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州對翡翠意義重大,玉子奇怎麼可能痛痛快快給我們!”
太平館的天字號大院裡,夫妻兩人將晚飯搬到空曠的院中央吃,席地而坐,雲韓仙笑眯眯地看着天空,到底還是貪戀那溫暖的懷抱,將墨十三的對襟長袍一拉,就勢滾了進去。
穿這個果然是對的!墨十三天生不怕冷,到了春天往往就一身單衣,現在還穿着這累贅的長袍,當然打的是這個算盤——阿懶喜歡鑽啊!
“確實,事情未免太順利了些,我都覺得有些詭異。”聽阿懶又提到北州,墨十三嘻嘻笑道,“不過,我們手裡多的是把柄,不怕他不認賬!”
春門悄無聲息地開了,一陣淡淡的桃花香隨風而來,黃昏明暗的光影裡,兩個女子娉娉婷婷,皆是身材曼妙,姿態姣美。一人着粉色圓領小袖長衣和襦裙,彷彿從樹上走下來的桃花仙,一人則是一身冷傲的青色束身長袍,別無裝點,淡淡的霞光籠罩着兩人,面目並不可辨,卻別有一種柔媚風情,而且兩人腰間環佩叮噹作響,意趣悠然。
兩人本不是絕美的女子,在這種氛圍下,卻有天仙下凡的風采。愛美如命的雲韓仙且不說,連一向遲鈍的墨十三也看呆了。雲韓仙眼中桃花朵朵,不知哪來的力氣,一溜煙衝進書房,抱着堆筆墨紙硯就衝出來,也來不及找地方,將墨十三一巴掌按倒,將紙鋪在他寬闊的背上,寥寥幾筆便勾勒出一幅仙女下凡圖,兩人眉如遠黛,眼若秋水,神情恬淡悠然,嘴角有若有若無的笑意,衣袂飄飄,連腰間的環佩也紋路畢現,彷彿在隱隱春風中能聽到清脆之聲。
墨十三好久沒看到她的墨跡,任勞任怨地做了人肉案几,有人倒不樂意了,老遠就怒喝道:“主子,您未免太嬌寵懶夫人,您還是多多顧忌身份纔是!”
被人點了名,墨十三也不能不迴應,只是心情正好,擡頭呵呵笑了兩聲作數。林青青仍然一副柔弱之態,輕聲辯道:“朱雀姐姐,人家的閨房之事還是不要管了!”
朱雀冷哼一聲,利刀般的眼神狠狠瞪去,林青青脖子一縮,疾走兩步伏於地上,柔聲道:“夫人,奴婢準備好了,什麼時候動身?”
雲韓仙最後一筆落定,長長吁了口氣,小心翼翼把畫取下來,墨十三視如珍寶,翻來覆去看了幾遍,突然指住自己的鼻子,滿臉赧然,只是哼哼唧唧說不出個所以然。
雲韓仙哈哈大笑,寵溺地在他鼻頭留下墨點,拔腿就跑,墨十三惱羞成怒,猿臂一撈,將她逮個結實,有樣學樣將她塗得滿臉墨跡,雲韓仙哪裡掙得開,只能拼命往他懷中拱,墨十三心頭一熱,順勢拉開衣襟,露出健壯的胸膛,雲韓仙醒悟過來,臉頓時紅到脖子根,貼到那雷鳴般的地方,也不管成了花貓臉,擡頭朝他嫣然一笑,千萬般情意在眸中閃耀,是最璀璨的星,最珍奇的寶石,流光溢彩。
墨十三再次感謝自己的先見之明,將長袍的衣襟一攬,將最珍貴的東西藏在懷抱裡,用緊緊的臂膀證明自己的重新擁有,再低頭細細地看。
只有壓抑下胸口灼熱的痛,只有渾然忘我,才能看清楚她的美好,兩人相視而笑,千言萬語,盡在不言中。
春風悠然而過,不敢激起一點點響動,靜寂中,所有人都看呆了,連貓在屋頂準備搗亂的小懶也沉靜下來。林青青一點點低下頭,再次將身軀伏低,讓兩顆碩大的淚珠沒入面前的土地。
墨跡幹了,風將畫送到朱雀面前,一直目瞪口呆的朱雀終於清醒過來,在畫上盯了片刻,咬了咬牙,重重拜道:“主子,皇宮屬下已經去不得,呆着和這沒用的女人耗也不是辦法,請主子再給任務!”
