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館是招待各國使者之所,在太平城最繁華熱鬧的東門街上,即使翡翠歷來提倡節儉,在建太平館的時候,當朝皇上和羣臣絲毫沒有異議,將整個館建得金碧輝煌,一派盛世氣象。往來的使者一住進這裡,猶如迷宮仙境漫步,一步一景,目不暇接,個個稱羨不已。
光是建築氣派並不足以服衆,太平館內最絕妙的風景在滿牆龍飛鳳舞的詩篇,這裡還是三年一度的斗酒會場地,取三百年前一個大才子的“斗酒詩百篇”之意,各地才子濟濟一堂,連國外的學子也聞風而動,爲翡翠朝百花齊放的文學盛景添上濃墨重彩。
不用贅述,各國使節和學子回去後自然大力宣揚,翡翠朝被各地稱爲天朝,有高高在上之意,也就是由此而來。
太平館的館長由禮部侍郎曹韓城兼任,曹侍郎在官場多年,自然見多識廣,一見燕國使者進住,立刻召集歌舞絲絃,齊聚燕國使者住的天字院外,也不管客人樂意與否,令他們咿咿呀呀唱起來。
天字院是太平館最大的院落,除了一個月拱門入口,還開了四個絕妙的隱形門,與圍牆彷彿一體,分別以春夏秋冬爲名,一門開則其他門緊閉,開門皆有應季的花,景色各不想同,都是美不勝收。
只是一行人剛剛會合,哪裡有心情賞景,鐵蒼龍和鐵玄武兩人恨鐵不成鋼,劈頭就將墨十三好一頓埋怨,順帶將鐵萁訓斥一頓,墨十三也不爭辯,嘿嘿直樂道:“我想我的阿懶想得緊,他們攔不住啊!”
反正來都來了,大家見到他也十分歡喜,兩人偃旗息鼓,開始說起路上種種。墨十三將與阿懶走的路又重走一遍,滿是美好回憶,說得興致勃勃,鐵萁早就聽得牙酸,埋頭收拾墨十三從蓬萊帶回來的大包袱。
看到大紅嫁衣,鐵蒼龍的目光不由自主吸引過去,墨十三定睛一看,耳朵頓時火燒火燎,咧着嘴大笑,“阿懶穿這個真好看!”
鐵蒼龍恍若未聞,目光最終落在不起眼的素白衣裳上,那是年代久遠的款式,簡單樸實,與男子的長袍相似,只是低領窄袖束腰,下襬層層疊疊,猶如遠山霧起。
這種衣裳由烏餘明珠設計並興起,風靡了整個盤古大陸,直到烏餘亡國之後,才漸漸由各國傳統衣飾代替,說來,離上次見到這種衣飾,已經整整二十年。
那女子喜熱烈的顏色,烏餘亡國後,卻總是一身縞素,無比惹人憐惜。
察覺他的失神,鐵玄武在心中暗暗嘆息,斜了一臉癡笑的墨十三一眼,淡淡道:“主子,懶夫人要是帶着孩子回來怎麼辦?”
到底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墨十三收斂笑容,擰着眉頭想了想,聲音輕柔得如同自言自語,“要是爹爹不喜歡,我就帶我的阿懶和孩子去山裡住,總之我不能讓我的阿懶再吃苦了!”
鐵玄武氣得一口氣吐不出來,垮着臉重重坐下,看着一堆衣物發呆。
墨十三還當得到支持,樂呵呵地湊上去整理衣裳,鐵萁樂得當甩手掌櫃,乾脆湊到窗前看如畫美景,還不時跟着哼哼兩句。
歌聲突然轉爲淫靡之聲,墨十三的笑臉頓時垮了下來,對一派悠閒的鐵萁道:“叫他們閉嘴!吵死了!”
鐵萁作勢要走,鐵蒼龍幽幽開口道:“算了,看他們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什麼藥,**!”鐵玄武呵呵直笑,“美女和金銀珠寶,玉子奇一貫的待客之道,這麼多年,他還當我們燕人是傻子呢!”
墨十三眉頭一擰,低喝道:“到底怎麼回事,你們說清楚!”
鐵玄武和鐵蒼龍交換一個眼色,朝鐵萁做個手勢,鐵萁立刻閃出門,剛走到月拱門處,見一個僕役打扮的男子迎面而來,認得是鐵白虎手下鐵奎,連忙截住他,低聲道:“殿下有事,不要驚擾!”
鐵奎四顧無人,壓低聲音道:“懶夫人遇刺!明日葬於皇陵!”
鐵萁心頭一緊,頓時呆若木雞,一路行來,墨十三對懶夫人的情意毫不僞飾,熱烈而真摯,讓人感動莫名,若墨十三知道這個消息,該有怎樣恐怖的反應!
他已不敢想下去,回神時鐵奎已不見蹤影,茫然中走到門口,聽到墨十三的怒喝:“玉子奇這個龜孫子,我一定要好好教訓教訓!”
他腳步一頓,有人重重拍在肩膀,他回頭一看,被鐵斗的滿臉倦容嚇了一跳,輕聲道:“你這是怎麼啦?”
鐵鬥苦笑一聲,“那個消息,我比你知道得還要早!”
“鐵鬥回來了,快進來!”墨十三聽到聲音,興高采烈地迎了出來,將彆彆扭扭的兩人一把拉進來,樂呵呵道:“看到我的阿懶沒,她怎麼樣,是不是長得胖乎乎的?”
鐵玄武從鼻子裡發出嗤笑,“有別的男人照顧,當然過得好!”
