紛紛揚揚一場大雪後,除夕就到了。
採用了工部侍郎的建議,京城先修建了許多石屋,把所有災民安置下來,當京城重建後,這些石屋就是最好的倉庫,而且將街道之間隔絕開來,形成天然屏障,不至於一燒起來就整條街盡毀。
有了朝廷的大力幫助,百姓信心大增,節日氣氛並未因火災而消減。除夕前一天,皇上親筆題名的“火德真君殿”建成,皇上親自帶領文武百官拜祭,當衆宣佈“天災無情,不應太過在意,士民當縱情取樂”,由此揭開了狂歡的序幕。
白天大家都不顧風雪,熱火朝天地重建家園,入夜,大家吃完流水席,有的看戲,有的聽書,有的看雜耍,一時間街頭巷尾繁花似錦,人頭攢動,比起往日景象有過之而無不及。皇上爲鼓勵大家玩樂,特別派出代表皇家的“買市官”,專去人羣聚集之地,或檢視舞隊,代表皇上發賞銀給最好的舞者,或去梨園,同樣賞些銀子或者送上皇宮之物,或買小販們的乳糖圓子、水晶糕、生熟灌藕、南北珍果……
除夕夜,皇上帶領文武百官與民同樂,親臨南平門城樓主持焰火大會,大雪紛紛中,焰火不停衝上天空,在天空綻開燦爛花朵,激得歡笑聲喝彩聲潮水般涌起,一波又一波,衆人興奮難抑,完全忘記了剛剛經歷的災禍。
當最後的焰火在天空烈烈炸開,百姓三呼萬歲,感慨莫名,有的竟然當場痛哭,而百官恭送皇上車輦離開,各自散去和家人團聚。
此時此刻,七重樓卻是另外一番景象,樓外重兵把守,樓內,內侍們不顧風雪,聚集在樓頂觀看焰火,聚精會神地捕捉着每一處的歡聲笑語,第七層房間內溫暖如春,安王和劫後餘生的雲韓仙正湊在一起看書,不時討論幾句,也算其樂融融。
經過常太平的細心招撫,雲韓仙的傷口已經結痂,在瓷白如玉的頸上斜斜一條,頗有些猙獰,安王怕留下疤痕,這幾天換藥從不假手他人,甚至一湯一飯皆要親自過問,倒把她養得豐腴許多,臉色猶如桃花盛放,一笑起來,連幾個內侍都時常看呆了去,何況整個心思全在她身上的安王。
雲韓仙自知和安王難逃此劫,加上安王的相救之恩和悉心呵護,對他不再冷若冰霜,兩人在太平山時就頗爲投契,此時百無聊賴,一詩一曲便能打發一整天,倒也沒有被囚的自覺,整日笑意盎然。
焰火爆炸的巨響一聲聲傳來,安王臉上的笑容漸漸無法維持,雲韓仙心思一飄遠,頓覺疲憊到了極點,一直極力隱藏的東西立刻逃脫束縛,露出猙獰面目,似要將她逼得透不過氣來。
思念,果然是一種毒。
也許是房中太暖和,她額頭微微冒汗,霍然而起,踉蹌着奔了出去,安王悚然一驚,抄起一件狐裘追了出來。
她看到了最後的焰火,在空中開出燦爛花朵,美麗絕倫,讓人渾然忘卻身在何方。難怪人們要早沉寂半晌後,才能發出驚天動地的狂呼。
這雪真大,大片大朵地追逐着落下來,瑞雪兆豐年,翡翠明年又是好收成,只是,她已不能確定能否看到。
她心頭漸漸清明,多少次瀕臨死亡,沒有一次如今天這般不捨,她若死了,那笨傢伙該怎麼辦,他一個人要怎麼活。
其實,能和他遙遙相對而笑,攜手共赴黃泉,何嘗不是一種幸福,活着多麼無奈,苦,綿綿不絕,似乎永遠沒有盡頭,而甜蜜,何其稀少,何其短暫。
大雪紛紛而下,遠處的燈火而近處的白色幻出一片綺麗景色,恍惚間,她似乎看到他大馬金刀站在雪中,朝她張揚地笑,不禁高高揚起嘴角。
多麼美好的人間,值得她高唱一曲,獻給宮牆內外死去和活着的孤單靈魂,慰藉他們對故鄉的懷念,苦苦的掙扎。
