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雲韓仙和小懶進了水軍總部的內堂,報信的人就不停出出進進,守衛乾脆打開大門和小門,讓信使暢通無阻。
所有鐵衛都被雲韓仙調派去烏餘王身邊,小懶今天肩負隨侍重任,始終不離雲韓仙左右,眼睛睜得圓溜溜的,一有動靜,那刀鋒般的目光就橫掃過去,把幾個信使弄得提心吊膽。小懶雖然長得漂亮可愛,脾氣乖戾卻是出了名的,又有王上王后和鐵衛撐腰,哪個敢在太歲頭上動土。
雲韓仙身體不適其實並非託辭,一路風浪太大,她吃什麼吐什麼,乾脆粒米未進,已渾身虛脫。小懶爲她脫了鞋子,讓她斜靠在明珠榻上休息,她哪裡放心得下,強打精神聽信使一一道來,只是再無迴應之力。
小懶揪着一顆心靜靜等候,連呼吸也不敢大聲,與她相遇不過短短几個月,對他來說如同過了漫長的一生。如果不是親眼所見,他簡直難以相信,她那單薄的身體隱藏着如此驚心動魄的力量,嫣然一笑,長袖一甩,便能顛倒乾坤。
能成爲北罕靈童,自然要絕頂聰明,他一直自命不凡,卻仍然要拼力維持才能跟上她的思路,然而,他已經猜到最後的結局——她要的是天下,要的是整個盤古大陸。
一個孱弱女子,何來這種令人驚懼的夢想,他始終難以理解。不過,前路茫茫,充滿挑戰,他始終堅信她的能力,也慶幸自己終究沒有選錯。
自從回到烏餘,她一心撲在建立烏餘軍隊上,殫精竭慮,終於設計好全局,先行定好騎兵和步兵的將帥人選。而烏餘王軍中威信乃至整個烏餘軍隊的建立就在今日,成敗在此一舉,他信任她的能力,卻不相信烏餘王有本事領袖羣倫,撇下重重牽絆,挑起烏餘的重擔。
愛情,是他不懂的東西。天下英雄輩出,隨便找一個都比墨十三強,她爲何百般算計,要將那個憨人推到幕前。
不過,既然是她所選,必有其不可替代的理由,這是一場精彩好戲,他豈能錯過!
只剩下兩人,就沒必要扮出母慈子嬌的模樣,雲韓仙彷彿知道小懶嘴角冷笑的深意,用力提了口氣,一字一頓道:“墨徵南進了翡翠,就成了發狂的戰馬,無論如何不會後退。這一點,我想墨徵南比我還要清楚,他說的‘成全’就是此意,不過,我們是互相成全。”
她下面的話已到嘴邊,但是沒有說出來,“十三是我們之間的紐帶,他成全我扶植十三的苦心,我成全他統一盤古大陸的夢想!”
她不用說明,小懶已瞭然,當即微微一怔,醒悟到自己的心思被她看穿,頓時有些訕訕的,對她露出無辜可愛的神情,並不多言。她見好就收,滿心感慨,悄然嘆息。
一會,信使又匆匆而來,聽着聽着,她眉間的鬱結漸漸消散,當最後一個信使離開,終於綻開笑容,朝小懶遙遙伸手,小懶好戲看得過癮,歡呼一聲,腳下一點,徑直撲進她懷中,嘿嘿笑道:“沒想到爹爹真的做到了!”
