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步入棋局

秋水天年輕力壯,身體恢復力驚人,加上樂遊留下的良藥,傷口很快就結痂了,經過兩三天奇癢無比的煎熬,終於可以像往常一樣,痛痛快快地泡潭子。

爲他擦了幾天藥,雲韓仙的懶脾氣又開始發作,凡事都撒手不管,一心一意地鑽研兵書。從《孫子兵法》到《李衛公問對》,藏書樓所有的兵書她都已看完。她讀得非常細,每一字每一句每一個策略都要斟酌良久,遇到不懂的地方就滿書院求教,從不以此爲恥,好在書院的學風頗正,夫子們之間經常交流討論,並無藏私之舉,雲韓仙很快便整理出好幾本厚厚的讀書筆記,要秋水天逐字逐句看。

用頭腦簡單,四肢發達形容秋水天一點不差,他從小寧可學武劈柴,也不肯乖乖呆在學堂上課,要不是方丈強壓着他讀書認字,只怕到如今連自己的名字也寫不全。好在武舉並不要求文試,方丈對他也不過於強求,只盼着他能在武舉中奪取功名,儘快挑起大梁。

秋水天萬萬沒有想到,雲韓仙幾本厚厚的讀書筆記是爲他所寫,又是感動又是爲難,硬着頭皮看了兩天。雲韓仙寫得雖然直白,卻如強效迷魂藥一樣,一沾上就眼皮打架,他苦不堪言,一找到機會就偷溜出去,把個雲韓仙經常氣得上竄下跳。

八九月是學生放授衣假的時候,學生們大部分已經回家,不願回去的學生絕大多數今年深冬要參加考試,呂山長親自指導大家備考。

雲韓仙樂得清閒,回去正經監督起秋水天的課業,把個秋水天嚇得頭皮發麻,一看到她就如見到貓的老鼠。

然而,就是在這樣貓捉老鼠的遊戲中,雲韓仙漸漸發現,或許是因爲在與猛獸的周旋中長大,又或許是因爲從小練武,秋水天有無比敏銳的判斷力和觀察能力,或者說,他有近乎恐怖的軍事才能。明明他沒有看過的書或著名戰例,只要她將雙方情況列出,他就能舉一反三,條理清晰地分析出作戰方略,不管是以少勝多或分割包圍、遠程奇襲還是佯退誘敵,他無師自通,次次皆能立於不敗之地。

看到心上人的能力超羣,雲韓仙喜憂參半,他個性耿直,血氣方剛,若藏於山林也就罷了,若戰爭年代也就罷了,可現在是和平年代,需要修煉的是內斂之功,需要心計與別人周旋。

因爲他比自己懂得更多,用得更好,她放棄與他探討兵書上的問題,見縫插針找一些佛經佛理來講,想讓他平心靜氣,行事多多思考,懂得忍讓,誰知不說還好,這一來他更把她當成唐僧,一聽到緊箍咒就頭疼,避之惟恐不及。

放假第三天,雲韓仙一覺睡到日上三竿,餓得眼前金星亂轉,暈乎乎爬起來,搖搖晃晃摸到門檻上坐下,見到處都靜悄悄的,心知那傢伙又瞅空子跑了,氣得眼前星星更多更亮,託着下巴看了會天,又熱又餓,實在受不住,到水缸舀了瓢水洗臉,手一軟,水全倒在身上,淋了個透溼。

樂樂抱着個大西瓜進來,見她一身狼狽,笑呵呵道:“韓夫子,少爺要我送西瓜來,剛從潭子裡撈出來,涼沁沁的呢!”

雲韓仙嘆了口氣,秦水潯和樂樂一直以來對她照顧有加,讓她真有些受寵若驚。樂樂從廚房裡拿出刀,隨口道:“我剛纔拿西瓜回來的時候碰到秋教習,他帶着小江小海,說是要打野兔子,晚上給大家開開葷。我們這些天伙食真好,前兩天那頭野豬還沒吃完呢!”

雲韓仙一口銀牙幾乎咬碎,把西瓜當秋水天的肉啃,樂樂見她吃得殺氣騰騰,皺眉道:“夫子,西瓜味道不好嗎?”

