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即使有皇上親自監督,經過徹查,沐陽宮的刺客還是無影無蹤。在樊籬帶領下,所有人都被搜過身,除了發出的兩枚鏢和御林軍的刀劍,整個沐陽宮翻了個底朝天,找不出任何別的兵器,敢情兩枚鏢就是爲安王妃專門打造,非取她的命不可。
接着,所有內侍和御林軍由樊籬和司馬親自核查審問,與登記在冊情況的並無二致,樊籬甚至連畫像也一個個對過,許多人的臉皮差點被他揪了下來。
沒辦法,易容之術他早有耳聞,保不準哪個就是頂着張假臉。
鏢從安王妃的身後打來,當時她身後只有兩個小鬼,御林軍則是從四面八方包抄,追到她身後的寥寥無幾。
明知刺客就在這些人當中,卻始終不得要領,樊籬急得面紅耳赤,吼聲沖天,斯斯文文的司馬大人哪裡見過這種陣仗,被吼得臉漲得通紅,連大氣也不敢出。
好在樊籬召來的親衛見怪不怪,將司馬大人撇在一旁,有條不紊地執行樊將軍怒吼出的命令。
司馬大人有苦難言,除了安王,敢在沐陽宮大吼的除了樊籬別無他人,還是不要捋虎鬚爲妙。樊籬自幼寄居皇宮,與皇上一起從師,之後又半真半假成了安王的老師,當年虎門關一役,安王能大獲全勝,樊籬功不可沒,因此安王和皇上皆與之交好。可能他的暴烈耿直脾性還對了皇上的胃口,十年來大將屢屢倒臺,唯有樊籬穩坐高位,顯然還是皇上的左膀右臂。
樊籬查到一半,突然發現問題,不知爲何,此次朝會皇上頗爲看重,安排的御林軍和內侍共計上千人,可以說整個沐陽宮就如同鐵桶一般,外人是決計進不來的。而朝會前一天,胡大總管再次對內侍進行精挑細選,似乎有如臨大敵的緊張意味。
左右御林軍由皇上親自掌管,沐陽宮的守衛更是重中之重,人選要經過層層把關,由樊籬和高寒山兩個大將軍連同左右六個將軍仔細挑選,再由皇上硃筆圈點。
話說回來,這樣滴水不漏的審覈,竟然還讓刺客混進來,也難怪皇上震怒。
幾輪問詢下來,大家累得人仰馬翻,卻仍徒勞無功,樊籬無奈,只得把跑在後面的幾個御林軍全部羈押,忐忑不安地進內堂,硬着頭皮叩拜道:“皇上,臣無能,沒有找出刺客。”
皇上正和禮部尚書商討迎接宴會事宜,許久未接待過如此有分量的外使,也難怪禮部尚書事無鉅細,一一稟呈。
看到樊籬頹敗的神色,皇上冷哼一聲,也不搭理,繼續和禮部尚書侃侃而談。這事本在他意料之中,能進沐陽宮的怎能隨便找到。他只嘆自己這些天宛若陷入一張巨大的網,千頭萬緒,每一處都要細心設計疏導,而今總算塵埃落定,只等安排好所有事宜,好好休息一陣。
趕走了晴妃的兒子,該好好同她賠個不是才行。
皇上一一提點查問,禮部尚書手下飛快,一條條記錄下來,君臣配合默契,很快議出大致章程,只等太子聽命從事。自安王打敗墨徵南後,雖經貿關係漸漸發展,兩朝關係卻始終不冷不淡,直至去年,因爲發現虎門關的異動,翡翠纔派紫衣使去燕國,經過一番討價還價,用一批良種和先進耕作技術打發了燕人。
禮部尚書怕皇上又以“打發”燕人爲主要手段,即使知道皇上對使者的底細知道得比自己還要清楚,仍然強調道:“皇上,燕國使者叫墨十三,是鐵衛在翡翠剛剛尋回,目前算燕皇最看重的兒子,據說面貌肖似燕皇,極有威嚴,有望成爲燕國新皇,我朝應該極力拉攏。”
