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樂神醫,玉連真定定看着手中發黃的紙,把上面幾味中藥用刀刻入心頭。皇上也不催促,待他回神,將一幅畫送到他眼前。
看到署名,玉連真精神一震,聲音輕柔,似乎害怕驚散畫中人的笑臉,“這就是烏餘明珠?”
皇上一一指點,最後落在落款上的“小復”上,咬牙切齒道:“你可知道,這人是誰?”對上玉連真疑惑的目光,皇上硬起心腸,一字一頓道:“他就是剛死的招福!烏餘王最小的兒子,水天覆,與你娘同母所生!”
那些遠去的時光呼嘯而來,玉連真眼前閃過那人無數的臉孔,手指狠狠掐進掌心,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爲了復國,烏餘人不擇手段,無所不用其極!招福潛伏多年,貪贓枉法,擾亂朝綱,不知壞我多少事情,沒想到死到臨頭還傾力一擊,假傳我的命令,將所有北州將領的家眷統統殺死,使得安王在北州一呼百應,順利起事!兒啊,你不要被烏餘那些虛僞的傢伙矇蔽心智,你是我堂堂翡翠帝國的皇帝,不是四處乞討搶奪的賊人!”
見玉連真神遊天外,似在努力思索,皇上悄悄鬆了口氣,黯然道:“孩子,實話對你說,我當年確實有錯,因爲剛剛繼位,根基未穩,不敢貿然相救,坐視烏餘亡國。你孃親自來求我,爲了不讓她落入墨徵南之手,我極力挽留,在墨徵南閃電般將烏餘亡國後,強迫她住進靜思宮,所以她纔會恨透了我,我極力防備,萬萬沒想到她會想到慢性自殺這招,讓我痛苦一世。”他正色道:“你也學過帝王之術,如果當時你是我,你會怎麼做?”
面對他精光暴漲的目光,玉連真回過神來,苦笑道:“事情都過去了,如今之計,我們要平定北州叛亂,將墨徵南趕出翡翠!”
皇上心頭大石落地,感慨萬千,重重拍在玉連真肩頭,“連真,翡翠先祖和幾萬萬百姓都在看着你,不要讓大家失望,翡翠是你的,好好保護,不要讓別人搶走一分一毫!”
商討一陣,眼看天色微明,玉連真連忙告辭,見外面跪着一個眼睛大大的小內侍,這纔想起剛纔的事情,那內侍慌忙要拜,不料跪太久全身都麻木了,一下子趴在地上。
玉連真連忙把他拎起來,問過他的名字,壓低聲音道:“小記,以後你跟着我吧,派人去把北陽宮收拾乾淨,種些瓜菜藥草進去。”
“怎麼,你不住靜思宮嗎?”皇上聞聲而至,雖然眼中佈滿血絲,精神卻比平常要振奮得多。
“如果你是我,你會住嗎?”玉連真淡淡瞥他一眼,吩咐右大總管協助小記辦事,信步離開。
右大總管正是春風得意的時候,連皇上衝着他辦事得力也要給他三分面子,今天被玉連真無視到底,如今兩個才進宮不久的小鬼頭也騎到自己頭上,頗有些氣悶,待衆人散去,裝成惴惴不安的模樣,壓低聲音道:“皇上,三皇子似乎心懷不滿,是不是該……”
皇上彷彿看透他心中那點齷齪心思,瞪他一眼,冷冷道:“他剛剛遭逢大變,當然會不滿,這種不滿若不表現出來,纔是真正恐怖的事情,你可明白?”
右見心頭一凜,唯唯諾諾應下,皇上正色道:“三皇子一貫被朕拘束打壓,急需建立自信,培養王者之氣,朕如此謙恭忍讓,就是這個意思,你傳令下去,三皇子和皇妃的命令有違逆者,無論是何原因,殺無赦!”
右見端端出了身冷汗,連忙叩拜領命而去。
自叛亂之後,朝堂上無比沉悶,除了任奕秋是真的重病在身,老臣大半托病不出,來到朝堂也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有了前車之鑑,新提拔的大臣個個謹小慎微,暫且看清風向,混過一日是一日。
朝堂上血痕未乾,何必拿和自己項上人頭過不去,皇上開過兩次朝會,皆是以暴怒收場,乾脆仍舊回到御書房,專心關注前線戰事,謀定而後動。
今日的朝會,頗有些不同尋常,皇上夤夜派人到各人府邸,下了死命令,只要不死,就是在病榻上都要擡來。消息靈通的早就收到風聲,知道三皇子晝夜兼程,馬上要進京,一傳十十傳百,朝會之時,大家天色微明就已齊聚一堂,等在東陽宮門口,雖然都是呵欠連天,眸中卻有掩不住的神采,彷彿經過漫漫長夜的痛苦煎熬後,終於看到了熹微的光明。
聽到鼓聲,衆人整肅儀容,魚貫而入,邁進朝堂,第一眼就看到龍椅上一身麻衣的三皇子,悲喜交加,不約而同發出驚呼,叩拜行禮。
玉連真也不阻止,定定看着底下黑壓壓的人頭,突然明白爲何這個位置歷來是血腥殺戮後的戰利品。坐上這個位置,天下蒼生盡成螻蟻,他能憑興之所至生殺予奪,且能堂而皇之,不容置喙。
這種操控一切的權力,哪個男兒不想擁有?
