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思宮靜寂異常,成了真正的鬼域,連風舞動帷幕的沙沙聲都讓人心驚膽寒。
整整一天,皇上渾身僵硬地睡在龍牀,死死瞪住頭上的鳳凰,與強烈的睡意對抗。世間果然有瞌睡蟲一物,即使他費盡心機,那小蟲子也能慢慢侵入他的腦中,將僅剩的清明一點點吞噬。
他知道自己吃的是什麼,當年他就是用這種百年無恨將皇后毒死。他也知道接下去會有什麼反應,只要他被睡魔打敗,將眼睛閉上,就會永遠沉睡,屍首百年不腐。
不!朕不能睡!朕不能死!
朕要殺了那幫逆臣賊子!連城,朕哪點對不起你,你如此懦弱無能,朕仍然把皇位留給你!樊籬,朕一直喜歡你耿直的脾氣,視你爲兄弟手足,左膀右臂,滿朝武將中,朕連親弟弟朕都殺了,惟獨沒有動你,你爲何如此回報!
高寒山,你這個卑鄙小人,早知今日,朕在收拾皇后的時候就應該殺了你……
腦中有無數個聲音在淒厲嘶吼,點燃了隱藏心底的火種,接着,一種莫可名狀的疼痛從胸口散開,遍佈全身,從纏綿的絲絲縷縷化成利刃,他終於明白凌遲是什麼滋味,也明白皇后最後淒厲的嘶喊到底爲何。
無恨,無恨,原來要無恨才能不痛,可是,怎能不恨!他猶如置身刀山火海,翻來覆去地疼,翻來覆去地恨,最後,意識一點點飄遠,看到了墨玉花下那人嬌媚的容顏,二十多年了,她竟然還如初見。
那時,他還是莽撞的青年,而她似乎對他頗有好感,總是抿着嘴對他笑,讓他失魂落魄,將唯一的愛唯一的執念交付。
人生若只如初見,怎會有那麼多無奈和悲傷?若不是他對這種驚豔孜孜以求,怎會有今日的虎落平陽?
不!朕不能死!朕要殺了那幫混蛋!
彷彿聽到他的心聲,一個清冷的聲音由遠及近而來,“皇上,撐住,不要睡!”
他用力擠了擠被汗水迷住的雙眼,那人已來到近前,溫熱的呼吸噴到他臉上。他心頭一暖,不顧那種刺痛,奮力睜開眼睛,見入目的是一張頗有幾分熟悉的臉,心頭一動,朝那人用力眨巴眨巴眼睛,發出求救的信息。
那人迅速將顆黑色藥丸塞入他口中,藥丸入口即化,滿口清涼,那種清涼之感又隨着唾液緩緩而下,一直浸潤了整個身體。那兇狠的瞌睡蟲一點點被這種清涼趕走,同時帶走了那凌遲般的痛。
他再次奮力睜開眼睛,嘴脣微微顫抖,所有語言堵到喉頭,卻始終衝不過那層阻擋,那人掩住他的脣,附耳道:“皇上,這幾天招大人一直在想辦法,只是力量微薄,又被太子困住,無能爲力。招大人沒奈何,只好找到墨十三幫忙,他們條件嚴苛,你先考慮清楚再點頭,不要到時候後悔!”
皇上眼睛一亮,拼命點頭,那人頓了頓,嘴角彎出一個詭異的弧度,一字一頓道:“他們要北州,你也答應?”
皇上神情一震,不敢置信地看向那人,目光若出鞘的利刃,那人似早有預料,將嘴角一扯,立刻撤身,揚長而去。
“等……等……”皇上終於找到破碎的聲音,一個字一個字從牙縫裡擠出來,“我……答……應……”
朱歌太醫俯身拜下,眉目間並不見喜色,甕聲甕氣道:“請皇上籤了這份割讓協議,招大人會以此爲據,懇請墨十三打點一切,讓皇上扭轉乾坤!”
協議拿到面前,皇上眼睛直了,又重重閉上,良久都未睜開。這時,外面突然傳出急促的腳步聲,朱歌太醫立刻點在他肋下,俯身跪在一旁。
太子大步流星跨入,急吼吼道:“怎麼樣,斷氣了沒?”
白髮蒼蒼的郝太醫臉色慘白,湊近探了探鼻息,哆哆嗦嗦道:“殿……下,還……還有一口氣。”
太子揉了揉太陽穴,斜了牀上那僵硬的人一眼,冷冷道:“夜長夢多,收棺吧!”