皇上不屑道:“對付燕人朕的經驗可不你少,燕人粗魯愚昧,給他們一點好處,這些蠻子自然會偃旗息鼓。”
聽着這無所謂的話,樊籬在一旁急得臉紅脖子粗,到底知道剛剛的差使沒辦好,不敢再惹事。原來,前方早早來報,燕軍在虎門關的動靜越來越大,恰逢燕國使者到訪,皇上兩相結合,並沒有放在心上,還當他們又是求財而來,邊關異動只不過是壯壯聲勢,想多討要一些,又準備隨便打發他們,讓他們心滿意足,自己消停下來。
禮部尚書無可奈何,整理好記錄,簡單扼要地向皇上陳述一遍,皇上細細思索,又加入送美貌歌姬入太平館一條,揮手命他趕快去辦。
經過跪在地上的樊籬時,禮部尚書和他對上眼,眸中皆是一片黯然,禮部尚書用口型說出兩個字“保重”,垂頭喪氣而去。
這時,一個內侍風風火火衝進內堂,將一封信呈給皇上,低聲道:“皇上,太子已經命人將燕使安頓在東門的太平館,燕使將四個北州兵卒交給太子,說是他們妄圖謀殺十三殿下,要翡翠好好審理,給燕國一個交代。還有,十三殿下不肯與太子詳談,堅持要面見皇上!”
皇上眉頭緊蹙,沉吟不語,示意內侍念信,內侍把信一拆,才掃了一眼開頭,臉立刻白了,戰戰兢兢把信送到皇上面前,皇上定睛一看,拍案而起,咬牙切齒道:“來人,傳招大人!”
皇上屏退衆人,掩面頹然坐下,一字一頓道:“樊籬,沒想到果然如朕所料,上次朕送上刑場的秋教習,竟然是墨徵南的十三子,朕真是閒適太久,太過大意了!”
樊籬心頭火起,挺起胸膛,厲聲道:“是又如何!難不成他們還想討個說法!如果知道是他,咱們在牢裡就應該結果了,免得留下後患!”
皇上冷笑一聲,“幸虧朕早做打算,及時處理了安王和王妃,否則大禍將至!”
樊籬恍然大悟,恨恨道:“美人誤事!”他突然重重叩拜道:“皇上,臣敢以項上人頭擔保,安王決無反叛之心!他只是一時糊塗,罪不至死,燕國若藉機生事,朝中只怕無大將可用,還請皇上三思!”
皇上沉吟半晌,湊近樊籬耳邊,壓低聲音道:“你速速召集人手,以太子的名義派去保護霍西風父子!”
樊籬渾身一震,疑問還沒出口,皇上苦笑道:“趕快去,不瞞你說,朕派出的殺手已在路上,而墨徵南的殺手也一定在等着他!”
樊籬啞口無言,一跺腳,飛奔而去。
因爲公務在身,招福被搜過身便離開沐陽宮,在宮門外徘徊一氣,通過眼線輾轉打聽到招夫人的住處,狀若悠閒地朝東踱去,一路還不時朝御林軍和內侍微笑招呼。大家知道他是皇上面前的紅人,還當他領了旨意,也不敢多說什麼,由得他進了東陽宮。
與翡翠王朝的九州相同,皇宮也呈同心圓分佈,外圓分東南西北宮,內圓則有沐陽、端陽、瑞陽和漁陽宮,其中皇上寢宮和靜思宮幾乎連成一體,加上美景如畫的御花園,形成了圓的中心,靜思宮所住之人身份地位可見一斑。當年皇上力排衆議建靜思宮,實在冒了不小的風險,也給靜思宮之人招來不少麻煩。
東陽宮建築頗爲簡單大氣,紅牆綠瓦,兩側迴廊依外牆而建,一直通到後院,一株晚梅探出頭來,明豔動人。
一路暢通無阻,招福信心倍增,見東陽宮外無人守衛,提腳就準備跨過高高的門檻。
兩把明晃晃的刀斜裡鑽出來,正擋在他胸前,招福還未開口,一人冷冷道:“皇上有令,招大人不得入內!”
