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往日來,第二天天剛矇矇亮,雲韓仙就在一片混沌中被秋水天背到書院,一路上學生和夫子全都側目而視,不過已不再驚訝,皆掩面竊笑,有幾個膽子大的還衝兩人打起招呼,秋水天雖有些不習慣,到底還是慢下腳步,以靦腆的笑容應對。
更衣沐浴,隆重拜祭過書聖後,學生在大講堂集合,對所有夫子一一行禮,可憐的雲韓仙身子和眼皮同樣撐不住,眼看要鬧笑話,秋水天急中生智,大手一撈,把人提到身前,橫攬着她從後門離開。山長和方丈不約而同低頭,裝作沒看見。
不知爲何,一夜之間,招大人憔悴許多,眼眶一片青黑,一直笑意盈盈的眸子也黯淡無光,怔怔目送兩人遠去,許久都沒回過神來。方丈以目示意,呂山長朝他輕輕搖頭,在心中冷笑一聲,湊過去悄聲道:“招大人,是否要歇息片刻?”
招大人悚然一驚,身體連忙坐正,訕訕道:“也好,事情也差不多了,我一會再來。”
招大人一走,呂山長輕笑道:“幸好明天他要走了,要不然那兩個小傢伙可沒什麼清淨日子過。”
方丈捻鬚輕嘆:“話不要說這麼早,他們的劫難也許纔剛剛開始。”
“不管如何,難得有人能制住阿天,我們看着他長大,總不能袖手旁觀纔是!”呂山長狡黠一笑,“你不知道昨天阿天那低眉順眼的樣子,真是笑死我也!”
這時,學生已經開始拜師,夫子端坐兩列,學生排隊一一磕頭並自我介紹,呂山長和方丈最後才拜,秦水潯雖然桀驁不馴,倒也知道衆位夫子的苦心栽培,一路拜得規規矩矩,好不容易到了最後的方丈面前,饒是如此精神的人也磕頭磕得雙目發直,方丈傾身輕拍其肩膀,含笑道:“最後一年了,秦公子保重!”
聽出話中的意味深長,秦水潯精神一震,沉聲道:“學生記下了!”
正要起身,旁邊一個瘦瘦小小的學生磕完頭起來,搖晃兩下,一頭栽倒,秦水潯眼明手快,迅速將他撈起,那學生一見是他,張皇失措,推開他拔腿就跑,誰知暈頭轉向間又往方丈的方向栽去,秦水潯氣悶不已,拎住他摁在地上磕了幾下,轉身就走。
“秦……秦……”那學生結結巴巴,半天說不出句囫圇話,秦水潯十分不耐,在他頭上敲了一記,冷冷道:“霍小堯,以後偷看我的時候注意一點,不要被我抓到!”
霍小堯急得嗚嗚直叫,“我沒有偷看,不,我是仰慕你,我正大光明地仰慕你!”
秦水潯嘴角一勾,瞥見桃樹後又冒出一雙亮晶晶的眼睛,滿臉無奈,在額頭上重重拍了一記,去抓自己家那狀況奇多的樂大饞鬼。
夫子都在藏書樓的前坪備課休息,山長的安排用心良苦,藏書樓背靠山脊而建,環境清幽,前面是一道道長廊,寶頂飛檐,硃紅色的明柱上人物花鳥飛禽走獸,無不栩栩如生,長廊上設着許多案几,筆墨紙硯齊全。 在這裡,夫子們既可以隨時進行學術交流,進行熱烈討論,而且舉頭便是嶙峋怪石,目光所及,青山悠悠,飛瀑如白練,當天而掛,人如同在雲海裡遊弋漂浮。
走進長廊,在秋水天背上的雲韓仙似乎聽到隱隱的水聲,眼睛微微睜開,見到遠處那雲海中的飛瀑,不禁失聲叫道:“好美!”秋水天有些得意,把椅子放下,指着擺得整整齊齊的案几問:“阿懶,你想坐哪裡?”
雲韓仙當然多走一步都不肯,撲到最近的案几上,撐着頭看向遠方,笑得迷茫。秋水天把椅子收到廊柱後,學着她的樣子撐着頭遠眺。到底是在山裡長大,他纔看兩眼就覺得無趣,覺得她那笑容煞是好看,鬼使神差捉過她的臉,想好好瞧個夠,雲韓仙哈哈大笑,揪着他的臉皮,用力向兩邊扯,秋水天不甘示弱,只輕輕一撥,雲韓仙就化身蝴蝶,飛出長廊,重重掉在一片金燦燦的迎春花上。
秋水天嚇得面無血色,飛撲過去,小心翼翼把她抱起來,雲韓仙氣急敗壞,揪着他的臉惡狠狠道:“下次不準對我動手!”
