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燕使墨十三的名字,雲韓仙腦中還來不及反應,腳已邁出一步,緊接着第二步又在瞬間走完。安王這才知道伸手,卻只拉到她飛舞的一縷髮絲,滿心有如蟲蟻噬咬,一時竟不知如何動作,手長長伸向她的方向,有如危立於懸崖邊,尋求救命的繩索。
爲何剛剛還繾綣情濃,一聽到那人名字,她就能拋下所有,立刻撤身,即使知道前方是絕境?
爲何做了這麼多,她仍然一無所動?
一生鑽營設計,算計人心,身心俱疲。這一瞬,他甚至閃過這樣的念頭,既然活着如此痛苦,何必再繼續苦苦掙扎,不如放手,歸隱山林或者永遠長眠地下,以圖來生。
他的手慢慢放下,挺直的肩膀陡然垮了下來,明知該追回她,腳卻如同灌了鉛,一步也挪不動。
皇上和羣臣眼睜睜看着雲韓仙跑出大殿,很快就只剩下一個白裘飛揚的背影,接着,也許是嫌累贅,她把狐裘解下,大紅的衣裾脫出束縛,彷彿涅槃的鳳凰,帶着滿身烈火衝出重圍,在灰暗的天空烈烈起舞,灼痛了所有人的眼睛。
皇上定定看向木雕泥塑般的安王,在心中輕嘆一聲,“她們都一樣,不愛就是不愛,個個鐵石心腸,殘忍至極!”
玉連真瞥了安王一眼,用全身的力氣把樂樂擁入懷中,第一次感謝上蒼的恩憫,百般磨難之後,到底還是沒有把愛人奪走。突然,他心頭一動,眼角的餘光迅速掃向高高在上那人,暗道不好,急忙在樂樂耳邊道:“趕快去把夫子追回來!”
樂樂毫不猶豫衝了出去,霍小堯早已躍躍欲試,見妹妹有了動作,也提起一口真氣跑到樂樂身邊,拉着她的手飛奔。
太子滿臉的血已乾,狀若鬼魅,癱坐在地,怔怔看着幾人的背影,嘴角突然狠狠牽起。
有種勇氣,不到萬不得已,退無可退,不會被激發出來。經過這些天的遭遇,他已深深明白,他做不了明君,也不會成爲懦夫,他也有要保衛的東西,以前是皇位,現在皇位在手,他該爲自己的朋友,該爲翡翠的長治久安做點什麼了。
風聲在耳邊呼呼而過,雲韓仙跑得越來越快,眼看就要跑到宮門,不知誰叫了一聲,“抓住她!”一直呆若木雞的內侍和御林軍傾巢而出,齊齊朝她追去,一時內侍尖利的叫聲此起彼伏,混亂不堪。
這時,安王一直盯住她背影的眸中突然閃過一道銀光,因爲從心底發出的疼痛,安王的瞳仁劇烈收縮,腳下一點,朝那方狂奔而去。
來不及了,雲韓仙身形一震,在兩個御林軍面前撲倒在地。追得最近的幾個御林軍自知不妥,不進反退,剩下她一人孤伶伶伏在帶着殘雪的地面,很快,鮮血就把身邊的白雪染紅。
她咬着下脣,用力瞪着近在咫尺的大紅宮門,極力讓自己保持清醒,朝宮門一點點爬去。
只是,爬不到半個手臂的距離,她眼前一黑,頭終於垂落在一大塊冰上,手長長地伸向宮門的方向,似溺水之人,伸向救命的浮木。
寒鴉轟然而起,天地空曠,白雪和紅衣,紅衣和烏髮,形成奇特對比,有驚心動魄的美麗,還有悲涼。
在樂樂和霍小堯的驚呼聲中,安王急不可待,提起一口真氣,幾個縱跳就來到她身邊,拎開兩個小鬼,迅速點下她周身大穴止血,拍着地面狂嘯,“誰幹的!到底誰幹的!快召太醫!快啊!”
竟敢在皇宮內院衆目睽睽下行兇,皇上霍然而起,臉已氣得發紫,羣臣紛紛拜下,皆是滿心忐忑。聽到召喚,值班的太醫斜裡衝出來,茫然四顧一氣,看到雪上血跡,正要提步,卻聽皇上冷冷道:“不用去了,那水性楊花的女人不救也罷!”