鐵蒼龍已經從兩人不同尋常的神色中看出端倪,低喝道:“玄武,你不要亂說!”墨十三皺眉仔細想了想,撓着頭,笑得辛苦,“不要緊,她本來身體就不好,又受了重傷,有人照顧,我也放心些。等我把她接回來,你們一定會喜歡她的,她非常美,非常溫柔……”
鐵鬥按捺不住,單膝跪下,頭幾乎垂到胸前,“主子,懶夫人已經死了!”
“她還會把我畫得威風凜凜的……”墨十三還在美夢中徜徉,聞言眨巴眨巴眼睛,嘴巴大張,所有聲音都消失了。
四人齊齊拜下,“請主子節哀!”
墨十三終於醒悟過來,訥訥道:“你們要不喜歡我的阿懶,我不讓她出現在你們面前就是,爲什麼要說她死了呢?”
鐵鬥肅容道:“殿下,屬下親眼所見,親耳所聞,懶夫人聽說你來了,不顧身在皇宮大殿之上,在皇上和百官衆目睽睽之中,立刻往外跑,被刺客當場殺死!”
鐵萁也拜道:“懶夫人明日在皇陵下葬!”
天下竟有這種癡女子!鐵玄武和鐵蒼龍幾乎合不攏嘴,面面相覷一陣,同時黯然道:“殿下,不要心急,明天再去送懶夫人吧!”
“她還是不信我,還是不想活……”墨十三收住往門口邁的腳步,喃喃自語,頹然坐下,手探入懷中,任憑一根利器刺入手心。
痛,綿綿而來,彷彿今生永遠不會有盡頭。
四人悄然退下,鐵蒼龍突然發難,猛地抓住鐵斗的手拖到側屋,壓低聲音道:“到底誰幹的?”
鐵玄武緊跟而至,將鐵蒼龍拉開,輕聲道:“蒼龍,你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你想想,天下間誰有這個本事混入守衛森嚴的沐陽宮,光天化日之下取人性命?”
鐵蒼龍沒好氣道:“誰有這個本事,你當玉子奇是吃素的不成!除非他不是人,是鬼!”他突然醒悟過來,失聲道:“你是說,小鬼?”
小鬼是誰,是整個二十八鐵衛中最神出鬼沒的人物,無人見過其真面目,他雖然隸屬朱雀,卻直接聽命於墨徵南,每次都是單獨行動,他本事通天,次次任務完成得無比圓滿。
鐵玄武重重拍了拍他肩膀,長嘆一聲,飄然而去。
所有線索在心中串聯起來,鐵蒼龍仰天長嘆,皇家如此殘酷齷齪,如何容得下這麼幹淨而熱烈的感情,他早就該明白啊,爲何還帶着天真的希望,希望終有一對有情人能成眷屬。
那癡心的孩子,如何能接受這麼大的打擊!
帶着糾結的心事,鐵蒼龍茫然出門,鐵鬥默默跟着,只見墨十三一臉莫名其妙的笑容,遊魂般閃出門,兩人心念一動,一左一右截住他,墨十三也不惱,雙臂一張,將兩人用力攬住,笑得無比張狂,“你們放心,我的阿懶不會丟下我,她一定沒死!”
鐵衛以“鐵”命名,並不僅是武藝高強,還因爲大家都是不知父母何在,從小受訓,或者身負血海深仇,不容於世,個個都是鐵石心腸。
聞言,鐵鬥心頭一酸,將一大顆淚珠悄然落下,一擡頭,正對上鐵萁從未有過的悽然目光。
這筆帳,如何能算?
院外,招福命衆歌姬散去,在梅樹下站了一陣,聽到內院的朗朗笑聲,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朝笑聲信步走來,鐵蒼龍收到暗衛的預警,連忙打開冬門,招福和墨十三四目相接,墨十三瞠目結舌,許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你難道是招大人?”
幾月不見,招福已完全不是當時的俊朗模樣,臉色發青,眼眶深陷,背已佝僂,沒有半點生氣,若不是那雙與阿懶相似的淺棕色眼睛,他還真不敢相認。
招福渾身一震,莫名的酸楚一陣陣涌上來,冷冷道:“秋教習,虧你還記得我!”
墨十三哪裡能應付這種酸溜溜的話,呵呵直笑,將招福迎入屋內,鐵蒼龍朝兩人比比手勢,兩人原地待命,鐵蒼龍心急火燎地悶頭朝外跑。
鐵玄武和他共事多年,早有默契,此時鐵玄武一定和他一樣,想找出朱雀和白虎,說清楚到底該怎麼辦。
墨徵南可以當面一套背後一套,奉墨十三爲主的鐵衛不行,他是鐵衛之首,不能袖手旁觀,讓墨十三陷入水火。
進了門,招福仍然沒什麼好臉色,當仁不讓地在主位坐下,氣哼哼道:“你們鐵衛的消息不是很靈通嗎,怎麼,你竟然還笑得出來,難道不知道韓夫子今天遇刺?”
“不!”墨十三面色凝重,一字一頓道:“我的阿懶不會丟下我!”
招福心頭巨慟,緩緩站起來,深深凝視着他,彷彿第一次認識這個人。良久,提筆寫下幾個字,將紙和一個墨玉蟬舉到墨十三面前,大笑道:“秋教習啊秋教習,你還真是天真!”
“舅舅!”墨十三定定看着紙上字跡和刻着“烏餘”字樣的墨玉印鑑,在心中反覆呼喚,突然大步向前,單膝跪在他面前,因爲太過壓抑情感,身體微微顫抖。
親人原本就是熟人,他怎能不激動!
招福回想過去種種,如何有顏面受他大禮,連忙扶他起來,咬咬牙,雙膝跪倒,壓低聲音道:“招福願奉十三殿下爲主,做盤古朝第二人!”
墨十三微微一怔,將招福一手扶起,笑得無比張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