秋水天見她還能吼人,笑得滿臉燦爛花朵,回到案几前,四處瞧了瞧,三下五除二把腰帶扯下來,把她捆在背上,雲韓仙反正拉扯不過,翻翻白眼,聽天由命。秋水天狂奔進藏書樓,以非人的速度帶她上上下下繞了一圈,回頭道:“看完了?”
可憐雲韓仙眼前全是星星,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
帶她參觀藏書樓的目的達到,秋水天到庫房抱了套被褥出來,往那案几前一鋪,把她解下放了上去,摸摸她的頭,嘿嘿笑道:“我去廚房下面給你吃,你先休息。”
眼前無數個星星都在歡呼,雲韓仙頭一歪,昏睡過去。
招大人循聲而至,正好見那蠻子揹着她從藏書樓出來,下意識躲在迎春花叢後,等蠻子離開,而沒有聽到她的聲音,才閃出來輕手輕腳走到她身邊,蹲下來細細打量她的眉眼。
兒時朦朧的記憶裡,他也經常這樣專注地看過酷似的一張臉,甚至還湊上去美美地親了幾口,塗得那人滿臉口水或者糕點屑。
如果時光可以重回,如果早些看到這張錐心刻骨的臉,他不會做那樣的選擇。犧牲一個無足輕重的畫者,得到了無上的權利,他一直以爲做得非常正確,直到真正面對她……
一切都無可挽回。
他狠下心腸,男人是做大事的,何況他身上揹負的擔子如此沉重,那人是女中丈夫,憂國憂民,即使知道,也一定不會責怪他。
可是,爲何淚水簌簌而落,如斷線珠?
“求求你,放過我吧……”一顆淚落在她臉頰,她緊蹙眉頭,哀哀低喃,微微掙了掙,又長嘆一聲,沉沉入夢。
他驚慌失措地鑽入花叢,良久都沒有聽到聲音,頹然坐在花中,茫茫然擡頭看向那片飛瀑,只覺心也隨那飛瀑一起,墜入無盡深淵。
夫子們陸續回來,見地上這麼早就橫了個人,驚詫不已。原來這被褥是夫子中午小憩時所用,呂鴻蒙雖然開明,定的規矩並不少,晨起鍛鍊身體晚點卯,不得賭博喝酒,不得在山裡亂走,下堂後一定要回藏書樓。
呂鴻蒙監督甚嚴,如違反規定超過三次,學生一概開除,夫子也是一視同仁,一概辭退。若被蓬萊書院趕出去,其他書院大多拒之門外,大家的前途盡毀,是以書院開辦至今,敢以身試法的少之又少。
招大人聽到聲音,躊躇良久,到底找不出邁出腳步的勇氣。
秋水天端着面回來,見衆人圍着雲韓仙指指戳戳,大吼一聲,“滾開!”腳步如風而來,把面放在案几上,輕手輕腳把她從被子裡捉了出來。
那聲大吼把雲韓仙震得耳膜幾乎爆裂,她環顧一週,發現大家紛紛閃避,皆面有慍色,心頭一緊,抓住他的衣襟,深吸一口氣,從丹田裡發出一聲怒吼,“你吼什麼,還不快給大家道歉!”
衆人愕然不已,秋水天冷哼一聲,把面端到她眼前,甕聲甕氣道:“別鬧,快吃!”
啪地一聲,雲韓仙一掌把面打飛,秋水天保持着那端碗的姿勢,目色漸漸發紅,雲韓仙一不做二不休,把衣襟一扯,露出白晃晃的脖子,盯着他的眼睛,冷冷道:“打啊,我等着!”
“不準動手!”說時遲那時快,招大人從一片迎春花後鑽出來,掄着拳頭就來打,旁邊一個夫子見勢不妙,連忙擋在他面前,打了夫子不要緊,要打了刺史大人可就了不得!
秋水天的拳頭緊了又鬆,鬆了又緊,臉憋得發紫。衆人大氣也不敢出,遠處兩個夫子回頭狂奔,趕着去搬救兵。雲韓仙見好就收,嘆了口氣,捉過他的拳頭一個個指頭掰開,用哄孩子般的輕柔語氣道:“彆氣了,是我不對,晚上回去你再把我扔水缸裡成不成?”