衆人皆倒吸一口涼氣,再聽安王的怒吼,彷彿有了撼人心神的力量。太醫偷偷瞥了皇上一眼,腿一軟,幾乎全身匍匐在地。
溫和敦厚,斯文儒雅的皇上,何時成了厲鬼模樣!
皇上咬牙切齒道:“太子,你立刻收拾一下,準備接見燕國使者。封鎖沐陽宮,沒朕口諭,誰也不能離開半步!”
與其他人的驚惶不同,自始至終,招福如同老僧入定,連眼睛都未曾睜開。
只有他自己知道,心中有個看不見的傷口,正血如泉涌。
安王見久無人應,漸漸冷靜下來,重重跪在雲韓仙身邊,手在冰冷的地上一點點移動,顫抖着按在她長長伸出的手上。他緊緊咬着下脣,極力屏住呼吸,既怕驚破她最後的一夢,也怕再開口,就是永訣。
玉子奇如何容得下她,墨徵南又怎能將阻礙墨十三的女人帶回,而那些潛藏已久,蠢蠢欲動的烏餘力量,怎麼肯讓這個烏餘明珠的後代寄身敵國。
這場糾纏如此無奈而痛苦,這平生最懶散的女子,必不願再繼續,否則,她也不會冒天下之大不韙,在皇上和文武百官面前投奔那人,生生斷了自己的退路。
他一遍遍在心底呼喚,“可是,阿懶,你若走了,我要怎麼活……”
幾個月的溫柔纏綿化作一片血色利刃,將他重重包裹,疼痛一點點襲來,從皮肉漸漸深入五臟六腑,他深深低頭,淚大顆大顆落在她手上,喉頭滾動着野獸般的哀鳴,卻始終難以出口。
生亦何歡,死亦何苦,不如歸去吧。
雖摔得渾身疼痛,樂樂和霍小堯一聲不吭又湊上來,樂樂細細檢視後背和肩膀傷口的銀鏢,手不由自主抖起來,霍小堯情知不妙,一把扣在她腕上,輕喝道:“怎麼回事?”
樂樂幾乎泣不成聲,“這……這是烏餘皇宮派人秘製的毒,烏餘的毒一般頗爲綿長溫和,只有一種最烈,就是……就是鏢上的三日醉,由酒做引子,將毒性迅速發散到全身,中毒後就是夫子這種樣子,全身潮紅,還微微帶着酒氣……”
“別廢話!有沒有解藥!”霍小堯連連跺腳。
樂樂迅速搖頭,“爺爺說過,烏餘風氣平和,其實本無人制毒,所有毒藥師都來自山南深山密林,人數稀少。而且他們只製毒不解毒,中毒者往往只有死路一條。”
話音未落,安王將兩人拉到一旁,臉色肅然中帶着隱隱的悲愴,不顧兩人的反對,咬着牙拔出銀鏢,扯下一塊袍角包好塞在腰間,輕輕抱起沉醉不醒的女子,大步流星向朝堂走去。
兩人連忙跟上,樂樂一邊走一邊蹦,想看清楚雲韓仙的面容,等到看清了,淚水如同開閘的洪水,即便努力訴說,卻總是被嗚咽打斷,出口的又是模糊不清的話語。
霍小堯到底和她心有靈犀,追趕着來解釋,“安王爺,她說她爺爺樂神醫說不定能救夫子,你趕快找她爺爺來,上次就是他救下來的。”
安王腳步一頓,硬下心腸快步而去,及至跨過高高的門檻,他低頭看了看深愛的女子,原來狠厲決絕的話忘得一乾二淨,撲通跪倒,膝行至朝堂中間,愴然淚下,“皇兄,看在兄弟一場,請救救她!”
羣臣譁然,嘆息聲頓起,紛紛爲她求情,一時皇上的臉色變幻不停,拳頭已握得骨節發白。
到底是醫者父母心,值班太醫借叩拜之機捱到安王身邊,悄悄往她腕上一搭,頓時滿臉煞白,連滾帶爬閃出老遠,戰戰兢兢道:“皇上,王妃大概挺不過今日了!”
