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要太子娶霍小樂。”安王執白,下了一子,將幾顆白子在手中把玩,一邊說一邊狀若無意地看着雲韓仙,沒有發現她臉上有任何異色,補充道:“就是玉連真身邊的樂樂。”
“哦。”雲韓仙本就懶得下棋,見已落敗,隨口應了一聲,乾脆伏在案上研究大袖上的紋飾,細細撫摸着粉線繡的灼灼桃花,不知想到什麼,眼角幾乎飛向鬢旁。
安王看得癡了,也忘記自己的初衷,順着她眼角的弧度摸去,在她耳邊喃喃低語,“你笑起來真好看。”
雲韓仙眉間一黯,信手拂亂了棋子,吃吃笑道:“這次算平局!”待安王擁她入懷,她突然說了句不着邊際的話,“皇上下的是死棋。”
安王心頭一動,柔聲道:“也不盡然,太子娶了樂樂,穩住了霍西風及其身後的將領,高級將領就不必說,都被皇上明裡暗裡收拾了,我說的是中低層將領,這些人才真正是軍中的頂樑柱。而我早就成了棄子,叫天不應叫地不靈,只等着罪證落實,人頭落地。阿懶,跟我一起,你怕不怕?”
“一件事來來回回地問,你煩不煩!”雲韓仙斜他一眼,低頭撥弄棋子,突然微微一笑,“我曾經跟我的學生說過一句話,世事奇妙之處,就在於絕路也有生機。”
“你不想陪我死,爲何不去伺候皇上!”安王冷笑道,“還是知道皇上對你有意,捨不得殺你,準備等我一死就投向他的懷抱,顯示你還有點良心。我告訴你,你要走就走,我不稀罕!”
雲韓仙苦笑一聲,輕輕拍着他胸膛,安撫那裡劇烈的起伏,眼睛眯縫起來,似神遊天外,喃喃道:“我有個預感,皇上能算到細節,卻算不到人心,他會因此付出代價!”
說着,她突然眼睛一亮,抓起一把棋子掙出他的懷抱,徑直衝到欄杆邊,瞄準湖上高聳的冰柱打下。棋子並沒有命中目標,在結冰的湖面滑出老遠,她懊喪地長嘆,一顆接一顆地丟,大有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架勢。
安王無可奈何地笑,隨手拈了一枚跟在她後頭扔下去,棋子正中她的目標,發出清脆的聲響,她拍着欄杆哈哈大笑,安王猛地將她打橫抱起,甕聲甕氣道:“別笑了,不想笑就別笑了!”
笑聲噶然而止,她將頭深深藏於他胸膛,似要尋找一種依靠的力量,讓壓抑到崩潰的心情平靜下來。
安王眸中閃過一絲戾色,雙臂驟然收緊,似從牙縫裡發出聲音,“阿懶,如果我們能活下來,你還會不會離開?”
“傻瓜!”她渾身一震,也不去回答他的問題,倚在他胸膛靜靜聽着那如雷的響動,淚終於落了下來。
她的愛人,爲何還不來?
安王拳頭一緊,手心的一枚棋子立刻成了齏粉。
待七重樓這方平靜下來,一個宮裝女子從假山後閃出,低啐一口,“水性楊花!”
太子府裡一片愁雲慘霧,見太子天天和霍家兄妹扎堆,正妃側妃一個個憂心忡忡,不是親自來窺探就是打發這個來送蓮子羹打發那個來送禮,太子不勝其煩,乾脆派侍衛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地把守,結果這會又捅了馬蜂窩,太子府裡哭聲震天,不知道的還以爲太子府有了喪事。
看到太子整天急得團團轉,霍小堯和樂樂終於報了打屁股之仇,也不去擔心自己的事,一門心思吃好喝好,美其名曰“到時候好有力氣跑路”,把個太子氣得一佛出世,二佛昇天,恨不得把兩個天塌下來有高個子頂的小毛頭掐死了事。
見太子三天工夫有如變了個人,面色慘白,眼眶塌陷,顴骨高聳,樂樂終於發揮同情心,大大咧咧道:“我都不急你急什麼,不想嫁的是我!皇上真不公平,你那麼多妃子,少爺就我一個還想搶走給你,難道少爺不是他兒子!”