那種熱血沸騰的感覺讓他的身體禁不住微微顫抖,他一手握住龍頭,雙目炯炯,環視一圈,雖然從來被禁止接觸朝臣,憑藉過目不忘的本領,幾個老臣他倒略有所知,能對上號。
把幾個朝廷重臣的樣貌記在心裡,他稍稍催發內力,一字一頓道:“從今日起,由連真代理朝政,各位可有意見?”
衆人早對皇上所作所爲灰了心,正求之不得,哪裡會有意見!在震天的呼聲中,玉連真鬆開龍頭,負手而立,嘴緊緊抿起,目光如鷹隼,有無與倫比的狂傲之氣。
那是初生的牛犢,不畏猛獸,是堅不可摧的勇氣和決心,內堂裡,皇上遙遙看着自己最後的希望,愴然淚下。
這個孩子天生屬於這個位置,他以前真的做錯了,但願亡羊補牢,爲時未晚。
玉連真一級級走下來,在正中間站定,滿臉凝重道:“關於北州叛亂,各位可有話說?”
這種單刀直入的方式皆讓衆人愣了片刻,有人蹙眉,有人搖頭,但是更多的人皆露出釋然笑容,任奕秋顫顫巍巍走出來,叩拜道:“殿下剛剛回來,根本什麼都不懂,還請跟學習一段時日再做打算!”
“哦,”玉連真眉頭一挑,“老尚書,你什麼都懂是吧,那請你告訴我,聽說叛軍正和墨徵南的鐵軍交戰,虎門關岌岌可危,不知可有此事?”
任奕秋冷冷道:“自古叛亂謀逆者爲天下大惡,罪不可恕,人人得而誅之,讓燕軍收拾他們又如何!”
“老尚書此言差矣!”御史大夫司馬大人憤憤道,“北州將士何其無辜,皇上信錯烏餘亡國奸人,殺盡各將領親眷,纔有今日之禍!安王何其無辜,若不是墨徵南苦心設計,讓皇上中了反間之計,逼得安王出走,大家捫心自問,翡翠有今日安王
功勞卓著,如何肯自毀一切!北州乃翡翠領土,無論安王還是百姓,皆是翡翠子民,我們保護他們還來不及,如何能飲鴆止渴,由得墨徵南與之交鋒!”
任奕秋大怒道:“後生小輩,休得信口雌黃!皇上乃千古明君,所做一切自有道理,不容臣下質疑!”
有玉連真這“後生小輩”在場,大家的膽子都壯了,朝堂上響起一陣嗤之以鼻的聲音,連姚和也聽不下去,低聲勸道:“老尚書,話不能這麼說,太祖曾說過,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問題在於如何面對自己的錯誤。太祖當年中了皇后之計,錯判小皇子和其伴讀一家,不是最後下了罪己詔,親自爲小皇子和其伴讀守靈。翡翠歷代君王皆小心謹慎,避免後宮爭寵手足相殘等悲劇,皇上當年獨寵晴妃,鬧得後宮不寧是衆所周知,加上安王之事等等……皇上委實做得太過了!”
任奕秋氣得連聲咳嗽,仍舊咄咄逼人,“姚和,你不要見風使舵,皇上的事情容不得你指手劃腳!”
“夠了!”玉連真高高擡手,冷笑道:“任奕秋,作爲後生小輩,我也大着膽子說一句,太祖皇帝設立御史臺,其中一個目的就是監察皇上和皇親國戚的所作所爲,對違反祖制和法令的加以糾舉彈劾,又謂爲明鏡臺,意爲鏡子能正衣冠,御史能指摘錯失。可你自己看看,自皇上登基以來,御史臺只敢彈劾百官,絲毫不敢涉及皇上和皇親國戚之事,你說這是爲何?”
任奕秋氣得直喘,臉漲得通紅,恨恨道:“殿下伶牙俐齒,老臣自問教不了,還請皇上另請高明!”
玉連真大笑,“大家聽清楚了,老尚書當衆請辭,還不快快恭送!”不等任奕秋反應過來,他冷聲道:“傳我旨意,老尚書年老體衰,百病纏身,上疏乞骸骨,返回中州故里,特派遣皇宮衛隊相送!”
任奕秋瞠目結舌,當場昏厥,侍衛連忙擡了下去。 衆人回過神來,面面相覷,稀稀拉拉拜下,不爲恭送老尚書,只爲誠心拜服這初生牛犢。
陰暗的內堂裡,皇上長身而起,對着老尚書離開的方向長揖到地,肅容道:“多謝老尚書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