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翻雲覆雨

“忘了他們吧……忘了秋教習,忘了韓夫子,忘了,都忘了……”招福撲倒在地上,案几上杯盤狼藉,腳邊的酒壺散落一地。

喝醉了,果然一切都忘了,忘了是自己千方百計窺探得安王爺的心事,跟皇上獻計,把懶神仙的《太平圖》悄然送入他手中,表面送他一個人情,實際上卻將安王爺推到峰尖浪口,逼到萬劫不復之地。

忘了吧,忘了皇上咄咄逼人的追問,自己千辛萬苦掙得皇上的心腹地位,爲何皇上對蓬萊書院的事情知道得比自己還要清楚?自己耍了場猴戲,娛樂的人卻只有皇上一個。

忘了秋教習,朝廷幾派勢力已經容不得他;忘了美麗的懶夫子,從頭到尾,她只是皇上的一枚棋子。更何況,她一生坎坷,早有死志,秋教習若死了,她怎麼可能繼續做行屍走肉?

可是,誰不是棋子呢,只因皇上要維持翡翠的“和平”現狀,才華橫溢、鋒芒畢露的三皇子成了富貴囚徒,只怕永生難以逃脫。安王爺表面權勢滔天,得罪的皇親國戚各級官員無數,只要稍有不慎,皇上就能讓他屍骨無存。而一直不偏不倚的霍西風將軍只因說了句玩笑話‘好久沒打仗了’,被皇上逼得走投無路,爲證明“不想讓國家和百姓陷入戰禍”,霍西風將軍兵權盡釋,知無不言,將各種隱秘之事和盤托出,單純可愛的霍小膽若知道被爹爹出賣,會不會恨上一輩子?安王爺一貫與之交好,若知道他投靠太子,會不會有雷霆之怒?

皇上這局棋下得真正漂亮,他怎能不佩服!怎能不心寒!

朦朧中,一雙素色布鞋緩緩來到眼前,他做的壞事太多,有人要來殺他了嗎,黃泉路上有那對至情至性的夫妻陪伴,倒也不寂寞。

他沒有絲毫畏懼,咧着嘴無聲地笑,等待最後的結局。

一盆冷水兜頭澆下,接着,腳步聲四起,更多的冷水澆了下來,一會就把屋子變成澤國,而招福,就成了澤國裡一根木樁。

“汪奴,把這個不成器的東西收拾好送到我房裡!”招夫人把最後一盆水澆到他頭上,拂袖而去。

直到跪在招夫人面前,招福仍然一臉懵然,招夫人憤恨不已,拿出長長的戒尺打在他肩膀,招福悚然一驚,猛然擡頭,招夫人正挪開香案上的菩薩,露出後面密密麻麻的牌位,不覺腦中一個激靈,重重叩拜。

招夫人的聲音低沉,滿是淒厲,“水復國,上面是你爲國戰死的父輩和兄長,你有何話說?”

招福無言以對,幾乎匍匐在地,淚如泉涌。

“你無話可說是不是!你無顏見你父兄是不是!我們千方百計保得你性命,你不思報仇,不想復國,整天沉迷於兒女私情,你對得起誰!”招夫人話音未落,戒尺又連連落在他手上。

招福瑟縮着哀哀呼喚,“娘,我錯了,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招夫人面色鐵青,將戒尺砸在他身上,回頭凝視着正中間的一個名字,輕柔道:“北潯,你們不要着急,我馬上會爲你們報仇!”

“娘,您這些天去哪裡了?”招福齜牙咧嘴爬起來,把戒尺撿起來,戰戰兢兢送到她面前,招夫人橫他一眼,冷笑道:“我見了太子,設了個絕妙好局!”

招福心頭咯噔一聲,剛纔極力忘卻的疼痛洶涌而來,身體微微搖晃,招夫人連忙把他扶到臥榻上躺下,見他雙眼緊閉,臉上掛着兩行清淚,心頭一陣酸楚,輕輕撫摸着他的頭頂,輕柔道:“兒啊,不要再想那女娃,烏餘美麗女子何其多,並不是非她不可!何況太子說過,如果那女子名叫阿懶,秋教習更是死定了!”

