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翠太祖皇帝痛恨前朝的繁文縟節,完全推翻納采、問名、納吉、納徵、告期和親迎的“六禮”,因爲每次奢華鋪張後,總是肥了一大批貪官污吏。
有了太祖做表率,翡翠朝歷來風氣簡樸,除了曾有一位癡情皇帝戀上山南公主,爲表示重視,以頗爲浩大的聲勢將公主迎了回來,其餘皆是十分簡單。
皇上做太子時,爲給妃子身後的朝廷重臣一個交代,娶妃也是送過彩禮,兩邊商定日期,新人一起高調入宮,拜過祖廟和先皇了事。登基後,皇上草草辦了冊後大典,順帶封了其他妃子,及至沒有任何背景的晴妃入宮,乾脆連拜太廟也省了,一頂小轎迎入靜思宮,從此踏入溫柔鄉里。
從聽濤閣出來,太子不禁嚇了一跳,只見門外赫然站着披着滿身白色的皇上,皇上身後則是密密麻麻的人頭,文武百官都來了,可謂聲勢浩大。
霍西風滿臉愕然,立刻閃身擋在新娘子面前,作勢要拜,皇上向前一步,托住他的手臂,笑嘻嘻道:“西風,以後我們是一家人,不必如此。”
“恭喜皇上,恭喜霍將軍!”門外喊聲雷動,霍西風眸中掠過一絲黯然,用力擠出笑容,朝衆人高高抱拳。
驚魂未定的太子回過神來,抓着新娘子就拜,新娘子死死抓着太子的手,趴在地上瑟瑟發抖,太子無法掙脫,強笑道:“父皇,現在去哪裡?”
“去哪裡還要問朕,朕不是派胡塗跟你說過!”皇上瞪他一眼,對新娘子微笑道:“你叫樂樂是吧,擡頭給朕瞧瞧。”
新娘子抖得更急,悶頭撲進太子懷中,嗚嗚直哭,太子囁嚅道:“父皇,這個……那個……”
珠簾搖曳間的驚鴻一瞥,皇上看到了新娘子的花貓臉,神情有些恍惚,“果然是雙胞胎,跟小膽子還真像,樂樂,朕問你,你跟你娘走的時候幾歲?”
霍西風眸中幾乎噴出火來,低頭沉默不語,硬生生一點點隱去那火焰。顫顫巍巍地,樂樂伸出三根手指,太子看看皇上,再看看懷中的人,一顆心怦怦亂跳,靈機一動,壓低聲音道:“父皇,別問了,趕快去祖廟吧!”
皇上沉吟半晌,掉頭就走,太子慌慌張張把新娘子拉起來,剛走出兩步,聽霍西風在身後叫道:“孩子,保重!”
新娘子腳步一頓,作勢要回頭,太子急了,連拖帶拽把人弄走,湊在她耳邊喁喁細語,外人看來,明顯就是恩恩愛愛的模樣。
新娘子很快平靜下來,彷彿喪失了全身力氣,幾乎將整個身體靠在太子身上,太子一頭冷汗,在新娘子耳邊不停嘀咕:“我叫你爺爺成不成,你要撐不下去我們全都完了!”
所幸風雪肆虐,兩人不成體統的樣子也無人干涉,祖廟在皇城北面正中,和聽濤閣一個在南一個在北,頗有些距離,不過,有皇上親自帶隊,衆人哪敢有怨言,一行人頂風冒雪,蜿蜒北去,在滿是青黑大氅的隊伍中,太子和新娘子幾成一體的紅色更顯得觸目驚心。
皇城的最高處七重樓上,安王擁着雲韓仙久久佇立,面上掛滿風霜,連目光也猶如冰棱。
雲韓仙被他溫柔包在懷中,只露出一雙絕望的眼睛,珠淚盈盈閃亮,紛落如雨,彷彿無始無終。
玉連真故計重施,循着柱子爬上屋頂,大殿帷幕飛揚,遮蔽了被他打暈的宮女。爬到至高處,風雪突然停了,一縷陽光衝破厚重的雲層,以無比輕柔的手勢,撒落金燦燦的屋頂,拂在他的眉頭心上。
這裡是生他養他的地方,也是囚禁他的地方,他明明遠離,遵照孃親的吩咐來到蓬萊,學到一身本事,想爲孃親和烏餘人報仇,只是,蒼天無眼,連微末的機會都不給他。
即使貴爲皇子,有一個亡國奴的孃親,只能註定永遠是囚徒。
他自身難保,愛的女子,更無法保護,只能違心送她出去,只能眼睜睜看着她成爲棋子,嫁作**,終於葬送在他自己的野心裡。
活着,多麼可笑。
他將長長的白綾掛上屋頂鎮宅的瑞獸,瑞獸經歷多年風吹雨打,面目已然模糊,只是眸中依舊冰冷。
他踮起腳尖,將白綾打了個死結套在脖子上, 腳用力一蹬,屋頂頓時多出個大窟窿,他的身體已在空中飄蕩。
很快,他的面色和雪成了同樣的顏色,瑞獸的眼,更加冰冷。
陽光來得詭異,在白茫茫的大地上,刺得人眼睛澀澀發痛。安王眯縫着眼睛看向北方,目光定在一處屋頂上,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將雲韓仙的耳朵捂住,憋足了內力大吼,“三皇子自盡了,趕快救人!”