雲韓仙回過神來,連連點頭稱好,樂樂也高高興興坐在門檻一起吃,兩人吃完西瓜,樂樂突然幽幽嘆了一聲,“少爺每天心事重重,現在都不大理我。秋夫子,你說他是不是嫌我除了吃什麼都不懂?”

雲韓仙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吃吃笑道:“我倒有個好辦法,試試他是不是嫌棄你。”

樂樂眼睛一亮,雲韓仙扯過她耳朵,“我們到寺裡去,騙幾頓齋飯吃。”

一會,雲韓仙和樂樂出現在寺裡,樂樂還背了個碩大的包袱,裡面有點心、水囊、雲韓仙的書,敢情樂樂是被雲韓仙騙來當苦力的。

雲韓仙先拜見過方丈,一本正經道:“近來孃親經常入夢,要韓仙積德行善,韓仙不知如何是好,想爲寺裡抄寫經書,一來償母親心願,二來謝方丈搭救之恩。”

方丈正是求之不得,把兩人引入禪房歇下,親自把兩人帶到藏經樓。樂樂還是孩子心性,磨好墨之後就這裡摸摸,那裡看看,翻出一些武學典籍比劃,一邊對雲韓仙吆喝,“我這個姿勢好不好看,像不像武林高手?”

雲韓仙的孃親信佛,抄寫佛經本是她過去經常做的事,她的一手好字也是因此練得。她邊抄邊默唸着,心情是從未有過的平靜,樂樂玩累了,蜷縮在她身邊沉沉睡去,她含笑在小傢伙的額上輕點一筆,把抄好的經卷整理好,一一裝訂成冊。

一片靜謐中,時間悄悄流逝,一轉眼天已黑了,方丈帶着兩個小和尚送來齋飯,盤腿坐在一旁看兩人吃完,沉吟道:“韓夫子,你看讓阿天參加今年的武舉考試如何?”

即使做好準備,雲韓仙心裡還是微微一顫,她知道,自己好不容易逃離那人的掌控,不願意破壞這難得的寧靜生活,不願讓他參加科考,甚至不願讓他離開自己半步。京城是虎狼之地,官場更是個泥沼,秋水天沒有辦法和那些牛鬼蛇神鬥法,到時候只能跌得滿身傷痕,甚至葬送性命。

然而,這是他的理想,也是方丈甚至書院衆人的理想,如果秋水天成功,書院的名聲將會天下傳揚,更何況,秋水天本領超羣,拿下武狀元如探囊取物。

她強笑着點頭,“大師有什麼要交代的,雲韓仙一定做到!”

彷彿看到秋水天成爲武狀元后的勃勃英姿,方丈眼中大放異彩,哈哈大笑,“無妨無妨,他最聽你的話,你陪着他練習就能事半功倍。韓夫子,說句大話,只怕今年的文武狀元都在蓬萊書院,到時候我們一定要好好慶賀一番!”

樂樂突然輕嘆一聲,“當狀元也沒什麼可高興的!”

方丈低咳一聲,正色道:“只要是書院出來的學生,無論高低貴賤,都是難得的棟樑之才,這難道還不值得高興!”

樂樂自知失言,縮頭縮腦躲在雲韓仙身後,雲韓仙摸摸她的頭,輕笑道:“請大師放心,韓仙一定陪他練好本事!”

方丈見她有勉強之色,心下有幾分不鬱,正色道:“韓夫子,你雖爲女子,筆下豪情不遜於任何男子,你已知道自己的身世背景,更不能只顧談情說愛,不理他人死活,你孃親泉下有知,如何會瞑目!”

雲韓仙被噎得說不出話來,樂樂突然靠在她肩膀,悄聲道:“夫子,別傷心,男人的事我們不懂,我們在一旁看着就好。”

如何會不懂呢?她在心中長長嘆息,她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且身份尷尬,如何能爲別人出頭。

好事到她這裡成了壞事,而且越說她的臉色越難看,方丈已十分不耐,想起過往種種,厭煩之色頓現,冷冷道:“雲家人的品性不佳,你不要好的不學去學壞的,阿天對你情深義重,你若拖他後腿,如何對得起他!”