“娘,是你把懶夫子的事情泄露出去的,你難道不知道她就是林清漪的女兒!”招福死死攥住拳頭,禁不住渾身顫抖。

“就因爲是林清漪的女兒,所以你連我也瞞,你這個沒用的東西!”招夫人淒厲地笑起來,“知道了又如何?我還知道秋教習就是你小姑姑的兒子!”

招福驚得魂飛魄散,從臥榻上一躍而起,二話不說,徑直往門外衝。

他一定要保下小姑姑的骨肉,哪怕得罪皇上和安王爺!

“站住!”招夫人收斂笑容,面上如冰如霜,“我還知道,他就是墨徵南那混蛋的種!墨徵南表面在找烏餘皇族,實際上只爲你小姑姑,不對,還有這個雜種,我要讓他嚐嚐喪子之痛!”

招福一步步挪到她面前,重重跪了下來,垂首不語。

招夫人磔磔怪笑,“兩國開戰在即,我們要趕快積蓄力量,準備復國!現在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你若再優柔寡斷,就不要怪我心狠!”

招福眼前一花,彷彿看到鮮血染紅的烏靈江,水波滔滔,巨浪狂吼,鋪天蓋地而來。

連日大雪後,今天是難得的好天氣 靛藍的天空,亮白的陽光,冰凌晶瑩透亮,在樹上屋檐下映出一張張笑臉。

有皇上親自過問,太子被刺一事迅速查明,秋水天罔顧國法,以下犯上,在明知太子身份的前提下,竟和太子發生口角,憤而動手,致太子重傷,雖然並非預謀,然而其情節惡劣,判斬立決,皇上親筆硃批,判決殿試後立即執行。

秋水天之妻韓仙品行不端,生性放蕩,故意挑起兩人爭鬥,造成如此嚴重後果,本該砍頭,太子愛惜人才,且宅心仁厚,親自爲她求情,皇上賜其鴆酒一杯,留她全屍。

皇上獎懲分明,其他蓬萊書院的學生夫子被嚴密保護,順利進入考場,考試前一晚,招大人悄然而來,代表皇上宴請衆人,給大家鼓勁,讓大家記得夫子們的教誨,不要計較目前的小小不愉快,把考場當成蓬萊書院的學齋,不急不躁,發揮出正常水平。

在天下矚目中,此次審卷評閱工作進行得特別迅速,蓬萊書院的學生考出了驚人的好成績,參加文試者十之八九榜上有名,參加武試的五個學生也過關斬將,全部得到功名,不過與武狀元失之交臂,大家引以爲憾。

蓬萊書院的學生非但沒有受刺殺之事的影響,反而憋足了力氣,在這次考試中發揮優秀,令全國震撼,蓬萊書院再次名揚天下,翡翠甚至各國的讀書人趨之若鶩,許多國家的使臣紛紛上奏,希望朝廷批准書院接納本國學子。

揚眉吐氣之時,大家更爲秋水天的事情揪心不已,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有門路的找門路。因此,除了進去時被打了一頓,秋水天並未吃到什麼苦頭,而韓夫子的屍身很快在京城的寶光寺被焚化,其骨灰撒在寺後的千佛山,讓其在佛祖身邊耳濡目染,懺悔罪過,早日投胎做人。

奇怪的是,大家小心翼翼地把這個消息告訴秋教習,秋教習絲毫不見悲傷,反而撓着頭不住地笑,笑得幾個去看他的夫子毛骨悚然,還當他悲痛過度,已經癲狂,大家紛紛退出監牢,在笑聲中垂淚而去。

在京城盤桓幾日,霍小堯銀兩用盡,只得拖着樂樂準備溜回霍府。霍西風將軍的祖上跟隨太祖皇帝南征北戰,立下赫赫戰功,太祖皇帝多次賞賜,霍老將軍拒不接受,太祖無可奈何,特下旨霍老將軍之位由霍家後世子孫世襲,霍家子孫的教養由皇家負責,除非霍家子孫自動請辭將軍之位,當朝天子不得任意處置。

明眼人一看便知,霍老將軍愛兵如子,用兵如神,在軍中的地位無人能取代,太祖皇帝表面拉攏,實則忌憚,先將霍家的地位擡到無與倫比高度,再把霍家和皇家捆在一起,穩定軍心民心。