雲韓仙渾身發抖,拼命掙脫出來,定睛一看,歇斯底里地叫道:“來人啊!救人啊!”
安王又是一聲大吼,雲韓仙哪裡受得住,捂着頭軟倒在地,侍衛早已行動起來,將一個信號筒發射出去,朝靜思宮的方向疾奔。
皇上一行人剛走進祖廟大門,聽到聲音,羣臣有些騷動不安,旁邊的御林軍也嚴陣以待,太子一身重負,還要照顧新娘子,早已累得說不出話來,正好趁亂休息一會。
一人狂奔而至,遠遠拜道:“皇上,三皇子在靜思宮屋頂上自盡了!”
皇上眼前一黑,差點暈倒在地,胡大總管過去要扶,皇上一腳把他踹倒在地,轉身對信差道:“人……救下來了沒?”
“正在救,尚藥局的人全去了。”那人戰戰兢兢道。
皇上把滿口甜腥吞了下去,冷冷道:“很好!大婚繼續!”說着,他挺直了身軀拔腿就走,腳步微微有些踉蹌。
聽到消息,太子心頭一沉,捂住新娘子的嘴,在她背上輕輕拍了拍,就勢拜道:“父皇,樂樂是三弟心愛之人,兒臣只有這一個弟弟,不願奪他所愛!”
新娘子渾身一震,不知是朝太子還是皇上,深深拜了下去。
太子斜了身後那人一眼,只覺得心裡空空落落,自懂事以來,皇后耳提面命,不過是說皇家無兄弟,是要他防備其他弟弟,特別是靜思宮裡那人之子。
老二不明不白死了,老三也被逼到今天這一步,都說兄弟是手足,連平頭百姓家的兄弟都是其樂融融,爲何自己和玉連真活得這麼辛苦?
其實,爭奪多年,算起來誰都不是贏家,靜思宮裡那隻可憐的囚鳥只剩下樂樂這一點希望,何必剝奪。他既已對自己沒有妨礙,做個順水人情也未嘗不可。
兄弟一場,他也不想最後弄到像父皇和安王一樣,樂樂和霍小堯都是良善無害之人,有他們在那人身邊,那人一定會記得自己這點好處,從此遠離朝堂。
羣臣都是聰明絕頂,立刻聽出端倪,議論紛紛,皇上爲保太子順利登基,亂點鴛鴦譜,將三皇子心上人指給太子,結果逼死三皇子……
虎毒不食子,都說皇上仁義大度,看來並非如此,只怕安王之事也肯定與他脫不了干係。
大家越說越心寒,有人已萌生退意。皇上臉色青白不定,一字一頓道:“太子,大婚不是兒戲,既已進行到一半,決沒有你說不娶就不娶的道理,她既穿上嫁衣,隨你入了皇宮,以後就是皇家之人,要遵從皇家的規矩,除非死,決不能再嫁!”
此話一出,嘆息聲頓起,右大將軍樊籬大怒,冷笑道:“皇上,已經死了一個,難道還想湊個雙數?”
“放肆!”皇上冷冷道,“今天是太子大喜的日子,朕不追究你的冒犯之罪,你現在出去,跪到大婚完成爲止!”
“皇上,您說穿上嫁衣入了皇宮就是皇家之人,”一個略顯嘶啞的聲音突然響起,“那如果她沒穿呢!”
眼看剛一出聲就差點把自己搭進去,太子背脊發寒,聽到這個聲音,連滾帶爬撲了過去,可惜已經來不及了,新娘子甩開金冠,用力擦了擦臉上的脂粉,露出一張漲得通紅的小臉,赫然就是霍小堯。
他不跪皇上,回頭向羣臣拜道:“各位大人,大家也親耳聽到,皇上說穿了嫁衣入了皇宮纔是皇家之人,我妹妹沒穿嫁衣,當然就不是,求大家可憐可憐我妹妹和三皇子,他們兩人在蓬萊山相依相伴長大,情意深厚,是誰也離不開誰的。大家親眼看見,我妹妹嫁給別人,三皇子活不下去,三皇子一死,我妹妹肯定也活不了,求求各位大人,就成全他們吧!”
