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童之體生機勃勃,傷病之後恢復往往快速,加之淨塵道人的療傷丹藥又頗具神效,不出幾天呂元羅已然重又生龍活虎起來,第一個迫切的念頭便是要去尋找白小弟,只道是活要見馬,死要見屍。
在淨塵道人閉門傳法的時段,呂阿四除了伺候飲食外也無事可做,寶貝孫子有驚無險,便有心再求其次,抱着僥倖之心連日外出,尋找白小弟和其母的下落。
牛馬等身強力壯的家畜被農人稱爲“大牲口”,大牲口在諸多農活中往往比人還要得力,因此兩匹馬在貧困人家算是很大的財產了。何況母馬和白小弟對於穆氏和呂元羅而言,並不單單是家裡飼養的牲口,彼此的情感已與家中親人相差無幾。不過呂阿四雖找得辛勤,該找的地方也都找了,但一連兩日下來卻仍是徒勞無功。不到黃河心不死,心想只要沒見到屍體便還有希望,始終不曾放棄尋找。
有時候在外放牧時家畜丟失,找來找去也找不到,人們往往認爲是“山神藏”,意思是被本方山神藏了起來,其原因或許是當事人家對山中物產索取無度,也或許是逢年過節缺了香火禮拜,總之是無意中已得罪了山神,故而山神便藉此略施小懲。於是主人家便會攜香火供品到山神廟磕頭告求,之後果然便會在附近甚至是原先找過的地方發現丟失牲畜。
究竟是不是山神施法藏匿不得而知,但這方法十次倒有九次靈驗,故此,每當出現家畜丟失久尋無果之事,人們便會到山神廟去燒香磕頭。
在當地爲了獻祭之便,相鄰的兩三個村莊便會共同供奉一顆“山神樹”,所謂山神樹就是樹根立有山神神位的大樹,是本方山神的其中一處神壇。
山神樹也並非隨意選一棵大樹,立上一塊刻有“山神”字樣的石碑便能作數的,須請風水先生親自到山神廟作法事,恭請山神移駕某處方可。
身遭如此之大的山洪,白小弟母子註定是九死一生,呂阿四爲表誠心,便沒有去附近的山神樹燒香,而是親自去了較遠的山神廟。漁家村附近江兩岸百里之內只有一座山神廟,位於對岸的半山腰上,需要渡江過去。這一天呂阿四暫停盲目尋找,準備了香燭黃紙去了山神廟。
呂元羅不能自行外出,便只得在房間裡依法打坐,心不在焉,腦子裡盡是白小弟的影子。暗忖道:當時白小弟就在我身旁,蛟龍既然救了我說不定順手,不對,是順尾也將白小弟救了。而且內心隱隱竟有種奇怪的感覺,覺得白小弟與那條蛟龍有某種淵源,總覺得白小弟定然還活着。當然這種感覺毫無依據,亦可能是他心中一廂情願的希望。
要驗證自己的想法,就必須到山谷附近去查看,自己眼睛看不見,無法自行前往山谷,便是憑着印象摸到了那裡,谷中亂石遍佈,洪水過後又定是泥沙淤積,在其中行動尚且困難,又如何能夠加以搜尋,暗道:“要是今天魯先生病了就好了,棲鳳便可以給我帶路。”
正想間果然聽得院外傳來蘇棲鳳的聲音,“阿羅,我來陪你玩啦。”
呂元羅歡喜起身,側耳道:“你今天不需讀書,魯先生病了麼?”
蘇棲鳳雀躍着跑進院來,點頭道:“是啊,你怎麼知道,魯先生得了風寒,休學一天。”
呂元羅摸出房門,得意的道:“我想你陪我玩,你就來了,我想魯先生得病,他果然就病了。我這嘴真是比烏鴉還厲害。”
蘇棲鳳被逗得格格嬌笑,道:“我也記掛着你,一聽不用讀書,我不知有多高興,一出私塾便來找你啦。”
呂元羅道:“這就叫做心有……那個什麼,一點就通了,走,陪我去找白小弟。”說着伸手去摸蘇棲鳳的手。
蘇棲鳳主動伸出小手去與呂元羅拉在一起,忍俊不禁道:“是心有靈犀一點通,不是那個什麼就通。你也應該讀些書纔是,回家我便跟爺爺說,讓你跟我一起讀書。”
呂元羅對於讀書雖沒有多大興致,但能跟蘇棲鳳一起讀那便另當別論了,大點其頭,歡喜的連聲道好。
呂元羅衝着左側的房間高聲道:“奶奶,我和棲鳳出去找白小弟了,您在家好好歇着。”
屋裡隨即傳出穆氏的咳嗽聲,隨即是有氣無力的含混啞語。
呂元羅自小便跟她生活在一起,自然能聽懂話裡大意,點頭道:“您別起來,放心吧,有棲鳳陪着我呢……快走!”後兩個字是對蘇棲鳳說的,聲音壓得很低。
蘇棲鳳會意,便拉着他飛快的出門而去。
出門向東有一條直通石板乾溝的小路,呂元羅平日放馬便是從那裡通行,但這次他並不打算直接去谷中,而是讓蘇棲鳳帶着繞路去了谷口。