霍老將軍自然洞若觀火,反覆交代子孫,不得驕橫跋扈,不得拉幫結派,不得參與皇儲之爭。霍西風一貫謹小慎微,當霍家老宅起火,他連找新的住所也要跟皇上討主意,最後選在了皇上指定的皇城西門街上,府第也只得簡單的三進院落。

正是雪後初霽,兩人又累又餓又冷,三步一停兩步一歇到了皇城西門,眼見霍家大門大開,門口一片蕭瑟景象,霍小堯想起爹爹的尷尬處境,心中千頭萬緒,矛盾重重,對他的恨意也少了幾分。

樂樂瞥見他的神色,可憐兮兮地拉住他的衣袖,掉頭要走。霍小堯猛地拉住她,強笑道:“想不想見見爹爹?”

樂樂用力點頭,又拼命搖頭,眼眶立刻紅了。

這時,一個高高壯壯的藍袍漢子從霍家疾步走出來,朝兩人遙遙伸出雙臂。

看着那人滿面憔悴,亂須紛飛,霍小堯淚如雨下,拉着樂樂的手越來越緊,聽到樂樂低低的一聲“爹爹”,壓抑多日的情感終於爆發,拉着她狂奔而去,兩人同時撲到那人懷中,嚎啕大哭。

霍西風喉嚨裡滾動着奇怪的聲音,似猛獸壓抑的怒吼,似山風過林的嗚咽。然而,他不敢泄露任何情緒,把所有的話一點點吞下,和着血,帶着淚。

一手一個,他輕鬆抱起兩個可憐的孩子,飛一般衝進家中,大門在他身後重重關上,擋住了所有窺視的目光。

兩人哭累了,一邊一個趴在爹爹寬厚的肩膀休息,樂樂從未有過這麼新奇的經驗,把“爹爹”兩個字叫得抑揚頓挫,餘韻悠長,霍西風也不見厭煩,叫一次答一次,始終笑容滿面。

反倒是霍小堯聽得酸溜溜的,撲過去揪住樂樂的耳朵大叫,“不準叫了,難聽死了!”

樂樂吃吃直笑,立刻反擊,兩人滾成一團,好一陣鬼哭狼嚎,霍西風哭笑不得,將兩個小傢伙拎到飯桌邊,這才轉移他們的注意力。

“樂樂,你跟三皇子是什麼關係?”看兩人停下筷子,霍西風才小心翼翼地問道。

樂樂哼了一聲,癟癟嘴巴,彷彿要哭出來。

“不就是那個關係唄,這還用問!”霍小堯撇撇嘴,“奇怪,爹爹,你怎麼知道樂樂就是妹妹?”他終於回過神來,兩人在外流浪幾天,霍西風本事再大,也不可能未卜先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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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西風苦笑連連,兩個小傢伙不知道,靜思宮猶如銅牆鐵壁,豈是隨隨便便能進出的地方,玉連真爲了讓兩人得到自由,不惜在皇上面前坦承樂樂和霍小堯的關係,藉口讓樂樂回來見爹爹,全家團聚。

可惜玉連真一片苦心弄巧成拙,皇上召他入宮,提出聯姻一事,他從霍小堯口中得知樂樂和玉連真的感情,還滿心歡喜準備答應,沒想到皇上下一句話就將他打入阿鼻地獄之中。

皇上竟然想讓樂樂嫁給太子!

他不禁遍體生寒,哪個當爹的會機關算盡,只爲徹底斷絕兒子的希望,甚至,連這點微末的幸福吝於施捨!

他的一雙兒女天真單純,如晶瑩剔透的水晶,誰能忍心譭棄?他一輩子如履薄冰,卻仍逃不脫被猜忌排斥的命運,皇家無情至此,何苦再跟他們糾纏!

同樣圓溜溜的大眼睛,同樣秀氣而挺的鼻子,真是怎麼看怎麼歡喜,他的目光在一雙兒女臉上徘徊不去,最後定在霍小堯臉上,輕柔道:“小膽子,爹爹問你,你能不能照顧妹妹?”

“當然!”霍小堯驕傲地挺起胸膛,“我是哥哥,照顧她是應該的!”

樂樂朝他聳聳鼻子,“明明就是我照顧你,你連討價還價都不懂,活該被人騙!”

