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幸不辱命!”幾日不見,招福愈見憔悴,臉色青灰,眼眶深深凹陷,猶如病入膏肓。
皇上擡頭淡淡瞥了一眼,心頭一驚,收斂凌厲之色,柔聲道:“愛卿平身!最近……是不是太累了,愛卿臉色不太好,有沒有瞧過病?”
招福誠惶誠恐道:“不敢勞皇上費心,臣身體並無不適。皇上,北州衆將領的親眷已盡數屠滅,無一人漏網,共計三十家七百九十四人,唯有裴將軍家在南州,目前派出的人還沒有消息。”
皇上暗自後悔,恨恨道:“早知今日,當初定要將裴太行一家老小弄到京城來!”
招福牙關一咬,將名冊雙手奉上,內侍連忙呈給皇上,皇上仔細看過名冊,沉吟道:“愛卿,此事切不可傳揚出去!你先回去休息,朕找幾個太醫去府上看病吧。”
招福苦笑道:“不敢欺瞞皇上,上次大病後太醫要臣臥牀休養,只是時局混亂,臣一直在爲皇上憂心,不敢有絲毫鬆懈,病一直拖着,以致落下病根,身體每況愈下,只怕時日無多了。臣聽聞皇上把樂神醫請來,臣斗膽,想請樂神醫來爲臣診治,如果樂神醫都沒有辦法,那臣也認命了。只求臣死後,皇上能賜一口薄棺,讓臣有個葬身之所。”
皇上突然有兔死狐悲之感,眼眶一熱,長嘆着應下,揮手讓人送他出去。
招福一走,兩個暗影迅速閃入,沉聲道:“招大人稟告屬實!招大人以除逆爲名,從十二衛中調派八十人,分爲四個小隊,共計滅門三十家,七百九十四人,包括七個襁褓的幼兒。另有一隊十人趕赴南州,目前還在路上。”
皇上頷首道:“繼續監視,今後不得讓他與外界接觸!”
兩人連忙應下,一人遲疑道:“皇上,臣……前日發現招大人將一塊黑布藏入袖中,設計偷到,才發現……招大人嘔血,而且已經連續多日,最近幾天更加頻繁,只怕……”
皇上悚然一驚,沉吟半晌,頹然道:“帶樂神醫到招府看看吧,看他還剩多少天,如果開了藥方,將藥方暗中銷燬,不得有誤!”
兩人領命而去,皇上輕輕叩擊在案上,嘴角突然浮現一抹冰冷的笑意,自言自語道:“先委屈你了,等朕平息禍亂,再爲你正名吧!”
有好吃好住,樂神醫並沒覺出不妥,天天吃飽了睡睡飽了吃,實在閒得無聊,就摧殘院中的花花草草,和螞蟻蟲子玩遊戲,倒也自得其樂。
聽說出宮看病,樂神醫反倒生氣了,嘟嘟囔囔不肯挪動步子,好在看守的侍衛幾天來看他脾性,一句話就把他鼓動了,“那招大人是皇上面前的紅人,家裡山珍海味多的是!”
由兩個內侍帶領,樂神醫樂顛顛地衝進招府,看到空空蕩蕩的庭院,哇啦啦一聲大叫,“小兔崽子,你們騙我,這哪是大官家,窮死了窮死了!”
招夫人聞聲而出,微微一怔,突然遙遙朝他拜了下來。看到她一身白麻布喪服,樂神醫臉色驟變,強笑道:“招大人在哪,皇上讓我來瞧瞧。”
招夫人並不開口,躬身相請,樂神醫大步流星隨她進房,見躺在牀上那人雖有幾分熟悉,卻已然形銷骨立,不成人形,心頭巨慟,朝他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徑直扣在他的脈上。剛觸到脈動,樂神醫突然臉色一沉,目不轉睛看着他的眼睛,良久,輕嘆一聲,一點點移開自己的手,竟不知如何開口。
招夫人滿臉愴然,一言不發離開。一個內侍賠笑道:“神醫,招大人是什麼病,要不要開方子?”
樂神醫眉頭緊蹙,沉吟着看向招大人,見他微微搖頭,在心中苦笑一聲,重又搭在他的脈上。
看到樂神醫閃躲的目光,招福嘴角一勾,一抹慘淡笑容浮現悄然浮現,死死盯住他的眼睛,一個字一個字無聲地說:“請告訴我真相!”
樂神醫只無聲地回了三個字:“晴公主。”
招福忍住心頭的劇痛,咬牙切齒做出口型:“果真是皇上?”
樂神醫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似帶着無比的重負,頭一點一點低下來。
猜測成真,招福哪能抑制心頭的憤恨,心心念念報仇,沒想到反倒成了仇人的走狗,被利用得如此徹底,他還有何面目見死去的烏餘人!
樂神醫見他神色不對,霍然起身,朝內侍搖搖頭,黯然道:“趕快準備後事吧!”言罷,逃一般衝出招府,扶着拴馬柱大口喘息。
內侍作勢要扶,樂神醫擺擺手,長吁短嘆道:“皇上的差真不好當,這招大人是活生生累死的啊!”