秋水天哼了一聲,怔怔看着她的手,到底還是貪戀這溫柔,捨不得把手抽出來。那是他見過最漂亮的手,白皙柔軟,一個繭子都無,手指細長,如剛撥開的筍尖尖,手掌幾乎只有他的一半大,那冰涼的觸感,在他心中牽出千萬縷柔情。
他心口如堵上一塊大石,突然有些後怕,如果剛纔沒有剋制住自己的怒氣,一拳頭下去,後果不堪設想。
他驚恐難安,突然有種砍下自己雙手的衝動,下定決心,以後修身養性,決不能再犯錯!
雲韓仙見他沉默不語,拍拍他的手背,徑直走到衆人面前,深深作了個長揖,滿臉悽然道:“各位夫子,韓仙大病初癒,平時精神有些不濟,有行爲不當之處,還請各位多多擔待!”
其實不用說,看她一臉蒼白和羸弱的身體,再無知的人也看得出來。夫子們紛紛回禮,連道“保重”之類的話,卻見後面那閻王三步並作兩步走到她身邊,昂着頭掃視一番,猛地鞠躬三次,悶悶道:“剛纔對不住!”
衆人眼珠子掉落一地,還是教書學的錢老夫子微笑着應了一聲,“秋教習多禮了!”這才把沉悶的氣氛沖走。等方丈和呂鴻蒙氣喘吁吁趕來,見到的就是衆夫子圍坐一團,言笑晏晏的場面,而混亂的始作俑者,從不出現在這裡的秋水天,正抓着雲韓仙的手左看右看,神情如好奇的孩童,時而蹙眉,時而微笑,時而偷窺手的主人幾眼,時而把手放在掌心,一根根指頭,一條條紋路比較。
兩人遙遙看着,相視而笑,沒有留意到一樹金燦燦的迎春花後,招大人對他們怒目而視,將一朵花揉成碎片。
教書學的除了雲韓仙還有四位夫子,錢老夫子把她的課安排在上午和下午的最後,每天兩堂,教的學生已經有很好基礎。錢老夫子書畫皆精,以工筆重彩畫聞名,曾是宮廷的御用畫師,作品內容以人物花鳥爲主,工整細緻,漂亮明麗,其畫作被各地富豪顯貴推崇,有千金難買之稱。
雲韓仙雖然一派淡定,初次教學,還是心中忐忑,叫秋水天泡一壺濃茶,抖擻精神,從研究學生的畫作入手,在心中理清授課方向。錢老夫子早早回來,自己拿着個杯子湊到她面前,雲韓仙連忙爲他倒滿,錢老夫子捻鬚頷首道:“韓夫子,《太平圖》的第一卷,爲何人藏山中,山隱霧裡?”
雲韓仙笑道:“古人有‘天人合一’之說,人與天地萬物原本相通,山水有靈,更有情,情意綿綿之時,人已自忘,已如微塵。”
錢老夫子放下茶杯,把那疊畫作拿到眼前,沉吟道:“那第二卷爲何積墨渾厚,筆縱飛舞,墨雨如切?”
“太平山千里崇山峻嶺,如同頂天立地的英雄豪傑,只有刀光劍影,鐵馬金戈,才能酣暢淋漓,不枉此生!”
“好一個英雄豪傑!”錢老夫子雙手微震,朗聲道,“那第三卷時,畫者是否豪情頓失,鬥志全喪?”
雲韓仙眸中光芒頓黯,遠眺着飄忽而過的雲霧,苦笑道:“幽徑茅屋,灌木疊翠,山中人家載歌載舞歡慶豐收,畫者畫完,擲筆大笑,拂袖而去。她以爲能取悅居高位者,讓其能因惜才而手下留情,卻忘了法不容情,自己倒成了衆人的笑柄!”
錢老夫子目光一閃,不聲不響撕起學生的畫作,雲韓仙冷眼看着,也不去勸阻,幽幽道:“匠氣有餘,真性情不足,全部都是沉悶呆板,毫無內容,撕了也好!”
錢老夫子撕得更快,把碎屑扔進花叢,拍拍手道:“韓夫子可有主意?”
雲韓仙欠身一禮,含笑道:“多謝老前輩指教,韓仙已成竹在胸!”
錢老夫子長身而起,哈哈大笑,“孺子可教也!”