谷口是一片扇形的沙地,與江相隔約有兩裡,邊緣生長着一片耐澇的雜樹林,彷彿一把白扇描了綠邊。這裡地勢平緩,洪水出了谷口分散了勢力,又有茂密錯落的樹木阻攔,因此白小弟不可能被衝入江中。據蘇棲鳳描述,許多被洪水沖刷下來的草木都被攔住了,堆積在樹根林間。
呂元羅便讓蘇棲鳳牽着他,着重在林間尋找,沿着被洪水沖刷出的溝壑,下起樹林上至沙地,上下往復着逐一找過去。林中無路且坎坷難行,高一腳抵一腳,兩人找得很是辛苦。
找了差不多兩個多時辰,堪堪找完了整片樹林,並沒有發現白小弟和母馬的蹤影,希望變成失落,只覺雙足痠痛腹中飢餓。呂元羅便提議先弄點東西吃,等吃飽了肚子再接着慢慢找。此時正是水鳥做窩下蛋的季節,他最先想到的便是到江邊蘆蕩掏鳥蛋。
蘇棲鳳是大戶人家的小姐,錦衣玉食,平日極少出門,對野外找食物沒什麼主意,順從的拉着呂元羅的手出了樹林。
江邊放牲口的孩童三五成羣,正自嬉鬧玩耍,見兩人手拉手從樹林出來,舉止親暱,紛紛圍近指指點點,口出譏嘲言語。半大孩童對於男女之事似懂非懂,最喜歡大驚小怪胡說八道。
什麼“瞎眼癩蛤蟆吃了鳳凰肉”,什麼“有錢人家小姐脾氣大,只有瞎子願意陪她玩”,更有不知從哪裡學來的惡俗順口溜,“三月三三月三,三歲小娃嫖婆娘,腰子只有紅豆大,老鼠尾巴攪醬缸……”
蘇棲鳳心裡委屈,語帶哭腔道:“我和阿羅又不曾得罪你們,幹麼沒來由的辱罵人家……”
呂元羅湊近她耳邊低聲道:“跟他們有什麼好說,先走遠一些,待會兒我說跑,咱倆就跑。”漁家村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這羣孩童他並不熟識。
蘇棲鳳不知他意欲何爲,內心又是氣苦又是疑惑,但還是含淚點了點頭。
兩人低着頭快步走過,那羣孩童以爲兩人害怕了,很是得意,並沒有跟上來繼續欺辱。
呂元羅估摸着走得遠了,忽然駐足回頭,“對對對,你們說的一點都沒錯,我三歲嫖了你老孃,才生了你們這些小背時鬼,見了你爹我還不快叫一聲……快跑!”
蘇棲鳳這才明白過來,暗覺快意,忍俊不禁,拉着他快步向不遠處的一片蘆葦蕩跑去。
衆孩童聞言大怒,紛紛叫嚷着自後追趕,不時抓起爛泥飛擲兩人。泥巴接二連三的呼呼飛來,跑出一段呂元羅後背已經捱了四五下,雖然泥巴潮溼柔軟,但打在身上還是隱隱生疼,遂將蘇棲鳳拉到身前護住,雙手搭在她肩上繼續朝前跑。
這種跑法很是彆扭,腳下也放不開,速度大打折扣,後面的叫罵聲越來越近,泥巴打在身上也越來越疼。
由於心中慌亂,呂元羅便加緊了步子,卻不想踩到了蘇棲鳳的腳後跟,蘇棲鳳哎呀一聲向前跌倒,呂元羅收勢不住也跟着撲跌在她身上。
還未來得及爬起來,已被衆人追上來圍住,得意的呼喝聲中泥巴像雨點般落在身上,直痛得呂元羅齜牙咧嘴,雙臂撐地將蘇棲鳳護在身下。
被人佔了便宜自然要討回來,方纔說惡俗順口溜的孩童道:“瞎子羅,只要你叫我三聲爺爺,我們便饒了你。”
呂元羅咬牙硬撐,心裡暗罵:王八蛋,狗雜種,仗着人多欺老子太甚,你叫我一百聲爺爺我也懶得認你!靈機一動高聲叫道:“叫你什麼?”
那孩童脫口答道:“爺爺!”力求讓對方聽得清楚,也喊得很是大聲。
呂元羅哈哈大笑道:“好好好,乖孫子!不叫爹爹叫爺爺也成……啊喲……啊喲……這些不孝子孫,打得你爺爺好痛……”
衆孩童見他如此嘴硬,愈發惱羞成怒,泥巴扔的更加用力,那叫“爺爺”的孩童不小心又着了道,輩分再降了一輩,更是氣憤非常,對呂元羅拳打腳踢。
呂元羅牙關緊咬,口中嗯唔悶哼,卻再不肯叫出聲來。
蘇棲鳳心疼不已,情急之下已快要哭出聲來,大聲道:“你們這些可惡的壞蛋,你們要是再欺負阿羅,我便回家告訴爺爺去。別打啦,快住手!”
此話一出勸阻效果立竿見影,衆孩童聞言無不臉上變色,面面相覷,均想這蘇小姐倘回去告狀,蘇老爺護短之下必然要去找自己父母的麻煩,蘇家財大氣粗,哪敢得罪,到時不被打個屁股開花纔怪,果然紛紛罷手,隨即一鬨而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