鐵萁不知從哪裡鑽出來,端來一盆熱水,滿臉扭曲,墨十三橫他一眼,三下五除二抹乾淨雲韓仙的臉,也自覺好笑,埋頭收拾自己的狼狽。雲韓仙回頭看看兩人,眸中閃過一絲詭計得逞的笑意,正色道:“朱雀,你既然不想呆在這裡跟我們乾耗,那就立刻動身前去北州,保護玉子安的安全!”
墨十三把帕子往盆裡一砸,猛地站起來逼到雲韓仙面前,咬牙切齒道:“你說什麼!”
林青青渾身一震,不敢置信看向雲韓仙,渾身立刻繃緊。小懶暗道不妙,袖中劍立刻脫出,緊緊握在手心,鐵萁收斂嬉笑之色,剛要上前勸說,墨十三似身後長了眼睛,揮手攔在他面前,低喝道:“我對你說過什麼,你難道都忘了!”
那聲音隱隱顫抖,有掩飾不住的風雷之勢,雲韓仙毫不畏懼,直直看向他的眼底,輕柔道:“在我們得到烏餘之前,安王不能死!你難道沒有發現,有人一直在故意製造我們和安王之間的矛盾,將目標引到安王身上,我們千萬不能中計!安王的力量我並不清楚,只是可以肯定,他是個很可怕的對手,不能莽撞!“
見他稍有遲疑,雲韓仙趁熱打鐵,沉聲道:“其一,皇上找各種藉口避而不見,無不證明了他無法承受朝臣和文人非議,正在努力籌劃,既不會將北州平白割讓,也不會讓別人討得好處。他能走的棋只有最險也是最有效的一招,逼反安王,讓安王成爲衆矢之的,所以,安王此刻決不能死!其二,安王在各級將領中有極大威信,也和各國國君有良好交情,我們一出手,立刻會召來不必要的麻煩;其三,多年來安王成了烏餘人實際上的保護者,安王死在我們手裡,讓烏餘人情何以堪?其四,我們目前力量不夠,要留着他這個釘子牽制皇上!”
墨十三哪裡聽得進去,眼中一片赤紅,面色已露猙獰,死死盯着雲韓仙的眼睛,心中只有翻來覆去的幾句話,“她忘不了他,她還喜歡他,她要利用我保護他……”
那種鬼煞般的凌厲氣勢,雲韓仙從未見過,也恨不得今生不用面對,她突然回想起那夜的委屈討好,婉轉承歡,心頭巨慟,悄然退了一步,仍然坦然迎住那恐怖的目光,撲通跪倒,一字一頓道:“請十三殿下仔細斟酌!”
墨十三猛地攥緊拳頭,因爲太過壓抑而渾身顫抖,一道紅色的影子倏忽而至,硬生生插入兩人中間,他只覺一陣勁風襲來,身體不由自主後退一步,定睛一看,小懶收斂了一貫的嬉皮笑臉,滿臉冷峻,手中一把短劍橫於胸前,寒光閃閃。
小懶將短劍斜斜指向他鼻尖,冷笑道:“乾孃才情絕世,怎麼會遇到你這種莽夫!她爲你百般謀劃,你不懂感激,反倒處處扯她後腿,還想對她逞兇,也不想想,乾孃爲了你落下一身病痛,能受你幾拳!乾孃,我們走,我帶你回北罕,不受這混賬的氣!”
“閉嘴!”溫柔如水的雲韓仙第一次發了脾氣,厲聲道:“這是我和他的事情,小孩子不要插嘴!”