走進學齋,雲韓仙環視一圈,把滿腹不安強壓下來。堂下規規矩矩坐着十多個白衣少年,都是出身好人家的孩子,一個個脣紅齒白,俊秀清雅。
她把錢老夫子殷殷囑咐的開場白撇開,徑直走到那有兩面之緣的秦水潯面前,粲然一笑道:“借你外裳一用!”
秦水潯目光炯炯,本來滿是期待,聽她此話,臉上瞬間變成染坊,咬牙切齒道:“要我衣服做什麼?”
雲韓仙眼角幾欲飛進鬢旁,懶洋洋道:“借不借?”
秦水潯瞪了她一眼,不情不願地把白衣脫下來,大庭廣衆下脫衣,頗有些不自在,臉色愈發陰沉。雲韓仙把外裳拎起走到前面,展開掛在牆上,抓起狼毫,在衆人的驚呼聲中,點到外裳的正中,勾勒出一葉扁舟和一個老翁垂釣的模樣,在旁邊淡淡描上幾筆水紋,最後一筆落下,她微微一笑,毫不留戀地擲筆,長袖一揮,斜靠在案几上喝起茶來。
衆人不知她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在那外裳和她之間來回打量,只有秦水潯怒火沖天,臉漲得通紅,似乎要在她身上盯出個洞來。
良久,雲韓仙仍未得到任何反應,輕嘆一聲,長身而起,負手看着窗外的一樹灼灼桃紅,念道:“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晝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她的聲音無比蒼涼,彷彿能把人從山崖推落,下面寒潭碧波,水光迷離。
當她念出第一句,那秦水潯怒色盡退,念出第二句,眼中光芒驟長,當她念出第三句,已霍地起身,唸到第四句,臉色好似雨後初晴,陽光如新。
衆人齊齊往那外裳看去,當腦中有詩,那果然就不是簡單的幾點墨跡,雲韓仙回頭看着衆人微蹙的眉,悄然一笑,往旁邊的案几上一撲,意識漸漸模糊。
那秦水潯凝視一陣,扭頭一看,夫子趴在桌上,已然和周公下棋去也,不禁有些哭笑不得,出去找到在石凳上睡得正香的樂樂,擰了耳朵把她弄醒,嘿嘿笑道:“快去給我取件外裳,順便叫秋教習來接人!”
樂樂拔腿就跑,連答應一聲都忘了。
秋水天一直沒歇着,從藏書樓出來,他安排好教習的僧人,帶着小江小海在書院仔細巡查一圈,巡查主要是怕書院裡藏着毒蟲,山中毒蟲猛獸多,雖有院牆和迷瘴阻擋,到底防不勝防。把草叢樹木屋角石隙一一看過,兩隻狗趕緊到廚房報到,秋水天馬不停蹄回到家,做好簡單的飯菜,用食盒裝好放在揹簍,急匆匆地背上書院。
走到半路,樂樂氣喘吁吁迎面跑來,拍着胸口道:“我家少爺要你去接夫子!”
秋水天還當她出了什麼事,急得腦子轟隆作響,二話不說就衝了上去。那間學齋大門緊閉,靜得可以聽到山間鳥鳴,與其他學齋的書聲朗朗截然不同。秋水天以猛虎下山之勢撲去,用身體把門撞開,抓起講臺上趴着的人拼命搖晃,大吼道:“你怎麼啦?阿懶,快醒醒……”
大家鬨堂大笑,秋水天已顧不上生氣,扳過她的臉一寸寸檢查,雲韓仙終於睜開眼睛,有氣無力道:“笨蛋,剛纔被你搖暈了!”
秋水天嘿嘿直笑,捉過她的手,把滿頭冷汗熱汗全部擦在她手上,衆目睽睽,雲韓仙被男人這樣抱着,到底有些不好意思,冷着臉道:“出去等我!”
秋水天似乎被澆了瓢冷水,氣呼呼地掉頭就走,雲韓仙笑眯眯叫了聲,“別忘了修門!”
秋水天看着地上四分五裂的門,尷尬地摸摸腦袋,嗖地一聲就跑沒影了。
用腳趾頭想也知道,那呆子肯定耳根又紅了,雲韓仙會心一笑,扯下外裳,朗聲道:“誰來告訴我,何爲詩,何爲畫,詩畫之間有何關係?”
“莫非夫子是要提醒我們,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畫便是有形的詩,能表達詩中所構築,卻永遠難以言喻的感覺!”秦水潯指着她手上的外裳,“比如鳥飛絕、人蹤滅、孤舟、寒江,空曠寂寥,蕭條幽冷。”
雲韓仙輕笑,揚手把外裳丟給他,要坐最前排的瘦小少年起立,少年如得軍令,霍地起身大叫:“夫子,學生叫霍小堯!別人叫我霍小膽!”