他的孩子多麼可愛啊,要是早些相認該多好!霍西風笑在臉上,痛在心中,壓低了聲音道:“霍小堯,你聽好,趕快帶你妹妹走,去烏餘故都棠棣投奔鳳凰城的江大娘,那是你孃親的大姐。”

這是爹爹第一次如此鄭重地叫他的名字,霍小堯驚恐莫名,定定看向那雙墨色沉沉的眼睛,撲到他懷中哽咽道:“爹爹,我不怪你,我知道你在皇上眼皮底下的日子難過,你不要趕我們走……”

霍西風心痛難抑,緊緊將他抱住,將一袋東西塞進他懷中,在他耳邊悄聲道:“皇上要把樂樂嫁給太子!”

霍小堯渾身一震,剛想破口大罵,霍西風捂住他的嘴,朝外大喝道:“我跟皇上說了又怎樣,我是你爹,我做什麼用得着你管,你這個不孝子,簡直無法無天!”

彷彿是爲了配合他的話,霍小堯下脣一咬,將桌上的碗碟統統掃到地上,拖住樂樂就跑。霍西風一邊踢開地上的碎片一邊哇哇大叫,“兔崽子,動不動就跑,你有本事就別回來!你別跑,把你妹妹留下,給我回來……”

陽光中,梅花在枝頭鮮豔欲滴,太子和安王爺在安王府偏殿圍爐而坐,一邊賞梅一邊喝酒,席間只有太子一人滔滔不絕,安王爺一杯接一杯,始終不發一言。

太子近來萬事順遂,自然得意非凡,大有睥睨天下之意。不但大肆吹噓自己的“雄才大略”,還把自己和太祖皇帝相提並論,可能自知失言,非常“謙虛”地承認比太祖稍遜一籌。

安王爺斜他一眼,滿心不耐,彷彿看到以後翡翠朝廷甚至全國上下充斥溜鬚拍馬之聲的場面,恨不得用針線縫上那喋喋不休的嘴。

他一直看好玉連真,可惜這個孩子投錯了胎,晴妃雖然得寵,到底是烏餘亡國之人,皇上連其身份都抹去,如何會顧惜她的孩子。況且烏餘人天生鐵骨錚錚,不知妥協,皇上如何肯將翡翠交到他手中,埋下盤古大陸戰火綿延的禍根!

然而,不正是這種鐵骨錚錚吸引了他,讓他對烏餘人懷有深深崇敬之情,明裡暗裡幫助他們,使翡翠成爲烏餘亡國奴的樂土。皇上表面不說,在摺子上屢屢暗示,不要給燕國任何藉口,翡翠一直延續休養生息的政策,大力發展,儲備力量纔是正道。翡翠沒有墨徵南的鐵軍,也訓練不出那種能在馬上生活,不死不休的鐵軍,如何能抵擋他們的進攻?

而且,他心心念唸的那女子何嘗不是一身傲骨,讓他出盡百寶,卻始終一籌莫展。

他一顆心早不知飛向何方,太子見他若有所思,還當自己的鼓吹起了作用,更加得意忘形,嘿嘿笑道:“老三果然還是太嫩,根本不是我的對手,這回樹倒猢猻散,成了籠子裡的鳥,孤零零冷清清慘兮兮,真可憐。”

安王爺眉頭一挑,看着窗外的梅花,愣怔無語。

“皇叔,皇上這麼支持我,你說他會不會很快退位,反正他只知道唸經打坐,朝中事都是我們在管,他在不在位一點關係也沒有。老三也真可憐,皇上如果一直不點頭,他不就要跟那個女人一樣在那鬼地方呆到死!皇叔,等我繼位,是把他繼續關在那鬼地方還是放出來遛遛,這可真是傷腦筋的問題……”

太子正說得口沫飛濺,忘乎所以,身後傳來一個有氣無力的聲音,“你們說的是玉連真嗎?”

安王爺回過神來,臉色一沉,遙遙向她伸出手,雲韓仙視若無睹,遠遠跪了下來,一字一頓道:“太子殿下,請放過他們!”

瞥見安王爺臉色發青,太子促狹地笑道:“恭喜皇叔終於找回心上人!”

對安王爺的怒氣渾然未覺,雲韓仙再次大聲開口,“請放過他們!”