雲韓仙無端端出了身冷汗,眼前又浮現許多極力想遺忘的場面,樂樂感覺到她的戰慄,覺得她沒頭沒腦被訓斥,有些憤憤不平,剛想跟方丈頂上兩句,雲韓仙腦後似長了眼睛,準確無誤地捂住她的嘴。

“阿懶,你在哪裡?”遠處傳來一聲大吼, 沖淡了尷尬的氣氛。

樂樂拊掌大笑,“這麼快就找來了,秋教習真厲害!”

方丈眉頭擰了擰,剛走到門口,秋水天急匆匆跑來,兩人差點撞上,方丈眼疾手快,見他來勢洶洶,慌忙退出兩步,氣得吹鬍子瞪眼。

秋水天眼裡哪裡還有別人,徑直衝上來把雲韓仙雙手抓住,一邊搖晃着一邊連連大吼,“出門怎麼不說一聲,急死我了!”

雲韓仙只感覺滿天星星亂飛,氣得一拳砸去,“放開!你哪次出門告訴過我!”

果然是衝這事生氣,秋水天鬆了手,訕笑連連,識趣地不再說話,低眉順眼地站到她身邊。這時,秦水潯氣喘吁吁跑進來,往門口一站,冷冷地瞪住樂樂,樂樂見勢不妙,飛一般撲了上去,拽着他的袖子諂媚地笑,秦水潯在她頭上敲了一記,拉住她的手,對方丈微微一躬,扭頭就走。

“別走,我家阿懶不是故意拐跑樂樂的,她在跟我鬧脾氣呢!”秋水天摸摸腦袋,尷尬地笑。

秦水潯哼了一聲,“連自家女人都管不住,沒用!”話一出口,他自覺好笑,把樂樂額頭的墨跡擦乾,將她牽了回來。

看着秦水潯明顯的佔有慾,雲韓仙暗暗好笑,悄悄踢了秋水天一腳,“方丈讓你參加今年的武舉考試,有沒有把握?”

秋水天胸膛一挺,朗聲道:“當然有!”他走到方丈面前,恭恭敬敬鞠了一躬,聲音微顫,難掩激動之情,“謝方丈!”

方丈微微頷首,笑道:“你還有幾個月時間準備,我要雲韓仙看着你,你以後要好好練習,不能給書院丟臉!”

秋水天大聲回答:“明白!”

秦水潯在他肩膀重重拍了一記,“兄弟,我們一起努力吧!”

秋水天激動得說不出話來,連連點頭,樂樂伸出腦袋左看右看,嘿嘿笑道:“奇怪,少爺什麼時候跟秋教習稱兄道弟啦?”

兩人交換一個會心的眼神,但笑不語,方丈看着兩雙優秀的烏餘兒女,心頭百感交集,雲韓仙看出些端倪,心中漸漸發冷,暗暗祈求上蒼,不要讓她的預感成真。

經過一夜纏綿,第二天傍晚時分雲韓仙才暈乎乎爬起來,發現自己仍光溜溜的,隨便抄起件外裳披上,踉踉蹌蹌走出來,霞光萬道中,門口那人高大的身軀更顯偉岸英挺,她怔怔看着,心頭涌出萬般柔情,悄悄走過去伏在他背上,他的氣息撲鼻而來,讓人醺然欲醉,醉在溫柔鄉里。

秋水天回過頭來,原來手裡拿着一本書在看,他小心翼翼地笑,“阿懶,早上我見你沒醒,沒敢吵你,自己去操場練箭了,你不會怪我吧?”