雲韓仙但笑不語,目光不知不覺飄向雕着並蒂蓮花的木窗,不知在想些什麼,眸中有奇特的光亮,光華流動,卻有隱隱憂傷。
看着她蒼白的臉,小懶滿臉愁容,催動內力,將掌心貼在她太陽穴上輕輕按摩,附耳道:“娘,別再想了,船到橋頭自然直,爹以前是武術教習,對付他們還不是綽綽有餘。”
“我相信他的能力,況且有鐵衛在身邊,並不怎麼擔心,我擔心的是前線。”雲韓仙微微閉上眼睛,突然懂得方丈對自己無言的關懷,柔聲道:“方丈圓寂,你趕去蓬萊送他一程吧,告訴他烏餘大局已定,讓他放心離開。”
小懶見她臉色紅潤些許,連忙收手,將雄渾的內力收束,用力點頭。
聽到噪雜的聲音由遠及近而來,雲韓仙精神一震,推開小懶迎了上去,也顧不上從迴廊繞,徑直穿過院子,跑向前廳。
聽說王后在內堂,水長天一進門就匆匆往後走,剛出前廳,看到一個白蝶般輕靈的女子在花叢間奔跑,難掩心頭的歡喜,三步並作兩步迎了上去,待看到她的腳,頓時哭笑不得,又滿心感動,如往昔一般,徑直扣在她腰上,將她按在肩膀。而她也不多說,竊笑着擰他大大的耳朵。
這一刻,時光彷彿呼嘯着回到從前,回到兩人繾綣情濃之時,沒有徵戰,沒有陰謀,只有一日三餐,藍天白雲,清潭瀑布,花草芬芳。
她心頭一酸,眼前突然朦朧一片,連忙縮在他肩膀,像情竇初開的少女,毫無原因就能嬌笑連連。
緊跟而至的鐵鬥鐵萁看到這一幕,不約而同地閃身擋在門口,將所有人攔了下來。衆人心裡有數,連忙散了,各自回去準備起程回烏餘,剩下鐵蒼龍和鐵玄武木樁一般杵在前廳,皆是心事重重,兩看兩相厭。
小懶提着一雙鞋子,悄然來到鐵鬥身邊,撒嬌一般抱着鐵斗的大腿,用眼角的餘光看向內堂。鐵鬥輕嘆,將小懶抱起來,輕輕拍着他的背,招來鐵萁好一頓白眼。
沉默半晌,小懶突然悶悶道:“阿斗,阿萁,娘爲啥老趕我走,從來不趕你們走?”
鐵鬥和鐵萁面面相覷,不由得爲他時不時冒出的孩子心性暗暗好笑,鐵萁板着臉道:“我們是王后親自點的隨侍,你不過是半路殺出來的,怎麼能跟我們比。況且阿斗醫術高明,我做飯又特別好吃,王后身體不好,當然離不了我們。”
小懶唉聲嘆氣,將頭擱在鐵斗的肩膀默默想心事,一會突然又來了信心,自言自語道:“不怕,等爹和娘鬧翻了,我就帶我娘去山裡住,把你們都撇下來。”
“笑話,他們感情這麼好,怎麼會鬧翻?”鐵萁敲了他一記,下意識看向內堂,見兩人正絮絮低語,臉上都笑容滿滿,到底少年血氣方剛,心頭一熱,連忙挪開視線,卻見鐵鬥怔怔看着兩人,面色無比凝重,還當他仍然心有千結,悄悄踢了他一記。鐵鬥回過神來,用無可反駁的語氣道:“別做夢了,他們不會鬧翻!”
小懶冷笑一聲,跳下來提着鞋子揚長而去。
一會,簡單的宴會開始,雲韓仙依然託病不出,水長天只帶了蒼龍和玄武兩人前往,連漪和林江被王后整怕了,自然樂得與這刺條似的女子保持距離。
沒有忌諱,一幫男人敞開來喝,喝到最後又唱又跳,成了羣魔亂舞,水長天喝得興起,見有人跳出來舞劍,也抄了柄木劍上前湊熱鬧。那人的劍法傳自桑黎,重的是劍法多變,空靈縹緲,有謫仙風範。水長天的劍法則偏於重與拙,招式有板有眼,雖不好看,撼動着實不易,那人拼了全力,打得氣喘吁吁,全無章法,最後只得撤劍認輸。有一便有二,衆人難得逮到這種高手過招,接二連三上來挑戰,有時甚至兩三人一起上,不過都沒能從王上手下討着好去,對其更加服氣。
賓主盡歡,下半夜大家才依依不捨散去,水長天和連漪等一羣人醺醺然回到帥府,見四處燈火通明,興致大發,連漪又派人尋出酒,拉着衆人在後院繼續狂歡。
雲韓仙循聲而來,看到一羣酒瘋子,哭笑不得,連忙命鐵鬥熬醒酒湯。看到她燦爛的笑臉,醉眼朦朧的鐵蒼龍眼前一花,彷彿回到二十多年前在那美麗女子跟前撒嬌的情景,不知哪來的勇氣,突然衝出來跪在她面前,大聲道:“王后,火器已經造成人間慘劇,不可繼續推廣使用,你娘九泉之下有知,如何心安啊!”