郝太醫渾身一個哆嗦,幾乎癱軟在地。
當太子的腳步聲消失在深宮,郝太醫終於回過神來,老淚縱橫道:“小歌,是老夫拖累了你,悔不當初,悔不當初啊……”連日驚怕,郝太醫乾嚎幾聲,當場昏厥。
朱歌垂着頭不發一言,暗中一指彈出,解開皇上的穴道,將那份割讓協議送到皇上面前。短短几句話,皇上看了無數遍,目光似要穿透紙背,或者將這畢生羞辱生生憑空燒燬。
朱歌把筆送到皇上面前,皇上寫上自己的名字,見朱歌連連搖頭,對其怒目而視,咬開中指,按下自己的手印。朱歌仍然搖頭不止,皇上無可奈何,悶哼一聲,從髮髻間掏出一塊私印沾了鮮血蓋上。
原來這就是傳說中的玉璽上印,朱歌悄然一笑,將一塊方帕遞到他面前,皇上會意,又咬開一個手指,分別寫下血書向任奕秋和姚和求救,兩人跟他數年,想必不會這麼快倒戈。
朱歌將東西用油布包好,信手朝屋頂一扔,只見一團小小的黑影閃過,油布包立刻不見蹤影。
“你是女人!你不是招福的人!”皇上目不轉睛看着黑影消失,眸中一片驚懼,良久才指出事實,聲音無比嘶啞。
招福手下若有這等能人,豈會如此窩囊,放眼太平城,只有墨十三的手下有這種本事,招福即使找對了人,也一定罪不可恕,惹來這麼大的麻煩!
“就憑招福還差遣不動我!”朱歌冷哼一聲,“知道就好,爲保主子安全離開翡翠,還得委屈你一下!”說着,她摸出一顆紅色藥丸塞入他口中,在他喉頭一拍,他只覺一股火辣辣的感覺迅速傳遍全身,目色立刻赤紅。
不等他責問,朱歌,也就是朱雀撇撇嘴道:“放心,等主子平安離開翡翠,自然會給你解藥。”說着,她信手拂在他睡穴,頗爲不耐道:“別老瞪我,要不是那女人有令,我才懶得管你死活!睡吧睡吧,你也算硬氣,撐了這麼久都不死,害我花這麼大力氣救人!”
他在心中長長嘆息,用力閉上眼睛,兩行清淚從眼角流下。
人爲刀俎我爲魚肉,等解決了那幾個混蛋再說吧,一切都會好的,只要活着……
清晨,喪鐘突然敲響,接着,披麻戴孝的內侍從宮中魚貫而出,張貼禁令,禁止歌舞絲絃,禁任何私人盛宴。
羣臣從迷濛中驚醒,慌忙趕到皇宮,卻聽說靜思宮中一夜之間發生鉅變,皇上病勢惡化,半夜暴斃,郝太醫疏於照護,難辭其咎,和助手朱太醫兩人甘願領一杯鴆酒陪葬,而胡大總管早追隨皇上而去,先一步地府爲其開路。
衆人在東門集合,當宮門一開,由尚書令任奕秋帶頭,一路沉默來到靜思宮。果然,靜思宮早已白幡飄飄,皇上已然收棺,靜靜躺在陰森森的大殿裡。
任奕秋和姚和交換一個眼色,同時拜下,衆人呼啦啦跪了一地,嚎啕聲頓起,良久,太子披麻戴孝,步履蹣跚進來,哀哀喚道:“父皇,兒臣不孝,沒有請得最好的太醫,兒臣有罪啊……”
任奕秋環顧四周,見衆人皆擡頭注視太子,滿臉哀慟,目光一冷,猛地轉身,從懷中迅速掏出一條白色方帕,展現在衆人面前。
衆人驚呼出聲,太子仍然沉浸在自己的傷痛裡,大聲嚎啕,遲到片刻的高寒山跨入門來,驚得魂飛魄散,低吼道:“一羣廢物!”做個手勢,兩個侍衛立刻朝任奕秋撲去。
來不及了,羣臣醒悟過來,將任奕秋團團圍住,侍衛不能動手,回頭朝高寒山討主意,高寒山厲聲道:“老尚書,你不要信口雌黃,擾亂朝綱!”
太子終於回過神來,回頭一看,啞着嗓子大喝道:“你們這是做什麼!都給本宮退下!”
任奕秋從人羣中踉蹌而出,一步步挪到太子面前,氣得渾身顫抖,“你……你這個孽障,竟敢弒父篡位,皇上還曾跟老臣說等燕使走後就做太上皇,讓老臣助你一臂之力,你就連這幾天都等不過去麼,你到底是被什麼糊了腦子啊!”
太子目不轉睛盯着任奕秋手中的血書,眼睛瞪得越來越大,接着,他茫然四顧,把求救的目光落在高寒山身上,看到他眼中的殺機,渾身一個激靈,拍着棺木哀嚎:“是他們逼本宮,本宮怎麼敢殺父皇,諸位大人明鑑啊……”
朱歌太醫扶着郝太醫慢慢從側殿走出來,朱歌一個彈指射去,棺木突然發出砰砰巨響,封好的蓋突然移開,太子渾身抖個不停,雖然很想抱頭鼠竄,卻瞪圓了雙眼呆呆看着,一步也挪不開。
棺蓋開了,一臉憔悴的皇上慢慢坐起來,提了口真氣跳到太子面前,劈頭蓋臉踢去,口中不住咒罵。太子滿地翻滾,嗷嗷慘叫,衆人縮手縮腳,閃避不及,哪裡有人人敢勸。
樊籬遲遲未到,高寒山已經知道大事不妙,三步並作兩步退出大殿,大喝道:“來人,把所有人拿下!”