小懶哭笑不得,戳着自己鼻子叫道:“我不是小孩子,我不是小孩子……”
話音未落,小懶身體一輕,衣領被人拎住,一招都沒來得及使出就被高高扔了出去,墨十三氣哼哼走到雲韓仙面前,雖然心有不甘,到底還知道要道歉,腦子一熱,撲通跪在她面前,深深拜道:“請十三皇妃示下!”
原來最令他憤怒的是這個!雲韓仙只恨自己太過心急,弄巧成拙,壓低聲音道:“起來,別讓大家看笑話!”
“不起來!”墨十三牛脾氣上來,惡狠狠道:“不準派人去!”
僵持間,鐵鬥猛地衝進來,看到這個詭異的陣勢,微微一怔,閃身撲到兩人中間,將一張字條塞到雲韓仙手裡。衆人皆被他無比凝重的臉色嚇了一跳,墨十三也不糾纏,湊過來一看,罵聲剛起,被雲韓仙捂住嘴,脖子一縮,立刻收了回去。
雲韓仙和鐵鬥面面相覷,眸中都是一片憂急,墨十三冷哼一聲,低喝道:“朱雀,你趕緊帶人前去保護安王,至少要讓他平安回到京城,交給他哥哥處置!鐵萁,你想辦法送信給蒼龍,讓他千萬不要動手,一是協助朱雀,二是悄悄把玉子奇的動向送給安王,讓他取得先機。”
“來不及了!”鐵鬥突然重重跪倒,將一個夔紋令牌高高舉起,哽咽道:“令在人在,令離人亡!”
墨十三怔怔看着那令牌,身體微微搖晃,將令牌雙手接過,直直看着那龍飛鳳舞的“蒼龍”兩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一個字也不敢說。
事已至此,說什麼也沒有用,說什麼都是錯!
鐵萁茫茫然跪了下來,風中傳來無數沙沙聲,那是暗衛無法隱藏的哀慟。墨十三一手將令牌高高舉過頭頂,猛地掃乾淨案几,將令牌恭恭敬敬放在案几上,磕了三個響頭後甕聲甕氣道:“怎麼回事?”
鐵鬥啞着嗓子道:“安王並非等閒之輩,用了李代桃僵之計,用一個身形面貌相同的人代替自己趕路,本人則早早潛入北州軍營。蒼龍老大中計,刺殺成功後被那人滿身毒針所傷,與那人同歸於盡。爲掩人耳目,安王還在車底藏了**,讓兩人屍骨無存,接應的人只拿到這個令牌。”
朱雀嘴角浮現一抹詭異的笑,挑釁般看向雲韓仙,冷冷道:“又多了筆帳,這回怎麼了事呢?”
雲韓仙狀若未聞,慢慢走到墨十三身邊跪定,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肅容道:“蒼龍大哥,韓仙若知道你領此任務,一定會阻止。時至今日,韓仙無話可說,你若信得過韓仙,請給韓仙半年時間,韓仙一定給你交代,不讓你白白犧牲!”
小懶不知何時來到她身後,恨恨道:“娘,你不要跟這些糊塗蟲糾纏,我去做這件事情,到時候再把安王的首級拿回來祭奠老大!”
朱雀神情一凜,目光中漸漸有了深沉之意。捫心自問,從燕國、山南到翡翠,絕世美女她見過不少,這個女子確實是她平生所見最不可思議的女子,且不說抄寫的大批佛經和《太平圖》等畫中的驚才絕豔,單是提出的北州割讓一事,就已讓她欽佩萬分。
普天之下,如此膽大妄爲的只怕唯獨這慵懶嫵媚的女子一人,即使她不是懶夫人,她也當得天下第一。
既然她心中有天下,且一心爲墨十三打算,何必苦苦糾纏,讓人看出這齷齪心思,平白落得被人瞧不起。
朱雀主意未定,墨十三已經長身而起,負手仰望北天,愴然道:“朱雀聽令:即刻帶你手下前往北州,不但要保護好安王,不讓他被墨徵南所殺,還要將他順利送到太平,交給玉子奇處置!”