“唔……”雲韓仙隨口答應一聲,把他的書奪了下來拋在一旁,把他按坐在地席上,在他懷裡找了個舒服的姿勢,眯着眼睛看燦爛的雲霞。

“阿懶,昨天我不是故意丟下你的。”秋水天偷偷瞥了眼她的臉色,低頭喃喃自語。

就是因爲這個話題,她實施甜蜜的懲罰,結果被他反敗爲勝。想起昨晚的激情時光,雲韓仙渾身燥熱起來,連忙掩住他的嘴,看着她滿臉嫣紅,秋水天心頭大石落地,偷偷舔了舔,嘿嘿直笑,“你的手真香。”

這個話題不能再繼續,雲韓仙心頭敲起警鐘,哀叫一聲,“好餓……”

秋水天火燒屁股般起身,把她放下就往廚房衝,忙不迭道:“都是我害的,你今天還什麼都沒吃呢,你先歇着,我馬上就做好,你昨晚累壞了吧,呆會我多燒點熱水給你泡澡。”

翻開案几上的《尉繚子》,她不禁有些哭笑不得,書頁裡夾着一張張紙片,上面全寫着幾個大字“阿懶會生氣”,敢情那呆子把這幾個字當作鞭策自己的動力了。

她合上書,慢悠悠起身洗臉漱口,喝了一杯秋水天煮的青草茶,剛想走進廚房瞧瞧,纔到門口就聽到秋水天的叫聲,“別進來,馬上就好!”

雲韓仙靠在門口吃吃直笑,“都是你慣的,你不在我難道去喝西北風嗎?”

秋水天抹了把汗,頭也沒擡,“以後我們再也不分開!”

“呆子!”雲韓仙心裡又酸又疼,輕笑道,“你馬上要去考科舉,考中了就要好好幹,纔能有出頭之日,當上大將軍。我又不能一直跟着你,你自己想想,在軍隊裡拖着個女人像什麼話!”

秋水天想都沒想,斬釘截鐵道:“如果沒有你,我不做大將軍也沒關係!”他頓了頓,悶悶道:“你老要我看那些書,裡面好多事情我很不喜歡,不想看,可是怕你不高興,不敢跟你說。比如有個叫吳起的爲了當大將軍把自己的妻子殺了,一個叫孫武的用女人訓練,直接將王上的寵姬殺了。妻子爲他做飯洗衣,生兒育女,他非但不知道報答,反而如此兇殘對待,怎麼能算人呢,做了大將軍有什麼意義!那些女子都是活生生的人,不是用之即棄的物品,男人不能保護她們就罷了,爲了一己之私草菅人命,那不是大丈夫所爲!”

“你亂說什麼,我又不是要你殺我!”雲韓仙鼻子一酸,腦中浮現出許多張充滿期待的臉,抄起門邊的笤帚扔了過去,掉頭就走。

再不回頭,她將淚流滿面。

秋水天怔怔看着她的背影,在心中默默道:“我還沒說完,阿懶,不管我做不做大將軍,我一定要帶着你回烏餘,把那些被奴役的烏餘人解救出來……”

把飯菜端出來放在案几上,再將書和筆墨紙硯收到一旁,秋水天似做錯事的孩子,低頭道:“你先吃,我去燒水。”

雲韓仙心亂如麻,胃口全無,隨便扒拉了兩口就放下筷子,趴在案几上看翠綠的竹林,竹林沙沙作響,似有人在吟唱清歌。秋水天燒好水出來,氣呼呼地把她抓起來,見她一臉蕭索,把到嘴邊的吼聲憋了回去,甕聲甕氣道:“我知道大家對我都寄予厚望,可如果沒有你,我就是當上大將軍也不快活。而且,我不做大將軍也能做很多事,我不在你身邊,你一定又把自己養得要死不活,你要我怎麼放心!”

雲韓仙偎依在他胸膛,不發一言,秋水天不知爲何生了氣,用筷子用力戳着碗裡的飯菜,悶悶道:“你以爲不知道,當初要不是我及時趕回來,你根本沒打算活下去,你知不知道,我一想起你那個樣子心裡就痛,每次都做噩夢嚇醒,看你還在身邊我才能安心……”

對自己莫名其妙的牢騷話感到羞愧,秋水天連忙住口,冷冷道:“趕緊吃飯,別想東想西,反正我已經認定你了,你這輩子都別想撇下我!”

“別生氣了,我跟你走就是。”雲韓仙強笑道,“不過,你不準對別人好,等你以後有權有勢,巴結你的人一定很多,你會碰上比我更好的,你要是敢丟下我試試看!”

