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霍西風送走的第二天,皇上親自出馬,恭恭敬敬把霍小堯迎出七重樓。霍小堯哪裡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路戰戰兢兢跟隨,到了御書房纔算回過神來,撲通跪倒,小小聲道:“皇上有何差遣?”
皇上看着他畏畏縮縮的神態,撫着額頭無奈地笑,“小膽子,你什麼時候才能長大啊,都快做舅舅了!”
“舅舅!”霍小堯驚喜交加,撓着腦袋傻笑。事隔多年,他那一張小臉仍然稚氣未脫,皇上悄然搖頭,沉聲道:“小膽子,連城情況如何?”
說起太子,霍小堯收斂喜色,如烏龜把頭縮進自己殼裡,怯怯道:“回皇上,太子……不對,連城哥哥老纏着我陪他玩幼稚的遊戲,您還不如找些小娃娃陪他呢!”
皇上苦笑連連,“可是他要的只有你一個,你就委屈一下吧。朕還記得,你從會走路就成了他的小尾巴,他去哪裡你都要跟,不給你跟還不行,滿地打滾,哭得驚天動地,誰都拿你沒辦法。”
霍小堯乾笑兩聲,臉紅得像猴子屁股,連頭也不敢擡。
“朕也是剛剛收到消息,已經派人通知你父親。”又寒暄兩句,皇上正色道,“不過,爲保險起見,朕還想請你辛苦一趟,去把你妹妹接回來。如今朝內局勢太過緊張,朕想讓連真早日回來,可你妹妹有身孕,連真不敢冒險趕路。”
繞那麼大圈子,不就是爲了這小事!霍小堯恨得牙癢癢的,強笑着應下,拜別皇上離開。
剛退到門口,聽到皇上的聲音幽幽飄來,彷彿來自地府,“小膽子,你孃親的事情……我很對不起,希望你看在我們是一家人份上,忘記過去,好好輔佐連真。”
霍小堯腦中轟隆作響,腿一軟,撲通跪倒,渾身冷汗涔涔,皇上手一揮,一個暗影無聲無息衝出來,將霍小堯拎了出去,徑直送上早已備好的馬車。
渾渾噩噩中不知過了多少天,在中州官道驛館裡見到玉連真和樂樂的一刻,霍小堯終於清醒過來,不顧自己風塵僕僕,撲上去想抱妹妹,卻被玉連真一個爆慄敲得愣在當場。看他一臉委屈,大家忍不住笑出聲來,玉連真將他攬進懷中,摸摸他的腦門,附耳道:“別這麼莽莽撞撞,樂樂有身孕!”
看看她隆起的腹部,霍小堯滿臉驚奇,咧着嘴傻笑,玉連真忍無可忍,又敲他一記,飛身上馬,正色道:“樂樂交給你了,如果沒把人好好護送回來,小心我剝你的皮!”
咬着下脣目送玉連真和隨侍快馬加鞭而去,樂樂長嘆一聲,突然撲上來抱着霍小堯嗷嗷怪叫,“哥哥,少爺好不容易走了,你不能逼我吃這吃那,還有,不能走太快,皇宮裡太憋屈了,我不想回去!”
霍小堯總算有了爲人長輩的自覺,揪着她的耳朵,陰森森道:“你沒聽那傢伙說什麼!想害死我是不是!”
兩人面面相覷,含淚笑成一團。由驚魂未定的樂樂起頭,兩人絮絮說起各自流放的經歷,不時哭哭笑笑,霍小堯最後終於記起自己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紅着臉好一通勸說,總算把她安撫好。
當沉靜下來,樂樂撫摸着腹部,啞着嗓子道:“哥,我前兩天見到韓夫子了,她好可憐……”
霍小堯臉色驟變,低喝道:“你瘋了,現在是什麼時候,你怎麼敢去見她!”見樂樂滿臉迷茫,他緩和口氣,低聲道:“那人已經不是蓬萊山的韓夫子了,她現在是我們的敵人!”
“敵人……敵人……”樂樂低低重複兩聲,擠出一絲笑容,在淚痕遍佈的臉上顯得無比淒涼,“難怪少爺這麼爲難,還處處針對她,原來如此。”
玉連真以爲她看不懂聽不懂,卻沒有想到,經過這麼多的磨難,她已不是在蓬萊書院那個單純天真的少女,每天記掛的只有吃。
她清清楚楚看到,耿直憨厚的秋教習變得心機深沉,懶散善良的韓夫子殺機隱隱,少爺雖然仍然關心愛護自己,卻變得無比陰沉,大家都變了,不變的只有自己,不管真不懂還是假不懂,裝傻成了本能。
彷彿一隻蝸牛,以爲把頭縮進自己的小房子裡,就可以看不到殘酷的真相,永遠單純幸福。
見她滿臉哀慼,霍小堯心頭一陣痠疼,強笑道:“別傷心,夫子雖然是敵人,可她也是爲烏餘人,爲我們孃親奪回自己的東西,對我們來說,她仍然是好朋友。”他頓了頓,附耳道:“我走的時候,皇上爲孃的事情親口對我道歉,我真嚇壞了。你說皇上到底打的什麼算盤,以後我們該怎麼辦啊!”
看她瞪得圓圓的眼睛,他有些泄氣,摸摸她的腦袋,“算了,問你也沒用,當我沒說!”
