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神醫秘密被帶回,前去尋人的兩個捕頭一進京便聽說這風雲變幻,哪裡搞得清楚狀況,生怕自己被牽連,把人送到太平府衙讓人好酒好菜伺候,慌慌張張出門打探消息,誰知不打聽還好,一打聽,兩人差點嚇得奪路而逃。太子瘋了,大將軍死了,官員牽連進來的無數,幾個劊子手砍頭砍到手臂脫臼……
這可如何是好!兩個捕頭哆哆嗦嗦回來,吃飽喝足的樂神醫大發慈悲,爲他們解了燃眉之急,主動提出他自己進宮面見皇上。
兩個捕頭千恩萬謝,打好包袱,丟下辭呈,戰戰兢兢將樂神醫送到宮門,轉頭落荒而逃——太平已成煉獄,再呆下去肯定腦袋不保!
聽說樂神醫求見,皇上眼皮隱隱作跳,提筆許久,遲遲無法落下,墨汁滴在紙上,很快洇出一圈圈濃濃淡淡的痕跡,他的目光漸漸凝聚在這片墨跡的中心,漸漸將凌厲光芒隱藏。
大亂之中完全可以逃走,既然敢來,他必安排了後路,還是留他性命,讓他治好太子吧!
樂神醫仍是一頭亂髮,衣服倒穿得光鮮,不過一看就是剛剛套上,衣上褶子挺括得無比怪異。跟在一臉冰冷的內侍身後,他那亮閃閃的目光和流不盡的口水使得人人側目,不過,好歹他還知道這是皇宮,沒敢聒噪。
似早知道他的邋遢,皇上聽得動靜,搶先一步走出御書房,在檐下負手而立,昂首看向天空。樂神醫遠遠瞧見,神情一整,用袖子胡亂抹了抹臉,躊躇着走了兩步,撲通拜下。
“樂遊,你可知罪!”
聽到這森冷的聲音,樂神醫反倒平靜下來,恢復那惹人厭憎的笑容,連連叩拜。
“樂遊!不要裝瘋賣傻!是不是你救下江玉隨!是不是你透露內情!”皇上臉色驟然變,句句咄咄逼人。
樂神醫渾身一個哆嗦,嘿嘿笑道:“皇上,草民確實見過一個叫江玉隨的女子,不過那時根本不用草民浪費氣力救人了。她只來得及將一個小娃娃交給草民就斷氣了,至於內情,草民委實不知道,也編不出來啊!”
四周突然沉寂下來,空氣中充滿凝重的氣息,彷彿箭在弦上,一觸即發,樂神醫歪歪斜斜跪坐在地,低着頭,時不時偷窺不遠處的金線繡的翔龍,眸中冰冷的笑意一閃而逝。
那金線繡的翔龍飄然而來,閃避開花草的攔阻,一點點逼近,樂神醫連忙跪正,大氣也不敢喘。
“樂遊,你跟朕來!”皇上丟下一句話,大步流星而去,樂神醫連忙爬氣來,踉踉蹌蹌跟上。皇上徑直拐入御書房後面一進院落,踹開左邊一扇鎖已經生鏽的門,在一個樣式古樸簡單的大木箱前站定,不顧厚厚的灰塵,用顫抖的手將箱子打開,拿出一張發黃的紙,慢慢送到樂神醫眼前。
樂神醫鄭重其事接過,細細看了看,臉色微變,壓低聲音道:“皇上,這是治療產後體虛的絕妙方子,然而,就因爲方子太過完美,病人身體稍有變化,此方就能成爲****,毒性積於身體,病人不出八年就會香消玉殞。此方太過精絕歹毒,非普通醫者能辨識,這個太醫真是大大的該死!”
“果然該死!”皇上仰頭狂笑,笑得眼中水汽氤氳,樂神醫呆若木雞,看到那娟秀的字跡,心頭一個激靈,撲通跪倒,竟不知如何開口。
久聞烏餘明珠中有個天才的醫者,能活死人,生白骨,肉肌膚,師父門下三個徒弟,唯一見過她的大師兄對其念念不忘,以至於俗世女子皆不能入眼,孤獨一生,鬱鬱而終,臨死前還在呼喚她的名字——水天晴。
而二師兄則在得到她的幾個方子後成了醫癲,遠走山南,潛心鑽研藥理,誓言在有生之年定要勝過這個女子。
師父名滿天下,一生謹慎,收的弟子都是精挑細選,沒想到還是遇到他們三個不成器的東西,在二師兄離開後羞憤交加,一病不起。剩下他漫無目的浪跡天涯,直到遇到那個叫江玉隨的女子……
各種情緒在腦海中糾結膨脹,樂神醫橫下心來,正色道:“皇上,草民斗膽問一句,當年您召草民進宮,看的也是產後體虛之症,是不是就是這位娘娘?草民診過那位娘娘的脈,不應該用如此重的補益之劑,更不該心事重重。這位太醫居心叵測,用補益之劑矇蔽您的眼睛,肝鬱氣滯,他不疏導反而下重劑堵塞,猶如治水,堤壩高一寸,水高一尺,身體只能每況愈下,直至燈盡油枯。”
他重重叩拜,忿忿然道:“皇上,能否請出這位太醫,草民想同他討教討教!”