秋水天一張臉成了苦瓜,嘟噥道:“要我小命麼,我連你都應付不過來……”

雲韓仙臉一紅,仰望着血紅的天空,心頭突然涌出一些奇特的情緒,是滿足,是悲哀,是對未來的恐懼,是對幸福的渴望……

她沒辦法理清,也再不會相信船到橋頭自然直,以前她懶散,是因爲自從母親過世,她沒有牽念的東西,現在不同,她和秋水天已經成爲一體,生死相連。

有了他的陪伴,還有什麼坎坷過不去?她信心暴漲,笑彎了清麗的眉眼,把個秋水天又驚成了呆頭鵝。

泡在有薄荷葉的水裡就是舒服,雲韓仙躺在浴桶裡,連指頭都懶得動彈,眯縫着眼睛看着秋水天在自己身上忙上忙下,幸福得幾乎失去思考的能力。

當然,忙上忙下指的是秋水天的全身按摩, 他折騰得渾身汗水淋漓,終於等到雲韓仙喊停,長吁一口氣,趕緊去院子裡衝冷水。

雲韓仙斜靠着案几,搖着羽毛扇,優哉遊哉看巨人出浴圖,還不時出言指揮,“背沒洗到,腿再洗一遍,左邊……中間……下面……”

秋水天憋了一肚子氣,不時回頭瞪她,雲韓仙渾然不覺,依舊故我,秋水天好不容易在她指導下洗完澡,連話都不想說,把煮好的青草茶往她面前用力一放,搬躺椅出來橫了上去,啷格里格唱起蓬萊山一帶的豔情俚俗小曲。

聽到那哥哥好妹妹俏,雲韓仙酸得牙疼,抓起一本書砸了過去,柴門應聲推開,樂樂眼睜睜看着書飛過,砸中秋水天的頭頂,哈哈大笑,“秋教習,又被教訓了?”

秋水天瞪了她一眼,乖乖把書送回來,盤腿坐在他身邊爲她搖扇子,樂樂又衝了出去,把秦水潯拖了進來,樂呵呵道:“我家少爺是來辭行的,他明天就要回去了。”

秦水潯眉頭糾結,掀衣拜道:“多謝夫子教誨,學生感激不盡!”

雲韓仙見他神色有異,心中一動,沉吟道:“秦水潯,有什麼我們能幫忙的,請儘管開口!”

秦水潯收斂黯然之色,信心滿滿道:“多謝夫子,學生已學到一身本領,當今皇上以愛惜人才出名,一定有學生的出頭之日!”

雲韓仙點點頭,深深看着一臉茫然的秋水天,輕笑道:“我有句話要送你,退一步海闊天空,世事奇妙之處,就在於絕路也有生機。”

秋水天這回聽懂了,把她的手緊緊攥在手心,樂呵呵道:“回去就回去,別愁眉苦臉的,反正我們很快要進京考試,到時候你得帶我們去南平河逛逛。”

“我也要去!”樂樂蹦跳起來。

“不準去!”秦水潯瞪她一眼,正色道:“學生謹記在心,還請夫子和教習多多保重!”

樂樂懊喪地長嘆一聲,臉頓時垮了下來。

秋水天連忙拉他起來,自己去廚房準備宵夜。秦水潯和樂樂在雲韓仙身邊席地而坐,恭恭敬敬向她請教作畫時遇到的問題,雲韓仙以無比的耐心一一回答,樂樂一直癟着嘴巴,可憐兮兮的目光在秦水潯身上瞄來瞄去,卻始終得不到他的注意,已經快哭出聲來。

秦水潯眼角的餘光將她的小動作盡收眼底,心頭痠痛不已,他何嘗捨得丟下她,然而,此去有重要的事情要做,她天真純樸,不諳世事,如何能面對那些豺狼虎豹,到時候如果搭上她的小命,他又情何以堪!

“不去就不去,京城也沒什麼好玩的。”雲韓仙由衷喜歡這個活潑可愛的小丫頭,含笑道,“樂樂,留在書院陪我如何?”

樂樂朝她聳聳鼻子,眼珠一轉,突然吃吃笑起來,“少爺,爺爺說你讀完書就帶我去吃遍山珍野味,你既然已經讀完書了,那我是不是就可以走了?”