樂樂捉住他的手,順勢抱住他的手臂,似抱住救命的浮木,霍小堯輕輕把她擁在懷中,哽咽道:“妹妹,還有件事,爹臨走的時候要我告訴你,住進皇宮後,定要自請住到最遠最偏僻的北陽宮,不要問任何有關朝政的事情,不要跟我討官職,不要跟皇上衝突,最重要的,不要提到任何與爹孃有關的事情。爹還說……他今生沒來得及照顧你,讓你吃了那麼多苦,希望下輩子有機會補償。”
樂樂淚如雨下,“爹爹……爹爹難道是抱着必死的決心去的,少爺明明說他官復原職,當了先鋒將軍……”
霍小堯如何看不懂皇上無恥的戲碼,又如何能把這種齷齪曝於妹妹眼前,爹爹明知被利用,仍然爲了國家義無反顧,爲了妹妹的幸福慷慨赴死,他怎能不成全爹爹!
他心中百轉千折,擦了擦眼睛,柔聲道:“別傷心,等孩子出世,我們到北州找爹爹去!”
樂樂點點頭,看着他眸中明顯的閃爍之意,在心中悄然哭泣。
內侍總管右見已親自率領幾個內侍在宮門等候數日,這幾人都有一個特點,武藝高強,目光銳利,行動迅速。
夜已深沉,萬籟俱寂,幾人仍然守在各自崗位,猶如棵棵勁鬆。這時,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驚破了這份寂靜,不等右總管發令,幾人一躍而起,有的那方急掠過去,有的朝御書房飛奔。
御書房門口的衣帽間已備下大浴桶和乾淨衣裳,熱水一冷就換,不管晝夜,日日如此。幾個內侍分列兩邊等候,見到報信的人,連忙添熱水,不料那人進門,快步如風朝書房奔去,一個機靈的內侍連忙緊趕幾步,將手中打溼的帕子遞過去,玉連真接過隨便擦了擦臉,將帕子扔給他,低聲道:“過來門口候着!”腳下一點,一個閃身就不見蹤影。
那小內侍哪裡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剛愣了一會,玉連真的隨侍不耐煩了,將他徑直拎到御書房門口。
見到風塵僕僕的玉連真,皇上難掩心頭的狂喜,趿拉着鞋子踉踉蹌蹌衝出來,及至到了近前,卻滿心愧疚,無言以對,只有嘆了又嘆。
玉連真憤恨難平,跪都懶得跪這昏君,垂着頭也不想開口,兩人僵持片刻,皇上咬咬牙,突然從髮髻中取出一枚印,撲通跪倒,將印雙手呈於玉連真面前,黯然垂淚道:“兒啊,我信錯奸臣,累及翡翠先祖受辱,國家危急,萬死難辭其咎,準備即刻退位。兒啊,雖臨危受命,現在卻正是你一展才華的時候,不要讓翡翠先祖失望,不要讓雲韓仙那賊婆娘看笑話啊!”
玉連真雙手微微顫抖,將印接過來,皇上鄭重拜下,哽咽道:“連真,翡翠靠你了!”
彷彿全身的鮮血都被點燃,玉連真胸膛欲裂,隨之拜下,壓抑着洶涌的情緒,一字一頓道:“父皇,連真定不負所托!”
說着,他將皇上扶起,皇上反握住他的手,亟不可待拉着他走到地圖前,玉連真擡頭一看,地圖的北州位置上被戳出個大洞,聯想起種種消息,心頭一緊,冷冷道:“韓夫子真有這種本事麼,還是你自己用北州獻媚討好?”
皇上渾身一震,深呼吸幾口才將怒氣壓下,正色道:“不要小看了那個女人,她是雲尚和林清漪的女兒,撇開雲尚那狡猾的奸人不說,林清漪從小以足智多謀著稱,雖然地位不如兩位公主,在烏餘明珠裡仍堪當其首,連水北潯當年也要問政於她,還將她許配給太子,大有靠她振興烏餘之意。雲韓仙一直跟在林清漪身邊,定學到她的本事,雲尚心中有底,纔會將她趕走,不讓別人發現她的存在。”
玉連真不禁想起那囚籠般的靜思宮,心頭涌出無限悽楚,那個瘦削單薄的女子,當時是以何種心情面對親人的背棄,流浪他鄉。上一代人造的孽,爲何要一個十幾歲的女子承擔,她何其無辜,自己又何其無辜!
皇上仍然喋喋不休,“《太平圖》你也見過,那種傲視人間的磅礴之氣,就是男子也稍遜幾分。懶神仙畫出《太平圖》時,我就憑畫中的蛛絲馬跡猜到她的身份,本想盡快下手,聽說安王喜歡她,想用她牽制安王,沒想到養虎爲患,真是失策!”
用一個弱女子爲棋,還一心置她於死地,這哪裡是男子所爲!好在玉連真對他的人品沒抱任何希望,壓抑住如潮的翻涌,不耐煩道:“你一天幾封快報把我催回來,難道只想讓位而已?”
皇上面色尷尬,輕輕一咳,正色道:“自太子叛亂之後,朝中士氣大受影響,我已鎮不住場面,只有請你出馬,提拔新的官員,讓朝中氣象一新,也好配合前線將士平叛。”
玉連真冷笑不語,如果不是有弒父之罪,他突然很想親手用刀殺死麪前這個男人,然後看着鮮血從他身體裡流出,彷彿眼睜睜看着孃親生命衰竭,鬱鬱而終。
那一瞬,他甚至有種毀滅一切的快感,翡翠亡國又如何,回到烏餘,墨十三定不會虧待自己,雲韓仙再厲害,中過那麼些毒,身體已病弱不堪,而且不能生孩子,到頭來打下的一切還不是自己的!
他心念一轉,將那枚父皇視爲珍寶的印隨意拋上拋下,還故意弄得險象環生,皇上敢怒不敢言,轉身負手看着地圖喘粗氣。
“要我做事可以,我一定要查清娘是誰害死的!”玉連真玩夠了,將印收到髮髻中, 定定看向窗前撒落的月光,目光如剛出鞘的寶刀,有掩不住的凌厲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