招福笑得臉上抽疼,提起的腳許久才收回,往回退了兩步,一屁股坐在冰冷的臺階上,一種熟悉的疲憊鋪天蓋地而來,如果不是那兩人冷冰冰盯着,他恨不得癱倒在地。
他慢騰騰起身,拼命忍着回頭哭喊的衝動,拖曳着腳步朝東門走去。
他不知道,就在他身後院中的兩層小樓上,招夫人正翹首相望,看到他跌坐在地,招夫人幾乎驚呼出聲,連忙把手塞進口中,淚流滿面。
這麼幾天工夫,兒子又瘦了,顴骨高高凸出,背影愈顯佝僂,猶如老翁。
多年來,她第一次後悔自己的殘忍,爲了報仇,她從小嚴厲苛刻,兒子膽戰心驚,何嘗過上一天快活的日子。等得到皇上重用,更是如履薄冰,皇上嫌他辦事不力,屢屢呵斥,羣臣憎他專門編排是非,人人排斥,他私交往來統統沒有,境況淒涼。
她怕兒子因感情誤事,稍有苗頭就狠狠打壓,寧可去妓院買不同的女人回來給他,家中一個適齡的女子都無。兒子好不容易動心,卻只是自作多情,弄得鬱鬱寡歡。她深懷愧疚,只是,還來不及爲他找合適的女子成親,所有人都被捲入一場漩渦裡,無力逃脫。
她瞭解兒子,他幼年受到驚嚇,又在她壓制下長大,個性懦弱,沒有什麼主見,要主持大局,完成復國大業,真是難上加難。
然而,他是烏餘唯一的希望,不強逼他支持下去,那些受苦受難的烏餘人怎麼辦?
目送着兒子遠走,她一點點握緊拳頭,告訴自己:忍耐,一定要忍耐,他們的帳,終有一天要算!
招福剛走到東門,兩個御林軍疾馳而至,二話不說,一人將他拎到馬上,打馬就走,一直衝到沐陽宮中。
招福自知東窗事發,已來不及跟他們糾纏不敬之罪,頭暈目眩間,跌跌撞撞奔到內堂,倒頭便拜,皇上將一封信甩到他面前,冷冷道:“你自己看看!”
不用看他也知道是怎麼回事,招福一邊在心裡冷笑,一邊暗暗叫苦,這個差還真難當,有什麼事情倒黴的總是自己。他強自鎮定心神,裝模作樣看過一遍,哀喚道:“皇上,臣失職,臣有罪!”
說着,他把頭磕得咚咚作響,不一會就見了紅。皇上見他委實不知道,放下心來,怒目而視道:“別磕了,磕死也挽回不了什麼!招福,你跟墨十三比較熟,朕命你協助太子,好好招待他們。記住,只要不過分的要求,統統可以滿足!”
招福腦中一個激靈,匍匐在地上道:“如果是要安王妃呢?”
皇上拍案而起,恨恨道:“只有死的,問他還要不要,要的話給他!你把王妃遇刺之事對他說清楚,暗示他鏢是安王的,明白嗎?”他壓低聲音,彷彿在自言自語:“反正他們多次遭逢安王的刺客,也不多這一件。”
招福背脊發寒,諂媚地笑道:“皇上果然有遠見,只可惜刺客沒能解決墨十三,便宜了他們。”
皇上頗爲受用,嘴角一彎,冷冷道:“他們追究起來,安王還是跑不掉!這羣莽夫真是個個該死,朕就是要讓他們鬥個你死我活,來個坐山觀虎鬥,豈不妙哉!”
他長吁口氣,低聲道:“招福,你說真話,那封信從何而來,是真是假?”
