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姐是慢慢發覺家裡氣氛變了。
這天老太太把她叫過去,她一進屋就看到大太太臉色黑沉沉的坐在一旁。老太太指着大太太對她說:“回頭你跟着你大伯母多學學,有什麼不懂的就多問問。”然後指着二姐對大太太說,“你多教教二姐,有什麼不要緊的事都可以吩咐她去辦,不要自己太累了。”
大太太臉頰上的一塊肉筋直跳,對着老太太笑都笑不出來的回了句:“多謝娘關心,兒媳沒事。”
從這天起大太太早上見人辦事前都會讓人把二姐請來,然後就把她當成個擺設般當着她的面見婆子看賬本。她不理二姐沒關係,段章氏和魏玉貞以前都用過這一手,二姐早習慣了,她就當自己天天到大太太那邊散步,就算是個擺設她也要當好。
大太太見趕不走她,臉色一天比一天壞,翻起賬本來嘩啦啦的用力,沒辦法,二姐就在屋裡,出來進去的婆子丫頭都忍不住看,她就是生氣這個,她人還在這裡坐着,這人心都跑了,要是她不在了那大房還不讓人給壓到下頭去?
她不冷不熱的指桑罵槐,二姐聽了也當沒聽到,木着臉好好的站在那裡。可丫頭婆子那嘴卻不帶把門的,一開始都是在瞧笑話,後來見二姐任由大太太欺負也不吱一聲,倒又開始說大太太容不下人了。大房的笑話這些日子一件接一件,家裡的下人對着大房也少了些敬意,說起大太太來也沒那麼多顧忌了。
然後就有人趁機把當年二姐生昌圓前被老太太關起來的事給翻出來,說這其實都是當時在老太太旁邊的大太太挑唆的。都是她存着私心要害二姐,又說當初懷着昌圓的二姐吃了大苦,孩子和大人都差點沒命。
這話要是以前說自然沒多少人信,大太太到底不像二太太那樣惡名在外,可前頭那麼多婆子丫頭看到她給二姐臉色瞧,這可是老太太讓二姐過來管事的,她晾着人家不說,多少難聽話都往人家身上砸,虧得二姐身爲小輩還記得本分,沒敢跟她計較。
大太太聽見閒話後先是惱,要去找二姐,董芳雲要勸沒勸住,讓大老爺知道了,他把她叫進裡屋罵了一頓。第二天大太太就給二姐看賬了,也放了些活給她。
大太太給二姐的活其實是個閒事,就是一年四季家中上下衣物添減的活。這個老太爺有話在那裡,到了時候叫了裁縫婆子來就行,平常卻是沒事幹的。她想不給二姐幹活少不得日後還有什麼閒話傳出來,要是老太太知道了反倒說她不像個長輩的樣,乾脆就拿這個來糊弄她。
二姐接了這活卻認認真真的幹起來。先把家中下人男女老少的都分了個高低胖瘦,然後趁着換季時將那庫中過時的賣不出去的便宜布拿回家來,讓家中的丫頭婆子慢慢把衣裳按照男女老少分出大中小三個號做出來。這個不趕時間,慢慢做就行,你今年做明年穿都行,做好了就放在那裡,什麼時候換季了拿出來發給他們穿就可以了。
然後鞋子、被褥一類的也照此辦理。被分到幹這些活的丫頭婆子都挺高興,因爲裁布總能餘下點布頭布角下來,這可都歸她們了!多好的佔便宜的機會啊,就連那平時不愛幹針線活的也擠進來做個被子縫個褥子什麼的,省下來的就偷偷帶回家去了。
老太爺高興!連誇二姐會過日子!下人們也高興,以前這些活都是找外頭的裁縫婆子幹,她們可佔不着便宜,而且站在老爺太太跟前的人拿得錢多,偶爾也能多得些好布好衣裳穿在身上,其他人卻沒這麼多機會,現在難得不用穿補丁衣裳了,可不是要高興壞了?
後來做得多的還讓老太爺叫人拿到店裡去賣,越便宜的東西有時越賣得快,這便是後話了。
二姐小小的露了一回臉,家中的事慢慢的就都收到她手中去了。先是老太爺說讓她把老太太屋裡的這一攤給接過去:“你大伯母事忙,你就替她儘儘孝心吧。”
老太太能有什麼事呢?重要的是跟老太太住一個院子的老太爺。要說二姐之前只是在猜,現在她已經有八分確定了。別看大太太管着剩下的所有院子,老太爺這個院子交到二姐手裡,這可比什麼都更明顯。
段家先是一靜,然後就像沸騰的油鍋裡澆了一碗涼水一樣熱鬧起來了!
二姐卻很平靜,她沿用了以前大太太管着老太太這個院子中的一切規矩,一丁點都沒變。她知道這會兒是越穩越好。要是她變了,就等於是打了大太太一記響亮的耳光,要是她變了以後老太太的屋裡比以前好,那大太太的面子裡子算是讓她給扔到地上去了,大房也會跟着丟人的。那日後不管段浩方再做什麼,段家的人心都散了。
要是老太爺真的想要讓她日後管家,必定不是想讓她把大房給壓到底下。她對大房,對大太太,要敬,要畏,不能管,不能壓。就像以前她對段章氏和魏玉貞那樣,雖然是她管着家管着錢,派頭卻要留給她們擺。
這就像是老太爺給她的考驗,看段家在她手中是合還是分。
所以雖然老太爺把老太太的院子給她管了,她卻仍舊是每天都到大太太那邊去,端個茶倒個水,把‘孝’演到十二分。大太太說什麼她都站在那裡聽着,講什麼她都說是,從不反駁。忍字心頭一把刀,幸好這不是頭一回,她也算有些心得了。再說,要不是她讓大太太害怕了,她又怎麼會在她面前失了‘大伯母’的分寸呢?