雲韓仙瞠目結舌,搖頭微笑,“你的膽子可一點也不小啊,能幫夫子一個忙嗎?”
霍小堯剛纔的氣勢完全沒影了,結結巴巴道:“夫子,學生什麼也不會……”
“不要緊,不難!”雲韓仙把他拉過來面對大家站着,雙手舉好一張宣紙,她斜倚着案几,眼神無比慵懶地在紙上瞄了一眼,霍小堯眼睛瞪得渾圓,抖抖索索道:“夫子,你真好看,真的……”
大家鬨堂大笑,雲韓仙抄起狼毫,在這色小子頭上敲了一記,隨手在紙上寫下幾個大字“踏花歸去馬蹄香”,寫完把筆一擲,不管不顧,揚長而去。
大家面面相覷,等他走遠纔有人拍案而起:“什麼夫子!隨便畫個東西就想把我們糊弄過去,我去找呂山長說說!”大半的人都鬧鬧嚷嚷地響應,霍小堯滿臉通紅,似乎還在遊離狀態。秦水潯冷眼看着,在心中反覆念着這句詩,腦中閃着無數個零碎的片斷,卻始終無法彙集到一起,頗有幾分惱恨。
秋水天不知從哪裡拆了扇門扛來,遠遠就看到雲韓仙站在院中滿樹嫣紅下對他微笑,渾身立刻燥熱起來,狂奔到學齋門口,只橫了一眼,所有人便乖乖坐下,噤若寒蟬。他剛也聽到幾句,把門一放,冷冷道:“韓夫子是教你們作畫,不是帶孩子,你們學到她的本事再告狀也不遲!”
他回頭看了樹下那人一眼,面有得色,“韓夫子的本事,只怕你們一年半載還學不會!”
雖然不知道她有什麼本事,能被方丈和山長如此推崇,她的本事定不會小,他與有榮焉,他下定決心,要做一個有本事的人,有資格和她並肩而立。
下課的梆子響了,他三下五除二裝上門,把工具全收到揹簍裡,興沖沖地跑到雲韓仙面前,雲韓仙一把拽住他的手臂,老實不客氣地把整個身體的重量移了過去,哀嚎一聲,“好餓啊!”
秋水天想起早上那碗麪,哼了一聲,一把扣住她的腰,雲韓仙臉一紅,在他手上拍了一記,“男女授受不親懂不懂!”
“不懂!”他眉頭一擰,把人提了起來,安撫般拍拍她的背,悶悶道:“我照顧你是應該的!”
雲韓仙心裡比喝了蜜還甜,趴在他肩頭,往揹簍裡一看,笑嘻嘻道:“今天做了什麼好吃的,以後別這麼辛苦,書院不是有廚房嗎,我們中午隨便對付一頓就是。”
“我樂意!”秋水天還在氣頭上,手臂一緊,雲韓仙被勒得慘呼一聲,趁四處無人,一口咬在他脖頸,還惡意地伸出舌尖勾了幾下。如願以償地看到那耳根的紅色,這才戀戀不捨地鬆口,探頭到揹簍裡翻東西。
果然如她所想,他的味道實在鮮美,如雨後的筍,有淡淡的澀,有純淨的泥土芬芳,更多的,是讓人安心的氣息,彷彿靠在這個肩膀,再多的風雨都無須驚怕恐慌。
她深深愛上這個味道,恨不得把有限的生命全部與他糾纏。
在藏書樓頂的觀雲軒吃過飯,雲韓仙表現出難得的熱情,把碗筷一推就到處轉。有了朝廷的鼎力支持,藏書樓的藏書之豐令人咋舌,她在一個夫子的指引下來到珍藏字畫的煙雨閣,找到不少古今名家名作,小小的煙雨閣記錄了書畫從古至今的發展史,其中的代表作品幾乎全部囊括,《太平圖》這裡竟也有一副高手描摹之作,除了落筆間匠氣頗重,那種逼真程度讓人歎爲觀止。
不知不覺,秋水天來到她身後,指着牆上的《太平圖》第二卷笑道:“我喜歡它!”
“爲什麼?”雲韓仙心裡一動。
“我也不知道,它讓我覺得很興奮,男人就當如此,保家衛國,在戰場上真刀真槍地廝殺,或者縱橫江湖,快意恩仇,纔不枉此生!”