太子暴跳如雷,“除了老三那個傻子,誰敢娶你進門! 我要娶了你,倒黴的日子纔算開始,懂不懂!”
樂樂當然不懂,霍小堯想半天沒想明白,以求知慾滿滿的眼神盯住太子。
看着眼前一模一樣的叭兒狗眼神,太子又好氣又好笑,袖子一飛,把兩個腦袋瓜夾在腋下,徑直帶到火爐旁,唉聲嘆氣道:“皇上對燕國一貫避讓,從不肯與他們正面接觸,處理完安王,肯定要推我出去應付燕國使者。這種事情最是吃力不討好,燕國的鐵軍就在虎門關外虎視眈眈,皇上畏鐵軍如虎,一直是低調安撫,難道要我堂堂一個太子卑躬屈膝討他們歡心不成!”
他頓了頓,冷笑道:“即使卑躬屈膝,燕人豈是那麼容易討好滿足的,當他們的胃口越來越大,只怕難免一戰!可惜太祖皇帝以將領的身份起兵,知道軍權旁落的厲害,翡翠一朝最忌憚大將,何況安王集大將和皇族於一身。”
“照你這麼說,那爲何皇上還要重用安王,讓他掌權這麼多年?”霍小堯聽出端倪,怔怔問道。
太子哈哈大笑,“傻小子,物盡其用懂不懂,而且先奪兵權,才能爲所欲爲啊!”
樂樂大嘆“可憐”,在太子肩上用力拍了拍,諂媚地笑道:“太子哥哥,既然算計這個算計那個不好玩,到時候我們逃跑的時候帶上你,在你快活一把!”
“對!我們一起去烏餘,包你吃香的喝辣的!”爲了妹妹的利益,霍小堯當然要賣力吹捧。
太子哭笑不得,手一癢,狠狠掐在兩人後頸。
靜思宮內一片死寂,自從玉連真爬上屋頂唱歌,所有靜思宮的宮女內侍都受到嚴厲懲處,重新換了一批人進來,這次慎之又慎,由胡大總管親自挑選和**,皇上一一過目後,才由胡大總管帶進來面見玉連真。
玉連真連日酒醉,頭痛欲裂,對堂下的一片黑壓壓的人頭沒有半分興趣,伏在案上昏昏欲睡。胡大總管跪得腿麻,連連出聲相請,見玉連真毫無反應,在心頭嘆了又嘆,自作主張留下幾個大眼睛圓臉龐的宮女,帶着其他人輕手輕腳退下。
不知過了多久,玉連真慢慢起身,拂開案几上的一片狼藉,探身抓起一人,赤紅着雙眼逼近那人的眼睛,卻在看到女子眼底的驚恐後散失了全身力氣,手一鬆,頹然坐下,拍着案几大叫,“拿酒來!”