此話一出,四周一片死寂,雲韓仙笑容凝在臉上,臉色青白不定,眸中閃過一抹凌厲光芒,轉眼又嫣然笑道:“蒼龍,你到底是不是影棋?到底是來幫我的還是來拆我臺的?”
水長天頓覺心寒,如果不是捕捉到她那一閃而逝的殺意,他仍然會以爲她果真是在跟蒼龍開玩笑,或者蒼龍說的只是玩笑話。
看到木素城的慘劇,他回來立刻勸她,霹靂彈或者火器雖然威力巨大,但決不可繼續使用,此風一長,各國爭先恐後用在戰場,戰爭中的死傷更加慘重,整個盤古大陸將元氣大傷。
沒想到她當面應下,背地裡卻搞這種名堂。他知道她的辛苦,回到烏餘後一門心思攬過所有重擔,難道做得還不夠?難道他的能力還不能讓她信服?
鐵蒼龍滿心感慨,啞着嗓子道:“王后不必多說,屬下不能讓你一錯再錯。木素城十萬將士和百姓,加上宿州坎城的兩萬將士,屬下現在滿身殺孽,實在愧對你孃親!”
雲韓仙不敢去看那人幽深的黑眸,恨得牙根發癢,冷冷道:“蒼龍大哥既已經說開,我也不瞞大家。沒錯,我封閉烏餘,將各國拉進戰場,就是想趁亂大撈一筆,發發戰爭財。告訴你們,據我得到的可靠消息,翡翠正傾盡國力,緊鑼密鼓地趕製霹靂彈,如果我不做,遲早有一天這些霹靂彈會落到烏餘土地上。我秘密賣了一批給玉連真,賣了一批給元震,只是給墨徵南的沒有要一分一毫。蒼龍,你不必再勸,如果你實在心懷不忍,不能與我共商大計,我也不攔你,金銀財寶豪宅美女隨你挑,我們分道揚鑣吧!”
仍然無人應答,呆立一旁的小懶嘴角一抿,袖中劍已落入手心,死死盯着蒼龍的方向。
也許是夜風太冷,水長天打個寒噤,迅速定下心神看進她的眼底,她眼中有莫名的慌亂,卻很快沉靜下來,不帶任何情感,與他默默對視,面容冷如冰霜。
那不是他的阿懶!阿懶看他的時候總是眉梢眼角帶着融融春意,棕色的眸中,彷彿有絢麗花朵一叢叢一簇簇綻放。
就在今天,兩人還耳鬢廝磨,情話綿綿,一轉眼,怎麼會變得劍拔弩張。她明明說過兩人是一體,爲何要在這種大事上屢屢欺騙?
他心中似乎長出一根刺,鮮血淋漓。在她清冷的目光中,他一步步踱到蒼龍面前,拍拍他的肩膀,正色道:“蒼龍,我只問你,你回來做什麼?”
蒼龍毫不猶豫道:“重建烏餘!”
“好!”水長天挺直胸膛,回頭朗聲道,“連帥,你回來做什麼?”
被四周隱隱的殺氣一激,連漪酒醒大半,心念一轉,大聲道:“回王上,臣也是爲了重建烏餘,讓烏餘再不受人欺凌!”
水長天哈哈大笑,“大家目的一致,只不過王后想用最快捷的手段。蒼龍,我明白你的心思,我們一起經過那場血戰,初回烏餘,我也曾對王后說過同樣的話,現在想來,我的想法實在可笑。火器是死物,不在其殺傷力多少,而在使用者。在仁者之師手中,火器是巨大的助力,能幫助我們迅速平定天下,讓百姓儘早免於刀兵之劫,安居樂業。在殘暴之師手中,火器才成了凶神惡煞,你可明白?”
蒼龍愣怔無語,長嘆一聲,對王上和王后重重叩拜。
彷彿聽到她心中沉甸甸的巨石墜地,水長天定定看着她流光溢彩的眼睛,面色凝重,再不見悲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