他的眸中有難以忽視的璀璨光芒,耀得雲韓仙幾乎睜不開眼睛,這個生氣勃勃的男子,是她從未曾見過,卻一直深深嚮往的真正男兒,堅毅、強勢、百折不撓、無堅不催。
彷彿有千萬根針刺在心裡,她強忍着胸口排山倒海的痛,輕柔道:“你是否已計劃好自己的前途?”
秋水天赧然道:“原來你也知道,我想參加武舉考試。我身材比別人高大強壯,言語和相貌勉強過關,長垛、騎射、翹關(舉重)這些簡直易如反掌,我一定能考中,一定能當大將軍!”
“大將軍……”雲韓仙喃喃自語,卻不知道想說什麼,又能說什麼。《太平圖》上千裡崇山峻嶺似乎在恥笑她,爲了證明自己不是沒用的女娃,她苦苦掙扎,可是爹爹始終不肯認她。她無可奈何,改頭換面,一直自我暗示,自己是男子,是頂天立地的英雄,能以嬌弱之軀勝過高高大大的男兒……
再回首時,過往種種,多麼可笑!
她也曾狂妄地奮筆疾書“醉臥沙場君莫笑”,也曾立志以筆勾畫萬仞雄奇關山,也曾彈起箜篌,高唱“君不見,走馬川,平沙茫茫黃入天,輪臺九月風夜吼,一川碎石大如鬥,隨風滿地亂石走……”
那些被生生扼殺的豪情,帶着血腥的味道漫天而來,她似乎站在懸崖的邊緣,只要一步,便能粉身碎骨。她茫然地伸手,想要抓住些支撐的東西,秋水天沒有讓她失望,下意識地把她的手抓住,拖入懷裡,以盟誓般的鄭重道:“阿懶,不管我以後做什麼,你都跟我一起好不好,你身體不好,又沒有親人,我實在不放心你!”
“呆子!”雲韓仙鼻子一酸,差點落下淚來。
也許她沒實現的願望,秋水天可以做到,她心中某個計劃越來越清晰,摸摸他脖子上淡淡的淤痕,壞壞地笑着,踮起腳尖又咬了下去。
她咬得並不痛,可是讓人又酥又麻,渾身難受,秋水天完全沒了脾氣,見她踮起的腳有些抖,扣着她的腰把他提了上來,拍拍她的背嘟噥道:“你是不是屬狗的,怎麼老喜歡咬人?”
“你有意見!”雲韓仙哼了一聲。
秋水天面有苦色,在心裡嘆了口氣,以尷尬的姿勢帶着她出來,雲韓仙連忙收口,雙手做支撐,趴在他肩膀看着夫子們微笑。衆人看着兩人怪異的動作,暗暗好笑,目送兩人回到座位,繼續喝茶聊天。
秋水天把被褥整理好,把她一股腦塞了進去,見裡面沒動靜,嚇得趕緊把他的頭扒拉出來,才發現她又開始迷糊,又好氣又好笑,又抓了她一隻手來研究,一邊聽大家談古論今。
聽有人說起烏餘國之事,一個年輕的夫子撇撇嘴道:“烏餘都亡國了,有什麼好說的,況且烏余男人在棠棣一役中盡歿,留下來的女人成了玩物,不是有歌在唱嗎,‘棠棣滿城夜如晝,歌舞任尋歡’。”
教史學的賀老夫子橫他一眼,冷冷道:“無知小輩!烏餘人自認有世間最高貴的血統,是傳說中盤古的脊樑所化,死後能與盤古一起得以永生,他們是值得欽佩的民族,個個有着錚錚鐵骨,遇到外辱總是反抗到底,從不彎腰低頭,所謂過剛易折,纔會有今日的命運!”
“是啊!”錢老夫子嘆道:“燕軍來襲之時,烏餘國王水北潯身先士卒,最先死在墨徵南的長刀下。殺到棠棣時,男子幾乎盡數戰死,耄耋老翁和稚齡小兒甚至一貫以柔弱著稱的烏餘女子也拿起武器保家衛國,和燕國的鐵軍拼殺到最後。那一戰慘烈之至,鮮血染紅了貫穿烏餘的烏靈江,事隔多年,江水仍隱隱泛紅,一到晚上江邊喊殺聲震天,烏餘人的魂魄遲遲不肯散去。”
從平淡到慷慨激昂,又變得有些哽咽,從錢老夫子的語氣中,大家都感受到某種無法言說的感情,紛紛沉默不語。秋水天只覺渾身熱血沸騰起來,肅然道:“那纔是真正的英雄,男人就應如此,爲國爲民,不戰鬥到最後一刻,決不放棄!”