安王死死盯着太醫,似乎恨不得在他身上咬塊肉下來,又湊近看了看懷中的愛人,見她氣若游絲,面色卻仍豔若桃李,不覺呼吸一窒,也不管衆目睽睽,無比輕柔地將臉貼在她臉上
款款深情,讓文官垂淚,讓武官黯然神傷。
皇上悄然吁了口氣,傾身看了看那女子,低聲道:“暗器是淬毒的嗎,是什麼毒,呈上來!”
樂樂立刻跳起來,“皇上,是烏餘皇宮的三日醉!趕快去找我爺爺吧,我爺爺說不定有辦法!”
“樂神醫,樂神醫……”皇上喃喃唸了兩聲,眸中閃過一絲戾色,和和氣氣道,“樂樂,你和你爺爺怎麼遇上的?”
樂樂搖搖頭,嘟着嘴道:“那時候我還小呢,只記得孃親一死我就跟爺爺走了。”
聽到皇上的問話,霍西風臉色鐵青,腮幫子咬得發酸,霍小堯思前想後,已經模糊得到結論,一動不動盯着腳尖,雙目幾乎噴出火來。
皇上眉頭緊蹙,咬牙切齒道:“朕已經派人去尋訪你爺爺了,很快就會有結果。還有,樂樂,你確定王妃中的毒是烏餘皇宮的三日醉?”
樂樂胸膛一挺,“確定!”
聞言,招福暗道不妙,猛地睜開雙眼,一擡頭,正對上皇上凌厲的目光,不由渾身一個激靈,重重拜道:“臣願爲皇上分憂!”
皇上冷冷道:“烏余余孽真是太過猖獗!傳朕口諭,重新排查戶籍,翡翠各地的烏餘人統一遷入中州西海縣墾荒,由北州調兵看守,逃離者,殺無赦!招福,你老母親既然說一家子難管,乾脆把烏餘奴送走吧。你此次查案有功,朕賞你黃金百兩,宮僕四人,宮僕直接從內侍省領取月錢,不用你來操心。你擔任朕的特使,帶宮僕一起立刻赴中州西海,協助西海縣令處理此事,另外,朕會調撥人手照顧你老母親,你就放心去吧!”
沒想到來得這麼快!招福恨得牙根發癢,強自鎮定心神,領旨謝恩。
如果說以前的所作所爲是爲母所逼,到了如今,所有事情都擁堵到面前,他決不會任人宰割。他也是烏餘的男子,有先輩一樣的鐵骨錚錚,只是,在困境中暫時隱藏。
站在沐陽宮的金色大殿上,招福在心中立誓:不破翡翠,誓不爲人!
內侍來取暗器,安王剛想拒絕,樊籬湊上來拍拍他肩膀,從他腰間拿出暗器,當衆打開,突然大喝道:“皇上,此事大有文章!”
原來,暗器上有大大的“安”字,赫然是安王平時所用的鏢。這回羣臣深信不疑,安王定是被人陷害。而他的屬下一定出了問題,或叛主,或折辱刺殺王妃,還有什麼事做不出來!
見羣臣議論紛紛,皇上四顧茫然,慢慢靠上龍椅,想獲得外界支持的力量,時間緊迫,不能繼續糾纏下去,那就暫且放過他們吧,反正那幾人已無法興風作浪。
他正襟危坐,沉聲道:“樊籬,你協同御史大夫司馬大人調查此事,寧可錯殺,不可放過!今日刺客能殺王妃,明日就能取朕的人頭!”
樊籬和司馬大人連忙應下,眼看所有心事都將了結,皇上終於鬆了口氣,起身滿臉倦色地揮揮手道:“高寒山,把安王妃葬入皇陵吧。安王,朕知道你捨不得她,從現在起,你看守皇陵,沒朕親自相迎,永世不得出來!玉連真夫婦流放南州橫當島,霍西風父子流放西州太平關,即刻起程,不得有誤!至於安王的侍衛,先關入大牢,擇期再審。”
他隱隱察覺,墨虎並不是個簡單人物,招福不一定能請動,必是有人暗中相幫。
眼看一場災禍消弭無形,羣臣三呼萬歲,安王冷冷目送皇上進了內堂,也不多說,一步步向外走去,背影已顯佝僂。
高寒山抹抹冷汗,飛快地追出來,憋了許久的疑問終於問出來:“我說安王,你跟皇上怎麼鬧成這樣?”
安王冷笑連連,躲避瘟疫一般飛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