太子未置可否,含笑舉杯,等着看好戲。算起來他是第一個看到《太平圖》的,當時他在宮中陪父皇唸經,對懶神仙的才華傾慕不已,一出宮就去招攬,可惜被招福那小人搶了先。也不知道他們使了什麼手段,才情絕世的懶神仙從此銷聲匿跡,成了皇叔府中的一處點綴,真是暴殄天物!

他心有不甘,曾藉口來安王府打探,當見到懶神仙的真面目,再次悔不當初。懶神仙人如其名,總是一副懶洋洋的神態,似笑非笑,眼角脣角高高飛起,一個眼風掃過,竟能讓人整個身體都酥**麻,半天回不過神來。

這種女人就是禍水!因爲撞見懶神仙被皇叔教訓後,他終於有了認知,這個女人他惹不起,還是保住目前的地位要緊。

想到這裡,他不禁有些爲秋水天感到可惜,據招夫人密報,秋水天武藝高超,勇猛過人,上山能打虎,下水能捉魚,將個蓬萊山佈置得鐵桶一般,自己派去那麼多刺客,竟然無一人有命回來,若能延攬爲自己所用,翡翠以後何必怕燕國那些強盜!

他悄悄嘆了口氣,皇家臉面真是個要不得的東西, 那美麗絕倫的女子進了靜思宮,一步也未曾踏出來,鬱鬱而終。而今懶神仙死了,韓夫子也死了,剩下美麗的軀殼,皇叔要來做什麼呢?

沒了《太平圖》裡的萬丈豪情,這個叫懶神仙的軀殼還能活多久?

他渾身一個激靈,已經不敢想下去。這時,出乎他的意料,安王爺竟然收斂怒容,專心致志察看旁邊小爐上的酒,待酒煮好端來,安王爺爲兩人斟滿,狀若無意道:“太子,你說明天會不會下雪?”

太子茫然道:“不會吧,天氣不是挺好嗎?”

“那就好,砍頭就是要好天氣,血從頸子裡噴出來那會,只要有陽光,那血的顏色鮮豔無比,煞是好看!”安王爺凝視着窗外的梅花,目光冰冷。

雲韓仙渾身顫抖,軟軟跌坐在地,臉上卻不見悲喜。太子悄悄瞥了她一眼,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在心中長長嘆息。

晴空萬里,果然是好天氣。

午後,一行人浩浩蕩蕩向刑場走去,中間的囚車上是一個巨人般的大漢,身上血跡斑斑,怒髮沖天,粗黑的髯須幾乎遮蔽了整張臉,那銅鈴大的眼睛精光四射。

一出監牢,他如置身事外,目光在人羣中四處搜索,見到熟悉的學生和夫子就咧嘴笑笑,那悠然的神情,彷彿不是去砍頭,而是專門探親訪友。

蓬萊書院的學生和夫子跟了一路,嚎啕不止,有的竟當場昏厥。

聚仙樓最高的東風閣裡,招夫人聽到喧譁,急不可待地推開窗戶,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低聲道:“汪奴,燕國京城大穎到太平有多久路程?”

汪奴蹙眉道:“我騎馬跑最快的一次花了二十來天,慢的得走幾個月呢!”

招夫人連連頷首道:“剛好剛好!”

聽到下面的哭喊,招福心頭如壓上塊大石,下意識接了一句,“剛好什麼?”

招夫人突然大笑起來,“剛好趕不上!林巧和江玉蟬腿腳慢,即使現在到了大穎,那混蛋也不可能長出翅膀!”

招福聽不下去了,悶悶地交代汪奴照顧好夫人,暈頭轉向地往下走,誰知下樓梯時腳一軟一路滑了下去,這回更是跌得渾身劇痛,眼前滿是星星。此時囚車剛好經過窗下,哭喊聲驚心動魄,他長嘆一聲,縮在樓梯轉角,恨不得就此昏睡過去。

這時,雅間一個低沉的聲音引起他的主意。“這裡是刑場,往北走四條街就是城門,鐵角去引開衙役,鐵亢對付安王府的侍衛,鐵氐和鐵心躲在人羣裡負責接應,鐵房的輕功最好,你負責放火,燒的地方越多越好,越亂越好,鐵尾和鐵萁去城門接應,我出手救人!”