他仰望着白雪茫茫的天柱峰,慨然道:“殺敵報國,是大丈夫應做之事,爲抗擊外敵侵略而死,死得其所,即使國破,世人也不該嘲笑謾罵,將他們的妻女當成玩物!上蒼有眼,人人皆有一死,終有一天他們會在地下相逢!”
衆人都當他是徒有力氣的莽夫,何曾想到他有如此胸襟,一個個聽得瞠目結舌,幾個年輕的夫子心有愧疚,臉上都有些訕訕然。
從聽到烏餘兩字開始,雲韓仙漸漸清醒,腦子裡迴盪着孃親的教誨,心頭似被一塊大石壓上,讓她幾乎喘不過氣來,而秋水天的一席話不啻一陣驚雷,炸開了胸口的淤滯,熱淚終於衝出阻擋,流成涓涓的溪流。
這個人,她終究沒有選錯!
下午是教習武術的時間,雲韓仙從藏書樓裡找了一本《李衛公問對》揣在懷裡,假託想鍛鍊身體,對錢老夫子告了假,優哉遊哉來到教習場。秋水天正教大家射箭,上身脫得剩件對襟小褂,渾身熱氣蒸騰。他拉滿了弓對準靶心,下盤如墜,腰挺得筆直,手臂上肌肉高高鼓起,眉目之間英氣逼人。
雲韓仙遠遠停下腳步,越看越歡喜,只聽錚地一聲,箭離弦而發,只一眨眼的工夫就在靶心搖晃,秋水天連發三矢,皆正中紅心,絲毫無差。雲韓仙暗暗叫好,更堅定了決心,找了塊大石坐下,把目光轉向雲霧裊繞的綿綿蒼山,思緒不知不覺飄遠。
秋水天做過示範,要學生輪流上來練習,一一糾正他們的動作,樂樂正在旁邊心不在焉地在一個草人身上比劃,遠遠瞧見樹下的雲韓仙,蹦跳着跑過來叫住秋水天,朝她的方向指了指。秋水天喜上眉梢,交代一聲就直衝過去,在她旁邊坐下來,隨着她的目光看過去,嘿嘿笑道:“阿懶,蓬萊山漂亮的地方多的是,有空我揹你上山瞧瞧。”
雲韓仙頭一歪,靠在身邊那強勁的肩膀,捉過他的大手,細細描過他深淺的掌紋,秋水天吃吃直笑,“別鬧,我還有事,你在這裡乖乖呆着,我要人送些茶水來。”
雲韓仙斜了他一眼,眼角一勾,把個含嗔帶怒的眼神發揮到了極至,秋水天只覺得自己心漏跳了幾拍,耳根又熱起來,囁嚅道:“你這樣不行的,書院紀律嚴明,你不能老混日子……”
雲韓仙把他胸膛不平靜的起伏盡收眼底,微微一笑,雙手虔誠地捧着他的手,把臉湊上去輕輕摩挲着,旁邊這強壯的身體果然震了震,僵硬得似與大石連成一體,雲韓仙雀躍不已,在那寬厚的手掌裡閉上眼睛,輕聲道:“呆會送我去學齋,我累壞了!”
眼睜睜看着她抱着自己手臂睡去,秋水天嘆了又嘆,把她移到背上,用腰帶捆好。一回到校場,樂樂笑呵呵迎了上來,“秋教習,夫子還真厲害,這一天隨隨便便就睡過去了。”
秋水天找個避風乾燥的地方把她放下,用自己的衣服把她包得嚴嚴實實,趕緊回去教學生射箭。
樂樂趴在她身邊左看右看,自言自語道:“真是奇怪,她還這麼年輕,沒可能這麼能睡的!”她捉住那細瘦的手腕把了會脈,萬分苦惱,狠狠抓着腦袋,“這是什麼奇怪的脈象,怎麼會若有若無,軟綿綿的毫無力氣?
她比着手指頭算,“面色恍白,身體瘦弱,是典型的虛證,這個睡法,應是心腎陽衰,虛證就該進補,可到底怎麼補呢?”她有些喪氣,喃喃道:“早知道就好好跟爺爺學醫,現在救人都救不了,好沒用!”
