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如桃花林中落英繽紛的一個夢,夢醒,嘴角仍然帶着絲絲甘甜。
夢中,那個憨直的漢子不停偷看她,眸中有溫柔的笑意,似碧潭裡的波光粼粼,他正用新砍的竹子爲她編織背椅,蔑條很利,將他的大手劃出一道道的口子,讓她看得心疼。
那是怎樣的一雙手,傷痕累累,硬繭遍佈,然而,她只要將臉埋進那手心,便會覺得心頭滿滿,人生別無所求。
“阿懶,起來啦,別受涼。”
這個壞傢伙,又來擾她好夢,難道就不能直接把她背到書院,讓她多迷糊一會。她“嗯”了一聲,將那隻大手抱進懷中,臉貼進手心,終於感覺溫暖和安全。
他的嘆息一如既往,帶着幾分寵溺,幾分無奈,有難以言說的深情,她只要靜默以對,就能被甜蜜席捲。
“阿懶,我回來了。”然而,他的聲音怎麼帶着一絲哽咽,難道他又受了誰的冷眼,她奮力睜開眼睛,拽住他的手臂撲進他懷裡,對上他身後一雙笑意盈盈的眼睛,突然清醒過來,心頭一酸,死死箍着他的脖頸,放聲痛哭,彷彿要把所有思念、所有軟弱統統宣泄。
終於得到機會到戰場上一展所長,墨十三正躊躇滿志,想做出一番大事業,讓阿懶在烏餘高枕無憂。沒想到墨徵南如此殘暴,根本難以共事,而等他憤憤離開北州,聽到墨徵南腹背受敵,又頗有幾分後悔。悔不該在墨徵南最需要自己的時候斷絕關係,辜負其苦心栽培,悔不該因爲一己之私斷絕了阿懶的希望,悔不該和阿懶仔細研究霹靂彈的製法,造成如此浩劫……
然而,回烏餘的路上,各種消息鋪天蓋地而來:江玉蟬在翡翠皇宮被玉連真當場殺死,霍小堯被幽禁,阿懶逐步收服烏餘上下,逼走江大娘……他只覺莫名心寒,突然有種奇怪的預感,這一切彷彿是阿懶設下的圈套,而自己只是她手下一枚棋。
從招夫人招福到小懶,從崑崙將軍到墨徵南,從汪奴等人到江玉蟬,無一不是她的棋子,她運籌帷幄,攪亂了整個天下,將所有人玩弄於掌心,也許,還包括自己。
跟她相依相伴多日,他越來越難猜度她的心思,惟有深深的無力感。她和他要的都是天下,他想將領千軍萬馬,南征北戰,做個真正絕世英豪,而她,只用輕飄飄幾句話,就能總攬大局,讓所有人如斯瘋狂。
最悲哀的莫過於是,即使他竭盡全力,終究不如她懶洋洋的一句笑話,他能做的那麼少,而且肆意妄爲,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她如此維護那人,會不會最終的目的是和那人雙宿雙棲……他不敢再胡思亂想,帶着滿腹沮喪,滿心鬱悶之氣回到墨玉宮,看到滿樹桃花,還有花下明珠榻上那個沉睡的愛人。
那一刻,他終於釋懷。
他的阿懶沒有變,仍然是蓬萊山中那慵懶至極的女子,早晨喜歡賴牀,喜歡抱着他的手臂睡,喜歡把小小的臉蹭在他的手心,喜歡他爲她綰起長髮,喜歡長長久久地看他,眉梢眼角都是春意,彷彿一朵早春的花,要硬生生開進他冷冷清清的心裡。
滾燙的淚水是真的,顫抖是真的,思念是真的,軟弱也是真的,她對他的愛是真的,其餘一切,有什麼重要?
他斜在明珠榻上,一遍一遍溫柔地告訴她,“我回來了,我好好的,不要哭,不要哭……”她抓着他的衣襟抹淚,被他身上的塵土染得滿臉污痕,成了大花臉,即使如此,她仍然不肯放手,一手拽着他的衣襟,將自己蜷成小小的一團,似乎想就此與他連體同生。
他無可奈何地笑,脫了外裳,撈起林巧送來的帕子爲她細細地擦,一邊把她的芙蓉面和心中的影子重新對上,她眼下有濃濃的黑色,看來又許久沒睡好,她的脣已沒有一絲血色,肯定又病了。
自始至終,她一言不發,仍然如在蓬萊山中一般,長長久久地盯着他並不英俊的面容,只是,她眸中盈盈的笑意全成了水光。
他心頭巨慟,斜靠在明珠榻上,矇住她的雙眼,將她用力箍入胸懷,仰頭看着旋舞的桃花,幽幽長嘆。
她柔順地如同貓兒,當他回過神來,啼笑皆非地發現,她拽着他的衣襟,竟又沉沉入夢,淚痕未乾,嘴角仍噙着笑容。
他轉頭看向林巧,壓低聲音道:“你怎麼不好好看着她,累成這樣?”