有個嘶啞的聲音道:“老大,我們就七個人,人手怕不夠吧。”

被稱爲老大的人冷哼一聲,“等人手夠的時候,墨十三還有命在?我們回去怎麼交差?”

一個溫和的聲音響起,“我已送信給玄武隊,他們也在翡翠,不知能否趕到。”

“趕不到就全完囉!”一個稍顯稚嫩的聲音嘿嘿一笑,不過很快被老大喝止。

幾人立刻噤聲,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後,那方傳來沉重的腳步聲,一直延伸到招福藏身的樓梯處,稍稍停了一步後,咚咚咚全部衝了下去。

招福滿身冷汗,如果沒有弄錯,這就是傳說中墨徵南的二十八鐵衛其中的一隊,沒想到墨徵南如此捨得,竟然派出這種好手,看來這個墨十三,也就是秋教習在他心目中分量非同一般!

他只覺全身的血都熱了起來,頭也不暈了,飛快地爬起來,躲在窗戶邊上目送着幾人消失在人羣中,握緊了拳頭,朝囚車前的一頂轎子追去。

官兵簇擁之中,安王爺騎着馬跟在一頂青色轎子旁,面色冷峻,不時朝轎子的小窗看去,只是窗口的簾布似被封死,任憑轎子如何顛也紋絲不動。

安王爺看了又看,嘴角慢慢勾起,招福心急如焚,拼命揮手,安王爺微微一怔,露出鄙夷的笑容,朝他點點頭算是招呼,打馬快步而去。

那鄙夷的目光深深刺痛了招福,爲避人耳目,招夫人改頭換面,變成山南人,帶着他嫁給出使山南的紫衣使招才,招才並無子嗣,有心讓他繼承家業,因自己能得到皇上的青眼相看完全是因爲討喜的名字,依葫蘆畫瓢,將他改名招福,時不時帶到皇上面前獻媚一番。

他算盡機關,終於得到皇上的重視,不但要他去懸空書院看住三皇子,還要他收集各級官員的言論密奏。由此以往,他成了皇上的心腹,也成了大家避之惟恐不及的洪水猛獸。

皇上如此陰狠狡猾,稍有差池,積存的微薄力量就將毀於一旦,何時才能熬到復國的那一天?

陽光正好,雪四處閃光,天地間白晃晃一片,耀花了他的眼,他低垂着頭,隨着人流茫然而走,剛剛沸騰的血一點點冷了下來。

“姑姑,我害怕,不要去了好不好?”有個小娃娃在他耳邊柔柔地呼喚,他猛地擡頭,正對上一張紅撲撲的臉,那小男孩才三四歲,穿得像個小球,正抱着一個年輕女子的脖子撒嬌。

那時,他也是這麼大,是父皇母后最小的孩子,也是世上最幸福的孩子。他有三個漂亮得像仙女一樣的姑姑,有吃不完的糕點,穿不完的衣服,聽不完的美妙歌曲……

“寶寶乖,我們不去了,姑姑其實也害怕呢!”女子拍拍孩子的背,輕言細語,回頭差點撞上他,對他歉然一笑,帶着孩子匆匆離去。

他的姑姑全都比她美麗,比她溫柔,比她的聲音更好聽……可是,她們現在身在何方?

她們的孩子馬上就要到黃泉,會不會告他的狀?

他怔怔看向陽光的方向,心頭空空蕩蕩,劇痛難當。

刑場上的雪已掃盡,高高的監斬臺上停着一頂轎子,正對着刑臺,轎前垂着一副青色簾子,風過,掀起簾子一角,露出一幅緞面羅裙,紋飾無比貴氣,轎中人的身份撲朔成謎。

因爲犯人十分重要,安王爺親自監斬,帶領大隊兵馬先一步而來,在刑場周圍重重設防, 所有百姓都不得入內,更有甚者,監斬臺下裡三層外三層都是御林軍,把監斬臺圍得鐵桶一般。

囚車怪異的轆轤聲由遠及近而來,轎子裡的人目光停在刑場入口,繃得如一張拉滿的弓,唯一的箭,便是心頭如火的熱情。

心有靈犀般,秋水天第一眼就看到監斬臺上的轎子,心頭激動莫名,頑皮地衝那方擠擠眼睛,張大了嘴巴無聲地笑。等兵士把他從囚車裡拉出來,他高高揚了揚鎖住的雙手,笑得髯須亂舞,發飛張揚。

就這樣,隔着一層簾幕,兩人無聲地交流,安王爺收在眼底,火苗直竄,負手站到轎前,這才發現外面根本看不到轎內的情形,無計可施,壓低聲音道:“多看兩眼,這可是你們最後一面!”