他微微低頭,咬着牙道:“至於蒼龍,此事錯在我,當由我到地下給他一個交代,與你們所有人無關!”
雲韓仙精神一震,高聲道:“十三說得沒錯,玉子奇逼反了安王和北州,自然會引誘墨徵南入關,讓我們和墨徵南槓上,北州到了墨徵南手裡當然有去無回,到時候我們定是竹籃打水一場空。而他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就沒想到墨徵南一直對翡翠虎視眈眈,怎肯得到北州就罷手,到時候只怕又是一場惡戰!”
墨十三眉頭緊蹙,看着腳尖苦苦沉思,突然驚叫一聲,眸中滿是風雨欲來之色,雲韓仙本想繼續,嘴巴一張,立刻緊緊抿起,小懶將她的異色盡收眼底,不覺又給心頭添堵,悶哼一聲,悻悻坐到一旁,來個眼不見爲淨。
墨十三見雲韓仙目光炯炯看着,莫名地多出幾分信心,沉聲道:“阿懶,你說過玉子奇不會這麼容易給我們,但是肯定也不會如此輕易給墨徵南。我想,他的意圖並不是逼反安王這麼簡單,莫非他想一箭三雕,對付安王和敷衍我們的同時,將墨徵南引入北州。墨徵南夙願得償,定是傾其所有進攻,他坐山觀虎鬥,等兩邊消耗殆盡,再聯合北罕、東州、西州和宿州兵馬形成合圍之勢,來個甕中捉鱉。”
雲韓仙微微頷首,露出釋然的笑容,柔聲道:“那你說我們該怎麼做呢?”
墨十三胸膛一挺,一字一頓道:“以小小的烏餘爲缺口,瓦解他的包圍,順便以此爲條件,與墨徵南討價還價!”
朱雀暗暗叫好,把所有人的神情盡收眼底,鐵萁鐵鬥兩人隨侍多日,自然波瀾不驚。一心向着雲韓仙的小懶滿臉不甘,不時偷看雲韓仙。她有意無意看了一直沉默不語的林青青一眼,對雲韓仙留下這個來路不明的女子,並且透露如此多的謀劃頗爲詫異。不過,她很快想通了,那女子算無遺策,必定猜出林青青的來歷,說不定想利用她達到什麼目的,那並不是她這個笨腦袋能想到的問題。
在壓抑的氣氛中,朱雀大步流星走到案几前,對着令牌拜了三拜,冷冷道:“主子、主母,你們也不必自責,鐵衛的職責便是義無反顧地完成你們的命令。蒼龍沒識破安王的計謀,是他辦事不利,與你們毫無干系,他死了,自然會有第二個蒼龍頂替他的位置,你們等着就是。”
她回身拜在雲韓仙面前,壓低聲音道:“主母,朱雀只帶兩人即可,其他鐵衛包括小鬼,屬下將全數調入太平館,保護你們的安全。經過此次交手,玉子奇定不會縱虎歸山,據屬下所知,他手中另有一股隱藏的力量,不到萬不得已不會動用,上次靜思宮之變,他送出消息,不到兩個時辰便解決了皇宮的叛亂,明衛暗衛數百,全然無招架之力。還有,屬下親眼所見,那些人武功高強,進退整齊劃一,訓練有素,決非普通侍衛兵士之流,倒有點像江湖人士,如果屬下的猜測準確,玉子奇登基後對翡翠武林最先下手,實際上是明抑暗揚,將其收歸自己所用,而且一定與武林人士達成某種秘密協議,如果這些人出面,就是二十八鐵衛都在也是防不勝防。”
“多謝,我們記下了!”雲韓仙長袖一拂,正要去扶她,朱雀以手撐地,以不可思議的身形驟然遠離,在春門門口遙遙對衆人拱手爲禮,飛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