告訴那些難兄難弟,一定要好好地活,他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搖搖搖,搖到外婆橋,外婆撈條魚燒燒,頭勿熟,尾巴焦,盛在碗裡必八跳,白米飯,魚湯澆,吃了寶寶再來搖。”
“搖搖搖,搖到外婆橋,外婆叫我好寶寶,糖一包,果一包,還有糰子還有糕。”
“月子彎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幾家夫婦同羅帳,幾家飄零在外頭。”
“約郎約到月上時,等郎等到月差西,不知是奴處山低月上早,還是郎處山高月上遲。”
“正月梅花陣陣香,螳螂叫船遊春場,蜻蜓相幫櫓來搖,蚱蜢擋篙把船撐。二月杏花滿樹開,蜜蜂開起茶館來,楊三太相幫倒開水,坐櫃姐姐祝英臺。三月……”
安王追到頂樓,看着倚欄杆高歌的女子,抱着狐裘愣在當場,內侍們也呆若木雞,呼啦啦跪了一地,任憑風雪飄進來,沾溼所有人的臉龐。
她的嗓子仍有些嘶啞,卻有特別的穿透力,刺破寂靜如鬼域的皇城,傳到遙遠的地方。
靜思宮內滿地狼藉,玉連真斜靠在案几上,一杯接一杯往嘴裡灌,新舊的酒痕在月白的棉袍上縱橫交錯,觸目驚心。
正喝到醺醺然,一個飄渺的聲音利劍般刺入他的腦海,生生劈開了陰霾的天空,讓一縷溫暖的光線透了下來。他渾身一震,甩開酒壺跌跌撞撞奔了出去,然而,理所當然被高牆鐵門阻擋,他來不及咒罵,轉頭就跑,跑過九曲迴廊,跑過亭臺樓閣,跑上假山,在假山上望不到外面,急急忙忙又跑下來,困獸般在宮中奔跑,見到垂在地上的長長帳幕,心頭一動,順着帳幕爬了上去,一直爬上橫樑,掀開屋頂的瓦片,奮力鑽了出去。
靜思宮的內侍沉默着跪了一地,滿面悲愴。
玉連真爬上屋頂最高處,朝歌聲飄來的方向遙望,天彷彿被歌聲撕破,大片大片的雪沉沉墜落,天地成了茫茫的白,撕心裂肺的白,無邊無際,無始無終。
烏餘人沒有錯,他的孃親沒有錯,安王沒有錯,那才情絕世的懶神仙沒有錯,他也沒有錯,但是,爲何會走到這般悽慘的境地?
這些歌,他都聽孃親唱過,那優美的旋律,通俗或者優雅的歌詞,都一字一句都深深記在腦海,一遍又一遍地輕輕哼唱,在夜半無人之時。
亡國之調,亡國之詞,亡國之音,是父皇堅決不允的,於是,他連這點紀念孃親的權利都喪失了,孃親的名字早早被抹殺在宮廷后妃名冊,只有一個孤孤單單的晴字,後面的身份是“翡翠中州桃花縣孤女”。
孤女,多麼可笑,他這個身份不明的孤女所生之子,註定只是富貴囚徒。
這個團圓的時刻,孃親應該會和其他的烏餘明珠一起歡度,推杯問盞,擊鼓傳花,所有不能在世間做的事情,在九泉下不會再有人禁止看守,她們幸福了,活在世上的這些人呢,大家該怎麼辦?
心頭的痛以排山倒海之勢襲來,他捂着胸口坐了下去,踉蹌着走到高高的飛檐,攀着鎮宅的神獸,深深吸了口氣,有生以來第一次大聲歌唱,和着那嘶啞的聲音歌唱,用全部的熱情歌唱,“三月桃花滿樹紅,來個茶客石胡蜂,菊慄黃代管家常事,蟋蟀吐絲難過冬。四月薔薇朵朵開,蠶寶寶做絲上山來,蚊子夜把營生做,蒼蠅回頭明朝會。五月石榴一點紅,洋蝴蝶伴在花當中,知了一叫活嚇煞,地皮蟲嚇得不能動。六月荷花……”
人生既已如此,就不必再計較,痛痛快快唱一次,痛痛快快活一次,又能如何?