“謝謝!”從轎子裡傳來一個溫柔甜膩的聲音,如春風吹過楊柳,如乳燕盼來母親。

在太平山下的小小邊城,就是這個聲音,讓疲累交加的安王爺精神一震,從一堆蓬頭垢面的人羣中找到這雙細長美麗的淺棕色眼睛。

因爲她,枯燥的邊關之旅有了特別的意義,也成了他一生最美好的回憶。

可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這把聲音就不復出現,是從他借酒裝瘋將她強壓在身下,還是趁她上門相求報復她的反抗,命她脫光衣服跪在自己面前,跪到他看夠爲止?

他折辱了才情絕世的懶神仙,卻失去了一生唯一的知己。

是對?是錯?

他只覺得陽光如針,刺得眼睛澀澀地疼,沉吟着開口,“阿懶,我喜歡你,難道你一點都沒有感覺?”

轎中人沉默半晌,以哄孩子般的輕柔語氣道:“子安,韓仙願以來生相報!”

安王爺心中一片茫然,對面,那狀若野人的大漢還在呵呵傻笑,森森白牙耀得他幾乎睜不開眼睛,他心頭一陣火起,抓起令牌砸在地上,大喝道:“行刑!”

劊子手的刀高高舉起,明晃晃的一片光,刺得人連血在脈管流動都能感到鈍痛,雲韓仙看了最後一眼那憨憨的笑容,微笑着閉上眼睛。

秋水天目光始終未離開那轎子,笑着笑着,心頭一陣抽痛,驚天動地大吼一聲,“快救阿懶!”

同時,招福淒厲的聲音在人羣中響起,“王爺,快救懶夫人!”

安王爺渾身一震,猛然醒悟過來,一腳踢開轎簾。

陽光倉皇地擠入,綁在椅上的雲韓仙仍以一貫的姿勢斜靠着,眼睛緊閉,嘴角含笑。

一條長長的血痕,在脖子上突兀地綻放,鮮血開成奇異的花朵,慘烈。美麗。

汩汩的血,染紅了手腕上的繩索,染紅了有心人的眼睛。

劊子手的刀正落下,安王爺把牙一咬,袖中箭化作一尾銀蛇竄出。同時,一道銀光從空中掠過,正中劊子手高舉的手臂,刀落在地上發出沉悶的響動,剛從鬼門關兜了一圈的秋水天絲毫沒有感覺到害怕,也沒有重生後的喜悅,一雙虎目膠着在轎中那人身上,一聲一聲淒厲地嘶吼,重複地吼着一個名字,“阿懶,阿懶,我的阿懶……”

說時遲那時快,一聲唿哨直遏雲霄,幾條火龍騰空而起,從四面八方撲向刑場,紅光遮蔽了整個天空。一陣急促的馬嘶聲後,一羣驚馬橫衝直撞而來,人羣大亂,四散逃奔,第一重疏導人流和開道的衙役最先衝散,第二重御林軍抵擋不住,紛紛退到監斬臺周圍,當第一匹驚馬衝過刑場,有人從馬腹下鑽出,將秋水天鎖鏈砍斷,迅速拉到馬上,羣馬隨即朝北面衝去,一路過去,尖叫哭喊聲轟然而起。

御林軍統領正要奏報,只見安王爺雙目赤紅,全部注意力都落在一個鮮血淋淋的女子身上,連點下她身上幾處大穴,那鐵塔般的貼身侍衛從懷中掏出一個瓷瓶,安王爺一把抓過,把藥粉細細地撒在她脖子上那細長的傷口,足足撒了一瓶才罷手。

接着,安王爺棉袍一掀,將雪白的中衣一條條撕下來,一層又一層地包住傷口,直到看不到紅色才停手,而後,他捉起那女子血淋淋的手,死死瞪住那尖利的指甲,喉頭滾動着奇怪的聲音,把指甲送到嘴邊,一點點地咬乾淨。