林巧眼睜睜看着兩人無言的情意,滿心感嘆,第一次真心誠意對他屈膝拜下,“回王上,烏餘軍隊正在籌建,王后實在分身乏術。雖然水軍有影棋協助,已初具規模,而騎兵、步兵和新的弓箭突擊營皆無人能擔當重任,且烏餘正值初建,百廢待興,難以募集軍隊,王妃正煩心不已。”
他並不接話,低頭在阿懶臉上看了一氣,目光變幻不定,有猜疑,有柔情,有憂慮,又漸漸變得無比堅定。
他和她,本來就是一體,何必計較!
他將她小心翼翼地放下來,起身走到林巧面前,沉聲道:“你知道我娘給我什麼名字嗎?”
林巧心頭一動,淚大顆大顆滾落,“如果奴婢沒猜錯,應該還是跟‘秋水長天’有關吧,這是你娘最愛的一幅畫,是我們小姐所畫。”
“水長天。”他眉頭一擰,負手長身而立,學着她的樣子,眯縫着眼睛看向如洗的碧空,長長地透出一口氣,突然心頭一輕,終於知道,自己的所有糊塗心思都可恥且可笑。
“奴婢明白,立刻去辦!”林巧心中狂喜,朝他恭恭敬敬躬身一禮,離開的腳步竟有些踉蹌。
他沒有回頭,輕柔道:“阿懶,你相信我,我再不會讓你失望!”
身後,明珠榻上本已沉睡的女子長睫輕顫,兩行淚汩汩而出。
消息不脛而走,烏餘上下一片沸騰。原來,由墨徵南分封的烏餘王回到烏餘,立刻昭告天下,他即是烏餘小公主水清秋之子水長天,王后是烏餘明珠林清漪之女,兩人認祖歸宗,與墨徵南和燕國脫離關係,實現烏餘自治,並在甘棠寺供奉的先祖前發誓,要重建烏餘繁華,一雪前恥。
山南王第一個送來賀禮,支持烏餘自治,而翡翠新皇玉連真斟酌再三,還是派出紫衣使道賀,選擇性地忽視烏餘王的所作所爲。桑黎和南越的使者爲表誠心,收集了流落到兩國的烏餘重寶,派人專程送回。之後,大古格的元震從西州送來急信,信上只有四個字,“來日方長”。
燕國的態度讓人生疑,鎮守大穎的燕太子始終不置一詞,彷彿烏餘無關痛癢,甚至有心撇開這個累贅。當消息傳到墨徵南處,墨徵南哈哈大笑,用簡單的“我成全你們”幾個字作爲結語,即刻下令猛攻宿州,不顧宿州邊界的前鋒營中有衆多被**山攔截下來的百姓,下令燒光殺光,騎兵一過,皆成死地。
自此,烏餘自治以烏餘人的狂歡開始,到翡翠人的鮮血結束,對其他國家並未造成什麼影響。隨後,烏餘王水長天宣稱爲維護烏餘來之不易的成果,緊閉國門,不參加戰爭,並在一片混亂中開闢洞天福地,接納各地逃亡的百姓。
消息傳出,首先得到了翡翠東州和宿州百姓的響應,人們用牛車馬車帶上全部家當,紛紛朝烏餘逃奔。翡翠新皇氣急敗壞,下令嚴禁遷徙,然而,連許多官員也棄職逃跑,如何攔得住潮水般的人流,而且邊境官兵知曉**山前鋒營之事,恨其明知不敵,還要將自己的同胞擋在前面送死,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加上烏餘派出暗棋門疏通接應,對其允以重利,翡翠新皇的禁令成了一紙空文。
短短一個月內,烏餘人口暴增,烏餘王派人妥善安置,並且連續下了墾荒令、入籍令、獎勵生育令等一連串的政令,條條都是利於遷徙的百姓,人們一傳十十傳百,不但東州宿州,遠至西州南州的百姓也蜂擁而來,很快在冊的人口就有烏餘亡國前的半數,烏餘的繁榮指日可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