聽到那方的歌聲,安王總算回過神來,將狐裘輕輕披在她身上,悄悄退後一步,站在她的影子裡,給她宣泄的自由。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他臉上乍現兩行白色的冰花,不知不覺,更多的淚,更多的冰花覆了上來,一層是一種掙扎,一層是一次幻滅,他仰望着漫天雪花,笑得無比溫柔。
在這絕望之時,能與自己深愛的人相依相伴,不也是上天的恩憫。
皇上的馬車走到皇宮大門,一陣飄渺的歌聲隨風而來,皇上心頭一驚,喝令停住馬車,喚來御前侍衛統領,低喝道:“誰在唱這亡國之音?”
侍衛統領武功不如皇上,凝神聽了一氣,惶然道:“臣立刻去查!”
這時,內侍胡大總管從皇宮奔出來,氣喘吁吁地撲到馬車前,戰戰兢兢道:“請皇上息怒,唱歌的是王爺夫人和三皇子,除夕之夜是團圓夜,他們思念親人,也是情有可原。”
“去御花園!”皇上把車簾摔了下來,咬牙切齒道,“來人,傳朕口諭,要三皇子趕快閉嘴!”
一行人匆匆往御花園趕去,胡大總管來不及拍打身上的雪,踉踉蹌蹌追了上去,到了御花園門口,皇上突然跳下馬車,揮退衆人,獨自一人負手慢慢朝七重樓走去,胡大總管和侍衛們遠遠跟在後面,連大氣也不敢喘。
走到七重樓外的假山,皇上突然停了下來,朝靜思宮的方向看了看,又擡頭看了看樓上白色的人影,燈影朦朧中,女子的身影纖細而美好,與另外一個熟悉的身影如此相似,可是,她不是那人,那人已經香消玉殞,也許已經魂歸故里,與衆多的烏餘人相聚。
只有在那片美麗富饒的地方,她的笑容才能綻放,如烏餘的國花墨玉花,只有在墨玉生長之處,吸取墨玉靈氣而開,烏餘的明珠,果然離不開烏餘土地。
“烏餘明珠!”皇上腦中閃過這四個字,猶如被閃電劈中,一直極力忘卻的前塵往事統統涌到眼前。
多年前,他和雲尚正是年少輕狂之時,聞知烏餘明珠之名,頗有些不以爲然,帶着挑釁之心前往烏餘尋訪,衝破重重阻礙,終於覓得機會一窺真容。
烏餘明珠個個璀璨奪目,三人聚在一起,那是天下所有美人美景都難以比擬的勝景,讓人失魂落魄,猶如身在瑤臺仙境。
水天晴愛穿白,水清秋永遠是熱烈的紅,而林清漪總是粉紅與粉綠,嬌俏可人。
費勁心機和三人結識後,他很快愛上水天晴,那女子溫柔如水,有讓人失魂落魄的絕美笑顏,他一見傾心,從此念念不忘,爲了她在烏餘流連數月,只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水天晴對他不冷不淡,始終不肯答應他的求婚,即使他亮出翡翠太子身份。
她們三人情意深厚,深愛故土,竟約定永不嫁出烏餘,一生爲伴。
他黯然而歸,輾轉反側,烏餘的明珠要採擷何其艱難,終於下決心做惡人。百般謀劃之後,事情終於逐步向他期待的方向推進,等到他明白超出預料範圍,一切已無法挽回。
他最終得到了她,卻用的最錯誤最狠絕的方式。明珠從此蒙塵,再無笑容,即使他出盡百寶討她歡心,甚至冒天下之大不韙,讓玉連真陪伴在她身邊。
惡人一做就是這麼多年,誰也沒得到好處,一子錯,滿盤皆落索。可是情如何定對錯,她遇上他,在墨玉花下對他粲然而笑,本就是她的不對,是她和烏餘國的劫數,怪不得他。若一切重來,他仍然會用如此狠辣的辦法,將她帶回來禁錮在自己身邊,一生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