駒的頭也露了出來。
緊接着是脖子,兩隻前蹄,白馬突然一陣嘶鳴,聲音甚是痛苦,掙扎着站起來四處走動,它目不視物橫衝直撞,穆氏大急用力拉住轡頭卻無濟於事,小馬駒生出一半便被卡在產道之中。
呂阿四情急之下將呂元羅放在馬槽裡,挽起袖子上前幫忙,但兩人年邁力衰,合力拉扯仍是無法制止白馬到處亂走。
穆氏深知若不能讓小馬駒儘快脫離母體,時候一長必死無疑,連忙示意丈夫快去請人來幫忙,呂阿四慌忙出了家門。
漁家村雖大,呂阿四交好的人家卻沒有幾戶,正是:窮居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一路上心中只是想:“要是朋友在就好了,我便也不用去求別人。”一個月下來,他與王龍五打了不少魚蝦水產,所得錢財盡數買了滋補之物,足夠呂元羅用上大半年的,王龍五於前幾天辭別回江外去了。
呂阿四最先來到的是賴老五家,隔着籬笆牆見他老婆“魯長舌”正在院裡納鞋底,兒子賴小五正在滿院子與幾隻鴨子嬉戲。
事態緊急,呂阿四推門便入,急道:“弟妹,老五在家麼?”這一推用力頗大,兩扇木門撞在柱子上,砰地一聲動靜不小。
魯長舌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響嚇了一跳,狠狠瞪了呂阿四一眼,撫着胸口道“四哥你這是幹什麼,嚇死人了,你火急火燎的找我家老五什麼事?”
呂阿四顧不得致歉,抹了一把額頭上的大汗道:“我家的白馬下兒子,自己不爭氣,下不出來,快去幫幫你嫂子!”
魯長舌低頭又納了兩針,一面收線一面道:“啞大嫂最擅長給畜生接生,怎的自家的卻不成了,我又不會,怕是也幫不上什麼忙。哎,既然四哥來了,那就去瞧瞧吧。”轉頭對賴小五道:“小五,別攆鴨子了,弄得一地毛,你四伯家的大白馬下小馬了,你想不想看?”
賴小五一聽歡呼雀躍自行跑出門去了,口中喊道:“白馬下兒子了,看小馬去咯!”
魯長舌放下針線和鞋底,喋喋不休的道:“孩子這東西啊,是有也愁沒有也愁,小五這孩子性子急,活潑好動,不像他爹,性子慢,悶頭不出氣的……”
呂阿四瞭解魯長舌的脾性,話多得跟村前的滄江之水一般,忙打斷道“弟妹,先別說這些了,快去快去!”
出了賴老五家又一路小跑到了四喜家,四喜的父母早年打魚遇了難,只有一個傻哥哥,比他大十餘歲,天生癡呆,叫福祿,人人都叫他“啞巴福祿”,他並非不會說話,而是一種戲謔的稱呼。
福祿此時正在騎着兒時的玩具,一隻又舊又簡陋的木馬自顧自的玩耍,呂阿四嘆了口氣道:“福祿,這破木馬有什麼好玩的,想不想騎真的大馬?”
福祿頭也不擡,口中呵呵傻笑,道:“大馬?沒有真的大馬……好玩,好玩,弟弟,不能跟哥哥爭,弟弟要讓着哥哥……”
呂阿四無奈拉着福祿道:“你去四伯家幫四伯牽馬,你最能幹,力氣大,四伯讓你騎真馬,還給你糖吃!”
福祿聽得終於站起身來,他雖呆傻卻生得很是壯碩,足足比呂阿四高出半個頭,被呂阿四拉着也不反抗,口中叨唸着:“吃糖,騎馬,我喜歡吃糖……”
呂阿四拉着福祿徑自回家,遠遠見魯長舌慢騰騰的堪堪進了自家門去,不由得暗罵道:“這婆娘,舌頭長腳短,走起路來真慢!”
進門見魯長舌雙手叉腰站在馬廄外,伸着脖子看,賴小五騎在馬槽上,清脆的童音道:“娘,四伯家的白馬生了個小弟弟,還有一個沒生出來完,嘻嘻,稀奇稀奇!”
魯長舌聞言笑罵道:“小孩子家胡說什麼,畜生怎麼會生出小弟弟來。咦,這孩兒是誰家的?啞大嫂,你不會是想孩子想瘋了哪裡偷來的吧!”說着伸手要抱放在馬槽裡的呂元羅。
呂阿四搶先抱起呂元羅,對賴小五道:“小五,幫四伯抱着弟弟。”
賴小五跳下馬槽,歡喜的接過呂元羅,仰頭問道:“四伯,這小弟弟哪來的,是白馬生的還是偷來的?”