那女子腿一軟,幾乎匍匐在他腳下,戰戰兢兢道:“皇上吩咐,要酒沒有,要女人……隨你挑。”
不說還好,玉連真勃然大怒,將案几掀翻,沉沉的案几徑直朝女子飛去,宮女們的尖叫聲頓起。女子哪裡敢動,閉着眼睛等死,玉連真清醒過來,後悔不迭,飛身而起,一腳踢開案几,誰知昏沉多日,有力使不出來,案几半途掉落下來,險險砸在女子身邊,女子雖然毫髮未傷,飽受驚嚇,當即癱軟在地。
玉連真出了身冷汗,腦中漸漸清明,怔怔看着混亂不堪的大殿,嘴角浮現一抹苦澀笑容,對宮女們揮揮手道:“把她擡下去,你們在外面候着吧。”
宮女魚貫而出,不過片刻工夫,胡大總管氣喘吁吁跑進來,命人將幾本佛經送到玉連真面前,笑嘻嘻道:“殿下,皇上讓您好好研習,不要胡思亂想。”
玉連真憤恨難平,抄起一本就準備撕,看到佛經上熟悉的字體,連忙停手,抱着全部佛經踉蹌而去。
大年初五之夜,雪下得前所未有的惶急,似天庭遭逢大變,雪花在奪命逃奔。未及天明,太**已經熱鬧起來,人們頂風冒雪掛起大紅燈籠和大朵大朵的紅綢花,在一片冰冷的白色容器中,有如熱血。
吹鼓手來了,御林軍來了,喜婆來了,一頂披紅掛綵的八擡大轎也來了。
很快,兩個紅偶人從九曲迴廊的深處被衆人簇擁而來,頂着滿身滿頭的重物,一步一步走得無比艱難。太子頭上是碩大的金冠,點綴着無數紅寶石,正中是一顆夜明珠,在昏暗的光線中灼灼發亮。新娘子頭上的金冠足有太子的兩倍大,金冠上的珍寶點綴更加繁複,還有大小均勻、晶瑩奪目的珍珠做成簾子,遮蓋了整個面龐,在夜明珠的照射下,那雙烏黑的大眼睛在簾後閃爍着灼人光亮。
兩人看起來十分恩愛,太子一手攙扶着新娘子,一手和她十指交纏,還不時轉頭看她,似乎生怕她有一丁點不如意,新娘子一直低垂着頭,偶然擡頭看太子一眼,將他的手抓得更緊。
兩人在喜婆引領下坐進轎子,隨着一聲尖細的“起轎”,一行人飛快地朝皇宮走去。
皇上這幾日連連下旨,因爲天氣惡劣,京城又遭遇災禍,而且燕國使者已快到達,太子婚事一切從速從簡。霍西風將軍身爲太子岳父,住所不可太過寒酸,由原處遷到皇城之中聽濤殿,等天氣好轉再另擇地方修建新府。
太子的轎子先在聽濤閣停下,依照翡翠習俗,新娘子要拜別父親,感謝父親的養育之恩,而太子要從霍西風手中接過新娘子,當着岳父的面宣誓會永遠對妻子好。
太子和新娘子仍然親密無間地走進,霍西風猶如困獸,在大殿上踱來踱去,看到兩人緊握的手,額頭青筋直跳,冷冷道:“不用拜謝我了,我沒有養過你,當不起這種大禮!”
新娘子愣在當場,求救般朝太子看了看,太子連忙扶着她拜下,賠笑道:“霍將軍,請放心,本宮一定不會虧待樂樂!”
霍西風冷哼一聲,轉身不理。
新娘子拉了拉太子的袖子,太子連忙把她扶起來,爲她正了正衣冠,又小心翼翼地扶走。
誰知沒走出三步,霍西風似察覺出什麼,三步並做兩步衝來,擋在新娘子面前,透過珠簾,看到了一雙盈滿淚水的眼睛。
霍西風心頭咯噔一聲,不由自主伸手,牽着新娘子的手,無比輕柔地放進太子手中,自始至終,死死盯住那雙眼睛,把所有的擔憂和不捨用目光表達。
一切,盡在不言中。
聽到隱隱飄來的喜樂,玉連真翻個身將頭塞進被子裡,又突然一躍而起,衣服和鞋都沒穿,徑直衝到院中。
兩個宮女踉踉蹌蹌追來,伏下來請他穿鞋,玉連真怔怔聽了一會,突然開口,“誰的喜事?”
見玉連真啞了幾日終於開口,宮女皆面有喜色,齊聲道:“是太子的喜事!”
玉連真哼了一聲,不想在這種小事上浪費時間,掉頭就走,被風雪一激,他心頭一動,停下腳步,乾笑一聲道:“既然有喜事,有沒有酒喝,是誰家女兒?”
兩人面面相覷,一人盈盈拜道:“回殿下,是霍將軍的女兒。至於酒……奴婢去問問大總管吧……”
話音未落,玉連真已轟然倒地,滿臉不敢置信,眼角的淚汩汩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