大房已經不行了,二姐這頭雖然低着,心裡卻在笑着。她看大太太那副色厲內荏的模樣,就知道什麼叫做紙老虎了。
大太太到底不是段章氏,不出幾日就又撿起她身爲大房當家太太的身份,對二姐這個小輩也是呵護有加。兩人像是在比着誰比誰姿態更低一樣,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一時家中和氣極了,大太太對着二姐親熱得不得了,比見親孫子都親,真正拿她當個不懂事的小孩子看了。二姐也是越發的把‘孝順’二字做到極處,大太太要是咳嗽一聲,二姐能趕緊過來又是捶背又是倒茶,二姐要是臉色有一點不好,大太太就一疊聲的叫我的兒,你快去歇着!再喊丫頭婆子把她扶到隔壁屋去,又是叫大夫又是喊人的。
就這麼天天跟大太太打禪機似的說話,二姐回了屋就躺下不想動了。這日子過着累心,可這會兒也不能就認輸啊,就是咬着牙她也要撐下去!撐過這一段就行了,她這麼安慰自己,卻也怕等段浩方日後真當了家,她也要這麼侍候着大太太。想到這裡她就發愁,真想再病一回。
這天她剛回來,連昌偉和昌福都不想見,就抱着昌圓親了親也讓人抱到其他的屋去了,晚飯都不想吃只想先歇一歇。她躺在牀上閉着眼養神,張媽媽進來道:“奶奶,歇着了?”
她坐起來道:“沒呢,張媽進來吧。”
張媽沒事不會過來找她,等她進來一說果然是有事。吳馮氏讓王大貴傳話來,要二姐回去一趟。
“我四舅?”二姐聽了有些驚訝。
張媽媽說:“馮四爺是太太嫡親的親弟弟,難得來一趟,只怕這輩子就這一回機會能見上一面了,奶奶你看……”
“回去!讓人去收拾東西!昌偉、昌福和昌圓也跟着走!”二姐像突然有了勁,一下子就跳起來了!
段浩方現在不在家,家裡可不就是她一個人說了算?就像他走前說的那樣,家裡少了他還有大老爺在呢,天塌了也有人頂着。二姐一邊想一邊偷笑,正好大太太還在呢,她這一走家裡也不會有事,說不定大太太還巴不得她走呢。
從她搬到這邊來以後已經有七八年沒回家了,想起這個她就激動發顫。
要穩,要穩!她默默唸叨着,心中盤算開來這回去都帶些什麼東西,難得回去一趟,可要給吳老爺和吳馮氏還有幾個弟弟多帶點好東西!她扳着指頭算時間,段浩方剛出去還不到半個月,要是跟上回似的他一走小半年,那她可以在吳家住上一兩個月了!只要在他回來前回來就行,除了他家裡也沒人管得她。老太爺就是心裡有想法也不會說,再說她回孃家的事對段家也沒壞處,其他的人高興還來不及呢,只怕就盼着她一去不回纔好呢。
想明白了,她就讓張媽媽去準備,這次就不用寶貴了,讓王家兄弟去辦,要買什麼帶什麼都準備好,差不多了她再去跟老太爺說。
二姐是歸心似箭,恨不能一天就能回到吳家屯去。東西收拾得差不多了就讓王大貴先把東西趕回去,她這邊只帶着人走,省得一起走讓人看見她帶那麼多東西回孃家又惹出閒話來。
她直接去見了老太爺,孫媳婦見爺爺又帶着昌圓這個重孫子,多少話都變得好說了。就像她猜的那樣,老太爺聽說是吳馮氏叫她回去見舅舅,根本沒攔,還說讓她多住一些時候。
“家裡的事你不用擔心,好好的去!”
得了老太爺這句話,她就不避人了,準備好了車收拾好了衣裳箱子再帶着三個孩子去跟段老爺和段章氏說一聲就要走。段章氏倒是想說她一個人回去就行了,幹嘛帶着三個孩子?
“昌圓還小呢,你就帶着他去這麼遠的地方,那……”她沒說完,段老爺斜了她一眼就閉嘴了。
二姐只是望着段老爺,果然他也不攔,笑着說:“你出門這麼久了也沒回去看看,正好也帶着昌圓回去走走親戚,家裡都沒什麼事,你就放心去吧。”
到了二姐要走的那一天,老太爺又準備了十幾箱的大禮說讓她帶回去:“你回去一趟不能不帶東西,不然倒讓人笑話咱們段家不懂事了!”結果又加了一車。他送了,很快大房、二房都也送過來了,段老爺也送了兩個小匣子。
她都收了,高高興興的坐上車走了。
一路上昌偉和昌福聽說二姐說她七八年沒回去了,都不知道家裡變成什麼樣了,馬上七嘴八舌的跟她說吳家的事,他們也想念在吳家住的時候,知道能回去後特地在家裡練了幾天字,說怕字寫得不好了先生該不高興了。
一路熱鬧着回了吳家,能遠遠的看到吳家屯時二姐就讓停了車,她從窗子往外看還不夠,最後竟然跳了下來,嚇了趕車的天虎和小五一大跳,兩人趕緊低頭,張媽媽從後面的車上跳下來跑過來勸道:“奶奶回去吧,就要到了……”話音未落看見二姐哭了,她的眼圈也跟着發紅了,扶着她上車道:“姑娘,就快到家了,快了。”
昌偉和昌福讓二姐給嚇住了,七手八腳的拉她上去,兩人都有點手忙腳亂的翻出手帕來給二姐擦淚。
“娘,你怎麼了?”昌福抱着二姐的胳膊仰臉看着她問。
她摸摸這幾個孩子,把昌圓給抱到懷裡,笑着說:“娘沒事,一會兒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