她戳戳雲韓仙的胸膛,蹙眉道:“夫子,你可別真的睡死啊,閻王好不容易變好,你死了我們可就慘了!”
“呸呸呸!”她連啐自己幾口,“烏鴉嘴,這麼漂亮的人怎麼會死呢!”
她趴下來仔細瞧着那精緻的眉眼,越看越歡喜,腦中突然靈光一閃,“聽爺爺說燕國皇宮有種奇毒,可以讓人昏昏欲睡,越睡時間越長,最後……”她已不敢再想下去,又把了回脈,正要扒開她衣服察看,秋水天把她拎起來丟到一旁,橫了她一眼,把雲韓仙輕手輕腳裹好。
樂樂摔得半天都起不來,慘叫道:“我是在給她看病,好心沒好報!”
“你能看什麼病!”秋水天哼了一聲,“昨天我問過大夫,大夫說她身體太虛,多多進補就好!”
樂樂不屑地撇撇嘴,“纔怪!說不定是中毒呢,我聽爺爺說有種奇毒能讓人漸漸睡死,她現在一天清醒的時候已經不多,只怕再過幾個月就永遠醒不過來了!”
秋水天心神俱碎,猛撲過來,老鷹抓小雞一般把她提到手上,惡狠狠道:“你說真的?”
有關閻王的恐怖回憶全部涌了上來,樂樂嚇得嗚咽起來,“我不知道,你得問我爺爺……”
“你爺爺在哪?”秋水天眼睛暴凸,有如惡鬼。
樂樂哇哇大哭,“我也不知道,我爺爺把我扔給少爺就雲遊四海去了。”
“阿天,放開他!”一個冷冷的聲音響起,秋水天把手一鬆,怔怔看着她的眼睛,眸中無數種情緒明滅着,最後似乎要燒灼起來。
“到底怎麼回事?”他猶豫着伸手,輕輕摸着她的臉,聲音因爲壓抑太多的驚濤駭浪而微微顫抖,“你說清楚,我一定會幫你!”
“呆子!”雲韓仙輕笑,“你別擔心,我是中過毒沒錯,可我吃過解藥,只是現在餘毒未清,身體虛弱,你每天多弄些好吃的,我一定很快會好!”
秋水天猶疑地看着她,被她滿臉的真誠笑容鼓惑,慢悠悠吐了口長氣,卻覺得心頭空空蕩蕩,如有人一點一滴地把血擠幹。
他低頭默默走開,樂樂看着他瞬間佝僂的背影,輕聲道:“夫子,你說真的嗎?”
雲韓仙懶洋洋地向她招招手,樂樂乖乖地走過來,雲韓仙給她一個爆慄,“不是真的難道煮的?”
樂樂摸摸腦門,突然撲到她懷裡,哽咽道:“夫子,你不要怕,我叫爺爺來救你!”
雲韓仙輕輕拍着他的背,笑得眼中水光閃閃,“樂樂,彆着急,我真的吃了解藥,現在只是身體沒有恢復,你最好皮繃緊點,不要調皮,小心我要阿天收拾你!”
樂樂一雙圓溜溜的眼睛轉了轉,癟着嘴惱恨地瞥她一眼,又鑽進她懷裡嗅來嗅去,嘖嘖稱歎,“夫子身上真香……”
話沒說完,後面冒出一隻大手把她衣領一提,遠遠扔到花叢裡,秋水天揹着椅子回來,把衣服摺好墊在椅上,把她往椅上一放,甕聲甕氣道:“以後別亂跑,想去哪裡先跟我說,每天上堂下堂我都去接送!”
雲韓仙笑容迷離,斜斜抱着椅背,在他寬闊的背上一遍一遍地寫着字,秋水天反手摸摸她的頭,輕柔道:“別鬧,坐好!”
雲韓仙拽住他的手,又把臉藏進他的手掌,輕笑道:“我剛纔寫什麼?”
秋水天耳根紅得發亮,猛地把手縮了回來,“好端端地說那個幹什麼,你放心,反正我不會丟下你!”
雲韓仙只覺一口鬱悶之氣堵到喉頭,一拳砸了過去,只可惜她那軟綿綿的拳頭如同給他撓癢癢,秋水天回頭瞥她一眼,咧嘴大笑,在山間小路上御風疾奔。
笑聲和慘叫聲隨風遠逝,在山谷裡迴盪着,如同嘹亮悠長的樵歌,最落寞處,總有千山萬樹喝彩,最悽苦時,卻見人間最美麗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