然而,除了幾個親衛拔刀,預計的大隊人馬並未如期出現,就連靜思宮的侍衛也全然不見蹤影。倒是風搖樹影,四處異動頻頻,彷彿潛伏着天兵天將。
幾個親衛也頗爲心驚,面面相覷,猶豫着殺上前來,幾位武將摩拳擦掌而出,與皇上共同禦敵。
情知不妙,幾個親衛且戰且走,護着高寒山衝向宮門,還想與其他人馬會合。高寒山前腳剛踏下臺階,一個血淋淋的東西迎面打來,他眼前一花,只見樊籬的臉靜靜躺在地下,仍然怒目圓睜,只是,僅僅是人頭而已。
高寒山從不知道自己也能發出這種女人般的尖叫,親衛們一個閃神,立刻被分別擒獲,皇上抄起一人的刀,對準高寒山的心口捅了下去,當刀從他背後出來,大殿上又響起陣陣驚叫。
姚和滿臉沉痛之色,向前一步,重重叩拜道:“臣幸未辱命!”
皇上負手而立,高高昂首道:“姚愛卿,朕到底沒信錯人!”
姚和黯然道:“皇上深謀遠慮,臣佩服之至!太子爲高寒山和樊籬所惑,一時糊塗,犯下大錯,還請皇上開恩,饒他一命!”
任奕秋眼珠一轉,突然慘呼一聲,“皇上,臣等受太子矇蔽,差點釀成大禍,得罪燕使,請皇上責罰!”
兵部尚書範醒低喝道:“老尚書,你此話從何說起,燕使頤指氣使,貪得無厭,難道翡翠不該給他們點厲害瞧瞧!”
隨着一個清脆的童音,一個黑影倏忽而至,在範醒面前飛過,範醒只覺眼前一花,下巴上的寶貝鬍子已被拽掉大半,怒不可遏,拳頭下意識揮出,直攻向那小小黑影。那黑影迅速變幻身形,撲倒在皇上腳下,抱着皇上的大腿哀喚,“皇上,我幫您殺了樊籬,你們怎麼這樣對我,小心我告訴乾孃去!”
再往前一步就是弒君了!範醒驚出一身冷汗,就勢拜下,往後連退幾步,訥訥不成聲。
那血淋淋的人頭和被捅個對心穿的人就躺在面前,衆人哪敢多看一眼,目光齊齊落在這粉嫩嫩的小娃娃身上,怎麼也不相信會是他動的手。皇上心裡一動,信手摸摸他的頭,柔聲道:“多謝!你乾孃是誰?”
“我乾孃是了不得的懶神仙!”漂亮娃娃微揚着下巴,得意洋洋道:“我是小懶,乾孃讓我來幫皇上殺壞蛋!”
明明是天真無邪的聲音,卻讓衆人齊齊驚出一身冷汗,範醒又往後縮了兩步,生怕腦袋搬家——這個時候還是小心爲妙,翡翠朝對叛亂的處置最狠,稍有牽連,那可是誅九族的事情!
果然,皇上把小懶抱起來,冷冷道:“傳朕口諭,亂臣賊子高寒山、樊籬誅九族,不得求情,至於太子……”
不等他說完,一直愣愣盯着那人頭的太子突然跳起來,手舞足蹈地叫道:“我是我是,我就是太子,我叫玉連城,我有一個弟弟叫小膽子,小膽子,小膽子,膽子小小啥都怕,怕貓怕狗怕青蛙……”
他唱了一氣,突然又捶地痛哭:“娘,別走,不要丟下城兒……”
皇上放下小懶,呆若木雞。任奕秋哀嚎道:“皇上,太子一貫軟弱,毫無主見,這次肯定是受了惡人指使,您只有兩個兒子,還請手下留情啊!”
皇上長長吁了口氣,滿臉頹然,彷彿一夜間蒼老了十幾歲。
羣臣齊聲求情,良久,皇上終於擡起頭來,手擡起,微微晃了晃,做了個無比蒼涼的手勢,悽然道:“把他關入七重樓!速請三皇子回京!”
衆人三呼萬歲,小懶拉了拉皇上的衣袖,眨巴着圓溜溜的眼睛,笑吟吟道:“皇上,乾孃吩咐過,如果沒有拿到報酬不準回去!”
皇上渾身一震,咬牙切齒看向兩位太醫的方向,只見那個朱姓女子直直迎向他的目光,毫不畏懼,森冷異常。
那是來自地府的幽魂,沒有任何情感,他只覺遍體生寒,冷得骨子裡炸裂般地疼,把隱藏的殺氣一點點吞噬。
他老了,這些幽魂不是他所能對付,還是讓他們兄弟去鬥吧,玉連真若果然才華絕世,定不會眼睜睜看着翡翠沒落甚至亡國。他今生的全部執念既開始於烏餘明珠,就讓她們的兒女結束又如何。
在雷鳴般的朝拜聲中,他卻覺得心頭無比寧靜,那是死一般的寧靜,只有行將就木的人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