唏噓聲頓起,皇上精心設計的一局棋被全部打亂,眉間怒氣更盛。太子眼看無力迴天,恨恨在霍小堯頭上敲了一記,重重叩拜道:“皇上,兒臣願成全他們!”
“請皇上成全!”羣臣紛紛求情,一時間大家都激動起來。
皇上定下心神,嘴角彎出詭異的弧度,“既然大家都爲他們求情,那今日之事就算了。來人,去太子府接樂樂進宮陪伴三皇子,至於霍小堯……”皇上頓了頓,眸中滿是狠厲之色,“欺君之罪不能輕饒,將他投入天牢,聽候發落!”
霍小堯這時才知道怕,抱着太子的手臂嚎啕大哭,太子眼看自身難保,哪裡還敢出聲求饒,悄聲道:“別怕,我會交代他們好好待你,以後想辦法救你出來。”
“太子,你膽大包天,做出這種蠢事,實在罪不可恕!你不用回太**了,現在就去祖廟面壁思過,食物炭火減半,朕沒有同意不準出來!”
好好一局棋,竟然毀在他手中!
走進久違的靜思宮,皇上突然有恍若隔世之感,這裡的一花一木,一磚一瓦,皆是他精心挑選佈置,爲了慰藉那女子的思鄉之情,他真是煞費苦心,可惜,她並不領情。
起初,他在聞喜宴上聽說有人的母親是烏餘人,滿懷感慨道:“烏餘的建築真是細緻秀美,真是讓人流連忘返,只可惜在翡翠難得看到。”
果然,此話一出,各地風氣爲之一變,端莊而粗獷大氣的翡翠建築漸漸退出舞臺,爲了推波助瀾,皇上派雲尚暗中在鬧市建了有小橋流水,亭臺樓閣的食肆,達官貴人蜂擁而至,偶爾裝模作樣地微服去露露臉,食肆價格一擡再擡,兩人賺得盆滿鉢滿——當然,這些都成了雲尚貪贓枉法的罪狀。
水到渠成,靜思宮修建成烏餘風格時,無人再有疑問,翡翠崇尚簡樸之風,他怕朝臣糾纏不放,設計的靜思宮預算並不多,而且外觀簡單,實則細緻非凡,他從食肆賺的銀兩最後幾乎全投入靜思宮裡,最後仍然不夠,還命雲尚偷偷挪用部分,這筆帳自然又算在雲尚頭上。
理智告訴他,這些事他都做錯了,可是,愛她已成習慣,他竟找不到後悔或放棄的理由。
人生只有這一世,能和她共同度過,也算不虧。只是,她的兒子被他如此虧待,若去了九泉之下,如何跟她交代?
他每一步都如踏在懸崖邊緣,每一步都似走向深淵,一顆心漸漸冷了下去。
靜思宮裡燈火通明,宮女呼啦啦跪了一地,即使面色已經青紫,還是無人敢動。尚藥局的所有人都到齊,在大殿默默等候,常太平和助手擦着汗從房間出來,見皇上迎面而來,臉色立刻變得煞白,慌忙拜道:“皇上,所幸救得及時,三殿下已無大礙,只是飲酒過量,嗓子也曾受損,這些天需要靜養。”
皇上點點頭,不置可否,命人把所有人全數趕走,冷冷道:“常太醫,你是從七重樓直接趕來的麼?”
常太平額頭已微微出汗,正色道:“回皇上,是安王爺最先發現這邊的情況,臣連忙跟着侍衛趕過來救人。”
“多謝!”皇上收斂眸中精光,冷冷道,“常太醫,你不是曾經提過要回鄉養老嗎,朕準了,你即刻領賞出宮,不要在京城逗留了,朕不想派人送你,你就好自爲之吧!”
常太平只覺從地府走了一遭,連醫箱都忘了拿,一溜煙退了出去。
靜思宮真正靜了下來,風送來幽幽哭聲,有如她在向他問罪。
算了,爲了她,放過這個兒子吧,他也是自己的骨肉,聽說兒子自盡那時,他的心也會撕裂般地痛。他心中百轉千折,輕手輕腳走入房間,看着那熟悉的眉眼,忍了多年的淚,終於落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