“你這麼想離開我嗎,整天就知道走走走!”秦水潯如被踩着尾巴的貓,毛一下就豎了起來,臉色鐵青,猛地給她一個爆慄。

“是你自己不帶我去京城!”樂樂莫名其妙吃了一記,疼得淚在眼眶裡直轉,也來了火氣,撲到雲韓仙懷裡嗚嗚直哭,“你心情不好別老遷怒於我,我又沒招你惹你……”

秋水天端着菜出來,擰着眉道:“兄弟,這就是你的不對啦,怎麼能欺負女人呢,你喜歡她就該帶在身邊好好照顧纔是,要看不見才更加不放心呢!”

彷彿被人在心尖尖狠狠戳了一下,秦水潯渾身一震,只覺臉上騰騰地燒起來,樂樂哎呀一聲,捂着臉笑成了花。雲韓仙捏捏她粉嘟嘟的臉蛋,附耳道:“現在可以去京城啦!”

樂樂歡呼一聲,飛身而起,直直撲到秦水潯的懷中。

秦水潯被撲倒在地,嗷嗷怪叫,“我還沒答應,不要高興太早……”他的話很快在樂樂清脆的笑聲中消失無蹤。

雲韓仙連忙把樂樂拽起來,含笑道:“去弄個西瓜來嚐嚐!”

樂樂答應一聲,拔腿就跑,秋水天一拍腦袋,“我去弄些酒來!”也一溜煙跑了出去。

秦水潯怔怔看着兩人的背影消失在黑幕裡,在心頭長嘆一聲,強笑道:“我還真倒黴,找了這麼個沒心沒肺的傢伙!”

雲韓仙但笑不語,秦水潯沉默半晌,突然開口,“夫子,學生在京城的時候,曾聽說過一個流言,說的人繪聲繪色,如同親眼所見。”他頓了頓,見雲韓仙臉色蒼白,心有不忍,輕聲道:“學生一定找出此人,嚴懲不怠!”

一陣寒意從心頭傳到全身,雲韓仙悽然一笑,“謝謝你的好意,事情過去就過去了,不必追究,我以後不再露面就是!”

“你能逃一輩子嗎?”秦水潯變了臉色,冷冷地笑,“我收到風聲,京城有人秘密在找你,還放話說‘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雲韓仙心念一轉,臉色驟變,霍地起身,“我的事不用你管,你管好自己的事,別連自己喜歡的人都保不住!”

秦水潯惱羞成怒,拍案而起,“韓夫子,你以爲蓬萊書院能保得住你,難道想拖累無辜的秋教習?”

“我再說一遍,我已死過一回,其他事情與我再不相干!”雲韓仙眼中如有冰霜,“而且,我的命是秋水天給的,他生我生,他死,我決不獨活!”

回想起那驚心動魄的一幕,秦水潯再也說不出半個字,緩緩地坐下來,順着她的目光看向當空的明月,一片雲悠然飛過,擋住那清冷的光,他心頭悵然,輕嘆道:“夫子,學生深負師恩,一定竭力衛護周全,還請夫子多多保重!”

秋水天沉重的腳步聲在夜色裡無比清晰,雲韓仙推開柴扉,遙遙對那方微笑,迎接這唯一能給她幸福的人。

那一些過往雲煙從此消弭,遺落在時光的河流裡,她曾蹣跚地走過一片幽暗荒蕪的曠野,遺失羽翼,遺失希望,最後只剩下一副空蕩蕩的軀體。

而今,因爲遇到那個給他燦爛陽光的人,她終於能再世爲人,滄海桑田都已過去,還有什麼放不下,放不開,她只要明天,兩個人的明天。

秦水潯和樂樂一走,小院安靜許多,除了小江小海會來串門子,其他人大多絕跡於此,好在秋水天獨居慣了,並沒覺出什麼不妥,仍然該做什麼做什麼,練武更爲用心,經常成天泡在演武場上。只有雲韓仙暗暗憂心,當初以爲必死無疑,在書院鬧出那麼大陣仗,沒想到峰迴路轉,那人眼線衆多,若收到風聲,如何肯放過她!