目送幾人遠走,招夫人迅速閃進房間,只聽哇地一聲,招福噴出一大口暗紅的鮮血,死死瞪着帳頂的紅瓔珞,眼神已有些直了。招夫人頓時嚇得魂飛魄散,撲上前慌手慌腳用袖子擦他嘴角的血,招福終於把飄忽的目光凝聚到她臉上,用盡全身力氣對她擠出一個笑臉,一個字一個字道:“娘,我對不起烏餘人,對不起父兄和姐姐……”
招夫人淚流滿面,不停搖頭,招福咬牙切齒道:“娘,是皇上做的,爲了我姐姐,都是皇上做的!你告訴阿懶,一定要報仇,報仇,報仇……”
最後的聲音消失在噴涌的鮮血裡,招夫人摸摸他的鼻息,看着那仍然瞪得銅鈴一般的眼睛,慘叫一聲,突然軟倒在地。
不知道過了多久,招夫人悠悠醒轉,只見兩個老僕正哀哀哭泣,頓時一個激靈,低喝道:“你們先出去!”
兩人面面相覷,一步一回頭離開了,招夫人把銀質鏤花梳妝盒倒空,拿着剪刀來到招福身邊,帶着悽然笑容,用力戳了下去。
把梳妝盒交給老僕送走,招夫人眸中閃過一道凌厲光芒,從衣箱底翻出一件不起眼的青布棉衣,徑直把背部襯裡撕下來平攤在面前,上面赫然是一幅美人賞花圖,三個女子圍着石桌而坐,白衣女子滿臉溫柔笑容,在哄一個脣紅齒白的小娃娃,紅衣女子則笑容燦爛,眉目間有掩不住的磊落之氣,還有一個一身淡粉,正癡癡望着頭上一朵墨玉花,猶豫着伸手,彷彿等花朵掉下來。
畫者功力非凡,幾人音容笑貌躍然紙上,美中不足,花上幾隻蝴蝶用筆生澀,似孩童之作。
招夫人笑得無比溫柔,喃喃自語,“傻孩子,娘知道你一直帶在身邊,這是你唯一的念想,娘怎麼會毀掉呢!”
把畫輕輕覆在他面上,招夫人給他最後一個擁抱,似乎生怕驚醒了他,輕手輕腳離開,回到後面一進院落,提着大桶燈油走進自己的房間,將所有祖先的牌位架在一起,澆上燈油放在牀底,微笑着躺在牀上,將點燃的火折丟到牀下。
她一直微笑着,直到烈焰兇猛撲來,吞沒身體。
“招福死了!”聽到暗影來報,皇上拍案而起,厲聲道:“他怎麼死這麼快,朕還沒跟他算完帳!”
暗影訥訥道:“樂神醫看完病也說了,趕緊爲他準備後事,還說他是活生生累死的。”
皇上身體微微搖晃一下,迅速站定,暗影又加了一句,“招夫人可能瘋了,把他的眼珠子挖出來,**而死!”
皇上頹然坐倒,擺擺手道:“派人幫他家的僕人料理後事吧,好歹君臣一場,不要虧待了他!”
暗影作勢要走,想了想,停下腳步道:“皇上,有件事臣覺得挺奇怪,招大人早就把僕役散盡,所有書籍紙張統統燒燬,最後剩下兩個老僕買完棺材,收斂好招夫人屍體,也在招夫人棺前自盡,這會連料理後事的人都找不到。”
“你說什麼,帶朕去看看!”皇上眉頭緊蹙,拔腿就走,暗影只得緊緊跟上,突然有些懊悔自己的多嘴。
一場大火很快就被街坊撲滅,只燒了招夫人的房間和旁邊的側屋。有了官府的介入,閒雜人等很快就被哄走,只剩下院中兩口黑漆漆的棺木。
院中濃煙尚未散去,皇上嗆得連連咳嗽,幾個內侍連忙手忙腳亂扇開濃煙,皇上喝止了他們,徑直走向招福的房間。房門沒有關,皇上腳步一頓,深吸一口氣,信步而入。
與招福朝廷重臣的身份實在不相符,房間簡陋得不可思議,一牀一桌一椅一櫃而已,且都是破舊不堪。房間裡有濃濃的血腥之氣,讓人心頭氣血翻涌,皇上抵擋不住,輕嘆一聲,搖搖頭準備離開,決定等事情了結,給招福擇塊好點的墓地,不枉他跟自己一場。
皇上走到門口,回頭又看了看,突然有些納悶,傳言中招福並不清廉,雖不是巨蠹,平日裡賄賂撈得實在不算少,不至於如此寒酸。
若是守財奴也不像,爲拉攏官員,得到各種小道消息,他使的銀錢不算少,所以自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讓他矇混過關,撈得過分的時候才點醒一下。
皇上百思不得其解,轉頭看向牀上,神色突變,三步並作兩步走到牀前,猛地揭開他臉上的畫,被那黑洞洞的兩隻眼睛嚇得渾身一個激靈,腦子還未確定如何動作,身體已然飛到窗前,就着血色一般的光線送到眼前。
看到墨玉花下的三個女子,皇上手一抖,畫差點掉落在地,等看到落款,他的手緩緩垂下,真的飄落下來。
上面寫着:“天晴、清秋、清漪、小復戲作”
原來是你!皇上腦海中閃過幾張或溫柔或豔麗或柔媚的笑臉,胸口一陣劇痛,扶着牆慢慢蹲下來,小心翼翼地把畫撿起。看到那白衣女子的笑容,他渾身一震,歇斯底里地大叫:“竟敢騙朕!混蛋!騙了這麼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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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裡門外,內侍呼啦啦跪了一地,皇上一拳砸在牆上,大喝道:“來人,傳朕旨意!招福隱匿其烏餘亡國奴身份,心懷不軌,刻意挑撥翡翠君臣關係,造下天大罪孽,拖出去曝屍十日,求情者,殺無赦!爲其收殮者,誅九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