招福恐慌不已,悄聲道:“臣不敢欺君,此信是臣僞造,墨虎是臣用其親族威逼作證,如今墨虎難逃一死,臣準備將其親族全數送到西海墾荒。”
皇上沉吟不語,良久才揮手道:“你去辦事吧,此事到此爲止,不得泄露! ”
招福抹了把冷汗,悶笑而去。
樊籬離開沐陽宮,略一思索,朝太子府打馬狂奔,到了門口,也不下馬,傾身問道:“太子在哪,是不是在發脾氣?”
侍衛連連稱是,朝內院遙遙一比,樊籬暗罵一聲,疾馳而去,剛進內院,太子的怒吼聲清清楚楚傳來,“什麼東西,鐵衛有什麼了不起,不就是奴才,敢對本宮呼呼喝喝……”
樊籬臉色一沉,徑直推開門,只見滿地狼藉,前面侍衛和侍婢跪了一地,而太子衣襟大開,斜靠在案几上邊喝邊罵,一會又摔出一個杯子。
“怎麼回事?”樊籬明知故問,太子積壓的委屈終於有了宣泄的地方,嗷嗷怪叫,“老師,燕國人太無禮了,你去跟父皇說說,要他換人去接待吧,換招福也行,反正他臉皮厚……”
“閉嘴!”樊籬低喝一聲,旁邊的人見勢不妙,連忙悄悄離開,大家手腳快,順便還把屋子收拾一遍。
太子自知失言,連忙整理衣冠,起身正色道:“老師,我是說真的,皇上這些天的舉動實在怪異,誰會相信安王會和墨徵南勾結,明擺着是反間計,他偏偏信了,要把相關人等一網打盡,安王和霍西風是什麼人,是打敗燕人的功臣,有他們在,燕人怎會如此氣焰囂張!”他越說越氣憤,擡手高高指向北方,“老師,你難道沒收到風聲, 墨徵南的鐵軍在虎門關明目張膽地操練兵馬,他們狼子野心昭然,皇上仍然一味對付將領,難道真沒想過他們會打進來!”
自己的一番心血果然沒有白費,樊籬心中百感交集,大步流星走過去,用力拍在太子肩膀,太子有些愕然,從他眸中讀出讚賞之意,精神一震,悄聲道:“老師,我們得趕快想個辦法,安王和霍西風一定要保下來!”
樊籬附耳道:“我正是來跟你商量,我得到可靠消息,皇上已經派人截殺霍西風和安王,而且墨徵南必不會放過他們,我們要趕快去救人!”
太子怒火中燒,眼睛瞪得渾圓,咬牙切齒道:“我這就派人去!老師,你能不能告訴我,皇上到底在想什麼!”
樊籬搭在他肩膀上的手一緊,一字一頓道:“我也不知道皇上在想什麼,我只知道,這一次我決不會讓他錯下去,必要時候,你要撐起大局啊!”
太子滿面驚懼,直直看進他的眼底,彷彿看到了山雨欲來之兆,心中百轉千折,用力挺了挺胸膛,鄭重道:“老師,請放心!”
太子一貫韜光養晦,侍衛人數有限,所幸當年爲了找玉連真,暗中養了一批死士,而樊籬親自訓練出的親衛都是以一當十的好手,經過調派,大家兵分三路,死士在暗,親衛在明,一路去保護霍西風,一路負責保護安王,一路緊跟玉連真。
墨徵南既然連玉連真也要對付,這個人對他肯定有重要的意義,聽到太子提出來,樊籬滿心歡喜,狀若無意道:“如果三皇子想爭奪皇位呢?”
太子絲毫不以爲意,狡黠一笑道:“老師,我算看開了,皇上不是那麼好當的,他要真想當,我讓出也未嘗不可,正好繼續過我的逍遙日子。”
樊籬滿心釋然,用力拍拍他肩膀,哈哈大笑,“好小子,有我在,你的皇位坐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