事到如今,憂心又有何用,她暗暗設計萬全之策,準備來個金蟬脫殼,放棄這個名頭,改變容貌,和秋水天雙宿雙棲。

這天睡到日上三竿,雲韓仙歪歪倒倒出來,把案几上的粥喝完,抄了本書撲在躺椅上。當三個老婦推開柴扉,雲韓仙正在迷糊,嚇得書掉落在地,從躺椅上一躍而起,定睛一看,滿心唏噓地呼喚,“林姨,江姨。”

奇怪的是,兩人雖然面有激動之色,仍然穩穩站在那着素服的老婦身後,雲韓仙有些納悶,停住腳步,靜觀其變。那老婦目光如電,將她上上下下看了好幾遍,良久才頷首道:“果然有林清漪年輕時的風範,只是少了幾分貴氣,多了些憊懶之色,應該好好**纔是!”

憑什麼在這裡指指點點!雲韓仙火氣暴漲,轉身就走,林姨低喝道:“孩子,這是招夫人!”

雲韓仙停住腳步,左思右想,沉住氣來行禮,招夫人面露鄙夷之色,冷笑道:“林清漪如此人才,怎會養出你這樣沒用的女兒,放着刺史夫人不做,非要嫁個村野鄙夫!”

因爲怒氣,雲韓仙的眸色變得深沉,江姨眼中掠過一絲緊張,疾走兩步,將揹着的包袱解下塞到她手中,聲音低沉道:“這是我們的一點心意,請千萬收下!”

林姨也來到她面前,輕聲道:“孩子,你好了我們就放心了。我是你孃的貼身侍女,在棠棣之役分開,只是沒想到再也見不到她了。”她擦擦淚,含笑道:“你的事我聽你江姨說了,阿天那孩子真不錯,我們都替你高興,這些衣裳是我們這些天趕出來的,快換上吧,讓我們也沾些喜氣!”

招夫人哼了一聲,江姨醒悟過來,連忙從屋中搬了條凳子出來,招夫人滿臉不耐地坐下,嘟嘟囔囔道:“真不知道我兒子看上你哪點,茶飯不思,整天就會嘀咕‘阿懶阿懶’,要不是看在林清漪的面子,我真想把你抓回去算了!”

林姨見好就收,笑眯眯道:“夫人,木已成舟,您就別念叨了。只怪當初我眼拙,要是認定是她女兒,直接把她拐到刺史府去,也沒有今天這麼多事情,您要罰就回去罰我吧。”

江姨賠笑道:“是我的錯,林巧要我回去覆命,我怕夫人空歡喜一場,不敢確定。”

招夫人瞪了兩人一眼,終於露出笑容,“好人都被你們搶了,就讓我做這個壞人,你們算盤打得挺好啊!”

“不敢不敢!”兩人不約而同笑出聲來,氣氛頓緩。林姨見雲韓仙還在怔怔看着包袱,連忙將她拉進房間,江姨也進來幫忙,包袱一打開,雲韓仙只覺一陣眼花繚亂,滿牀都是顏色鮮豔的衣裙,還有一件做工精美的紅嫁衣,雲韓仙從小到大何曾穿過如此漂亮的衣服,在那人府中也全是一身素白,假扮“神仙”,如今心情奇好,正是如孩子見到糖果,驚叫一聲,撲上去左看右看,愛不釋手。

江姨從衣服堆裡找出一個布包,將布包裡的珠寶首飾抖在牀上,含笑道:“孩子,過來坐好,江姨幫你梳頭。”

“換上這個給我們看看再說!”林姨將紅嫁衣在她身上比來比去,被她們的喜氣洋洋感染,雲韓仙赧然脫下青色長袍,林姨將衣服套上,從衣領裡掏出一個熟悉的東西,心頭一緊,厲聲道:“孩子,這是哪裡來的?”

江姨看到那個墨玉蟬,驚得魂飛魄散,猛地抓住林姨的手,低低道:“林巧,求求你,這事千萬千萬不能說!”

林姨目中閃過一絲凌厲的光芒,甕聲甕氣道:“江玉蟬,你也知道夫人和公子找了她們多年,竟敢知情不報,你居心何在!”