皇上的笑聲嘎然而止,一腳將他踹飛,跌跌撞撞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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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神醫滿面悲愴,將那方子高高舉起,對着烏餘的方向深深拜了下去。
“一路走好!晴公主!”
樂神醫進宮不到一個時辰,立刻被關進東陽宮的後院,由皇上指派高手嚴加看管。皇宮又陷入莫名其妙的陰沉氣氛中,皇上自見過樂神醫之後完全像變了個人,不但無心朝政,而且一反過去的沉默寡言,動輒怒火滔天,叫罵不休,兩天內摔了四個杯子,兩方硯臺,打了十幾個內侍宮女,十二衛的某個倒黴的大將軍還捱了二十軍棍,一時宮中人人自危,恨不得隱形來去,免得跌進那漩渦中心。
姚和日日規勸,日日替人求情,還要小心城門失火殃及自己,心力交瘁,乾脆託病不出。這個時候,能出面的只有老尚書,十二衛的幾個大將軍連忙去請,好說歹說把人請動了。
可憐任奕秋半生爲官,第一次碰上這種朝中大清洗,於心何忍,日日長吁短嘆,老淚縱橫,加上連日辛勞,病勢洶洶而來。聽到宮中奏報,迫不得已,只得拖着病體趕來,誰知剛開了個頭就被皇上沒頭沒腦一通怒斥,羞憤交加,當場昏厥。
經過急救,老尚書悠悠醒轉,掙扎着跪拜道:“大敵當前,皇上無論如何不能自亂陣腳啊!”
皇上命人將他擡走,悶悶道:“老尚書,朕心中有數,你好好在家休養吧!”
自此,皇上戾氣收斂許多,召來姚和繼續協助他處理國事,待平叛之事處理得七七八八,皇上立刻提出召見招福,姚和大驚道:“皇上,恕臣直言,您處理了這麼多大臣,惟獨對他網開一面,實在不妥當啊!太子當權時,曾數次密會招福,給了他高官厚祿,此人決不能再用了!”
皇上眉頭一擰,陰森森笑道:“他可是這次救朕的大功臣,怎能恩將仇報。愛卿放心,等用完了朕自然會處置!”
在太平春天的腥風血雨中,招府成了難得的洞天福地。既沒有官兵來查抄騷擾,也沒有爲家人朋友四處奔走哭求的大小官員,招家僕役已遣散一空,只有兩個無處容身的孤寡老人不願離開,記掛着爲跟隨一生的老夫人最後做點事情,讓母子不至於太過窘困。
皇上沒有動自己,是招福從來沒想到的事情,他也想過逃走,然而,太平城已封,以他的身體狀況帶着老母親是決計走不出去的,即使逃出太平,皇上發現自己的行蹤,他和老母親死得更快,再說暗棋剛剛被雲韓仙借走,爲了怕皇上秋後算賬,雲韓仙將所有人都轉移出太平,唯一能動的只有墨十三的鐵衛,墨十三此次襄助皇上,肯定暴露實力,又將成爲衆人的靶子,只怕自身難保。
無可奈何之下,他只好選擇按兵不動,還存着一絲僥倖,指望皇上惦念自己一點好處,趁他身邊缺得力人手的時候哭訴一番,把罪狀全部推到那瘋子和墨十三身上,爭取戴罪立功。
他也曾向母親討主意,招夫人不置可否,總問他要不要見見雲韓仙,他知道母親心中的愧疚,最後總以相對沉默收場——招夫人不停地燒燬家中的書籍筆記,他心疼不已,卻只能眼睜睜看着自己的心血化成灰燼。
聽說皇上召見,招福一直懸在半空的心終於落到實處,青灰的臉上終於有了淡淡的紅。他和接人的內侍客氣幾句,讓人等在門外,連忙閃進屋內,換上官服,左思右想,還是脫了下來,換上青色常服出門 。
招夫人一直等在院中,一身藏青色布裙,顯得無比瘦小憔悴,招福遠遠看着,眼眶一熱,恭恭敬敬拜別母親。招夫人環視冷冷清清的屋子,柔聲道:“孩子,你放心做你的事情,我的心事已了,沒什麼放不下的!”她突然哽咽道:“娘既然把你帶出烏餘,就一定會把你帶回去,你不要害怕,娘始終跟你在一起!”
招福眼中水光閃閃,重重磕了三個響頭,倉皇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