統領不禁暗暗叫苦,安王爺治傷這會工夫,刑場上早就走得乾乾淨淨,只剩下劊子手捂着手臂嗷嗷叫喚。

還有一人沒走,披頭散髮,一身污濁的招福慢慢走到行刑臺上,定定看着監斬臺上的這一幕,似悲猶喜。

把指甲料理乾淨,安王爺探了探她的鼻息,手指微顫,搭在她手腕切了許久,不知是自己太過激動還是脈象不妥,始終漫無頭緒。墨虎終於看不下去了,低咳一聲,“王爺,先把夫人送回府吧!”

安王爺茫茫然看他一眼,統領趕緊跪倒,戰戰兢兢道:“王爺,犯人被劫走了!”

安王爺“嗯”了一聲,仍然魂不附體,一手按在她腕上,四處張望。

墨虎湊近一步,低聲道:“夫人沒事,王爺請放心!”

安王爺點點頭,放下那細瘦的手腕,慢慢走到監斬臺邊,和中間那人遙遙相望,由同樣的茫然,到同樣的悲愴,彷彿同樣看到迷霧後的懸崖峭壁。

遠處,火龍漸漸被制伏,濃煙沖天而起,如戰場上的滾滾烽煙,如暴風雨前的密密濃雲。

第一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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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風起雲動1第十一章 殘月西天1第四章 佳期安尋1第七章 雨疏風驟2第四章 佳期安尋3第十章 烽火高臺3第七章 雨疏風驟2第六章 桃花春水2第七章 雨疏風驟1第八章 風起雲動3第十章 烽火高臺2第五章 畫角嗚咽2第三章 急管繁弦3第四章 暮鳴聲盡1第十章 激流暗涌3第八章 肝膽冰雪3第十二章 陌上花開1第八章 風起雲動3第十一章 殘月西天2第七章一池萍碎2第六章 夢隔重簾1第九章 關河夢斷2第九章 關河夢斷3第八章 墨染千山第九章 剔盡寒燈2第一章 冷霜離鴻第六章 夢隔重簾3第九章 沉醉東風3第八章 金鉤晚涼3第六章 各自天涯3第八章 金鉤晚涼2第十二章 陌上花開2第九章 步入棋局第十章 烽火高臺3第七章 雨疏風驟1第八章 肝膽冰雪3第六章 桃花春水2第十章 烽火高臺1第二章 夜永衾寒2第四章 佳期安尋3第三章 酒趁哀弦1第二章 山寺桃花第六章 桃花春水2第八章 墨染千山第六章 桃花春水2第八章 風起雲動3第一章 朱顏辭鏡3第十章 梧桐夜雨3第八章 金鉤晚涼1第六章 夢隔重簾3第十章 烽火高臺3第十章 梧桐夜雨3第五章 閒眠續夢第五章 暮雨空祠2第三章 寒月悲笳3第二章 悲歌擊築3第七章 雨疏風驟3第六章 桃花春水1第三章 急管繁弦2第三章 寒月悲笳2第六章 夢隔重簾1第八章 金鉤晚涼3第十章 危樓風細第九章 剔盡寒燈3第八章 風起雲動2第八章 墨染千山第十章 烽火高臺3第四章 清歌斷腸3第三章 酒趁哀弦3第十二章 翻雲覆雨第四章 清歌斷腸1第十章 激流暗涌2第九章 沉醉東風3第五章 畫角嗚咽2第四章 暮鳴聲盡1第六章 各自天涯1第七章一池萍碎1第三章 急管繁弦2第一章 朱顏辭鏡3第二章 不訴離傷3第四章 暮鳴聲盡3第九章 關河夢斷2第七章 雨疏風驟2第六章 桃花春水1第九章 沉醉東風2第十二章 陌上花開1第八章 肝膽冰雪3第三章 酒趁哀弦1第五章 畫角嗚咽3第四章 暮鳴聲盡1第九章 步入棋局第三章 酒趁哀弦1第十章 烽火高臺2第一章 朱顏辭鏡2第十一章 長夜未央第七章一池萍碎1第八章 肝膽冰雪1第四章 佳期安尋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