雲韓仙沒想到喜氣洋洋轉眼就成了劍拔弩張,心中突然有不好的預感,將墨玉蟬塞進衣領,故作輕鬆道:“這是我娘留給我的,怎麼啦?”

林姨橫她一眼,“你上蓬萊的時候全身空空如也,如何變出來的!”她眼波一轉,微笑道:“是那傻小子給你的吧,你們的孃親冥冥中一定在保佑你們,當初你娘和兩位公主曾定下盟誓,她生的女兒定要嫁到水家,沒想到兜兜轉轉,你們果然走到一起,真是可喜可賀!”

說話間,她斜了江姨一眼,迅速將雲韓仙妝扮好拉出來,招夫人正百無聊賴地看那桃樹,眼睛一亮,嘖嘖嘆道:“簡直跟她娘一模一樣!”

“阿懶,你在跟誰說話?”一個洪鐘般的聲音在外面響起,江姨臉色頓時變得慘白,林姨在她臉上掃了一眼,嘴巴抿了抿,順着聲音的方向看去,只見一個髮髻沿着院牆移過來,她不禁暗暗心驚,“這人怎麼這麼高!”

待到秋水天走進院子,林姨驚得目瞪口呆,茫茫然看向招夫人,只見她也是一臉震驚,扶着凳子,身體搖搖欲墜。

“阿懶!你好漂亮!”見到屋檐下的一身紅嫁衣的雲韓仙,秋水天自動自覺將所有人屏退,樂呵呵地跑上前來,拉着她的手左看右看,越看越歡喜。在這毫不掩飾的熱辣辣目光中,雲韓仙漸漸紅了臉,在他胸膛捶了幾記,被他順勢拉進懷中。

“有人在哪!”雲韓仙羞答答道,“這是她們送過來的禮物,那位是招大人的母親。”

招夫人率先回過神來,一記凌厲的眼風朝江姨掃去,江姨撲通跪倒,垂首不語,林姨攙上她就走,努力彎起嘴角,對一臉憨笑的秋水天道:“這是我們招大人的一點心意,還請不要嫌棄纔是!”

秋水天喜滋滋地將美麗的新娘子擁在懷裡,怎麼也捨不得放手了。招夫人將指甲掐進掌心,用力笑出聲來,“我們心意已經帶到,就不多打攪了,以後有什麼事說一聲便是,我們一定傾力相幫!”

秋水天還沉浸在幸福中,大笑着朝她們擺手,林姨伸手來攙招夫人,招夫人猛地抓在她胳膊,五指幾乎陷進她的肉裡。林姨不敢吭聲,三人慢慢走出小院,又一臉肅然地走到桃林入口,招夫人放開林姨的胳膊,林姨連退兩步,重重跪倒。江姨滿臉黯然,上前一步,跪在她身邊。

招夫人滿臉冰霜,回頭凝視着蒼翠中的寧靜小院,笑得淚光閃閃,“墨徵南,你也有今天!”

林姨和江姨同時跪倒在地,江姨哽咽道:“夫人,那也是小公主的孩子啊!”

“江玉蟬!”招夫人厲聲道,“你也在烏餘皇宮見過墨徵南對不對,你已經明白秋水天是誰的種對不對?你知情不報,眼中還有沒有我和公子!”

江姨淚流滿面,默然不語。

林姨突然擡起頭來,沉聲道:“夫人,我們願將功贖罪,請找一副秋水天的畫像,我們一起送去燕國。”

招夫人愣了愣,冷笑道:“林巧,你難道忘了,林清漪是你家小姐呢!”

“奴婢不敢忘!”林姨恨恨道,“奴婢更不敢忘記烏餘亡國之痛,不敢忘記墨徵南屠殺我烏餘人之仇!”

“奴婢願去!”江姨飲泣道,“奴婢也不曾忘記那血海深仇!”

“畫像定要在科考之時送到,事情沒有辦好,你們也不必回來了!”招夫人高高舉起手,轉頭就走,手重重落下,如一把利刃插入芬芳的空氣中。

林姨和江姨面面相覷,頹然坐倒,遠處,男女的笑鬧聲悠悠傳來,在山林久久迴響,幾成絕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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