呂阿四見他天真爛漫,也不生氣,道:“你好好抱着弟弟,待會兒四伯就告訴你。”
賴小五應了一聲,小心翼翼的抱着呂元羅,坐在院子裡的矮凳上翹首等待。
白馬仍是亂走,小馬駒的生產毫無進展,魯長舌口中大呼小叫的虛張聲勢卻不敢當真上前拉扯,福祿傻乎乎的上前一把抱住了馬脖子,口道:“別犟,叫你別犟,你還要犟,要聽話,哥哥要騎真馬……”
福祿力氣甚大,白馬本就虛弱,被他夾住了脖子呼吸不暢,片刻後便即筋疲力盡,隨即慢慢睡倒,側臥在地喘着粗氣。福祿見狀大喜,放開手站起身來,望着白馬呵呵傻笑,忽然叉開雙腿一屁股便往馬肚子上騎上去,他牛高馬大,沒有二百斤也有一百七八十斤,這一屁股下去,誤打誤撞,隨着白馬一聲哀嘶,小馬駒就此脫離了母體。
穆氏和呂阿四見狀大喜,均想:這緊要關頭想不到竟是一個傻子幫了大忙。穆氏日日牧馬,與白馬感情甚深,唯恐福祿這一屁股壓壞了白馬,忙上前查看安撫。
魯長舌大聲叫道:“出來了,生出來了,想不到這啞巴福祿也會接生,嘖嘖,看來接生這種事啞巴原要比旁人在行……”說到這裡忽然發覺穆氏臉色難看,雙眼暗含怒氣正歪頭瞪着她,忙訕笑着住口。
呂阿四聽得這般無德之言也不禁怒氣暗生,反脣相譏道:“弟妹,俗話說得好,老鴉莫笑母豬黑,你今後要少嚼舌根多練腿,四哥雖然腿瘸,但要緊之時卻比你還走得快哩。”
魯長舌嘿嘿一笑,尷尬之中又有幾分不忿,心中暗罵嘴上答道:“是是是,四哥教訓的是,好腿比不過瘸腿實在說不過去,看來還是瘸腿好啊。”
呂阿四聽她又出刻薄言語,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搖頭嘆了口氣,不再與她多說,進了馬廄查看小馬駒。乍眼看去,便覺小馬駒生相有些怪異,蹲身細一打量,更不禁目瞪口呆。
但見小馬駒通體雪白,樣貌骨骼俱佳,長大必然十分神駿,唯獨兩隻前蹄的脅下各有一件黑色的物事,用手托起一看,竟然是一對翅膀!剛墜地便能自行起身走動,且口發怪異的叫聲。
呂阿四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眼珠轉了轉,當下也不聲張,身子挪了挪,擋住了探頭探腦的魯長舌,有意不讓她看真切,暗忖道:“怪哉怪哉,馬兒怎麼會長翅膀,難不成生了個妖怪出來!”
見小馬駒天生異相,便欲捉住了看個究竟。剛一伸手,小馬駒將身子一扭溜了開去,很是靈活矯健,跑到白馬面前,任由母親舔舐身上殘留的羊水和血污,顯得很是溫馴乖巧。
福祿見母馬舐犢情深,大感有趣,只道是小馬駒身上有什麼美味的東西,也俯身學着白馬的樣子伸出舌頭往小馬駒身上舔去。一舔之下,不由得眉頭大皺,連呸了幾口,不住橫袖抹嘴。
見小馬駒雙脅上生有翅膀,甚覺新奇,呵呵傻笑過後,喃喃自語道:“我要騎小馬,小馬會飛……”說着起身跨在小馬駒上方,伸着屁股便要往馬背上坐下去。
呂阿四正自爲福祿方纔舌舔小馬的愚行忍俊不禁,見他又想騎小馬,心想你這一坐下去非將馬兒壓成肉餅不可,正要出聲阻止,卻聽福祿忽然殺豬也似的大叫,雙手捂着襠部亂蹦亂跳,口中不住呼痛。
原來是小馬駒自知危險,飛蹄踢在福祿的要害之處上。
魯長舌見狀直笑得前俯後仰,呂阿四和穆氏雖覺好笑,但畢竟還是關心多一些,忙雙雙上前撫慰。
小馬駒雖然剽悍,但畢竟剛出生不久,沒多少力道,呂阿四將福祿拉到一旁,拉開褲子一看,見沒什麼大礙,這才放下心來。
福祿已非孩童,但他心智低下,吃痛之下只是大哭大鬧,屢哄不止。呂阿四本欲取些王龍五相送的糕餅給他,但想到自家也有了孩子,即便還不會吃,卻終究捨不得了,只得到廚房端出方纔吃剩的半條魚給他。福祿這才停止了哭鬧,用手抓起魚便往嘴裡塞,一面大嚼一面傻傻的道:“好吃好吃,不騎馬了……不要糖了,吃魚。”
呂阿四道:“慢點吃,小心魚刺,福祿今天很能幹,幫了四伯的大忙,不夠四伯再給你做。”
魯長舌用怪異的眼光打量着福祿,咋舌道:“傻,真傻,生在江邊的人,魚天天有得吃,糖你吃過幾回,魚比糖好吃,我還只從你福祿嘴裡聽說過。”
呂阿四聽得魯長舌此言心中一動,嘆氣搖頭,進屋取出了一塊糕餅,一分爲二,福祿和小五各得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