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逃脫

十一二條溪流、小河裡隨處可見的小魚,可愛歸可愛,吃又不好吃,肉又沒有肉,拿來炸小魚乾都嫌費油,不管是垂釣的人也好、漁民也罷,但凡撈釣起來,都要先罵一聲晦氣,再趕緊扔回水裡。

至於買菜時候,哪家人不小心被漁檔捎帶上兩條,更是得罵一句老闆吃得鹹,佔我的秤!

這樣的東西,宋妙收起來自然是一點負擔都沒有。

她越看那魚兒隨水亂遊的樣子越是喜歡,忙道了謝,追着又仔細問了一回名字。

人是不是真的高興,其實很明顯。

宋妙笑眯眯的,眼睛彎彎的,問話的時候頭也不擡,只盯着那魚兒觀察來觀察去。

她看魚,韓礪就看她看魚,情不自禁跟着微笑。

人與人之間的際遇、關係,實在玄妙。

同這一位宋攤主相處,實在過分舒服了。

舒服到他不自覺就想要來幫着做些事,打些桌子椅子也好,搬搬擡擡也好,甚至於昨日在書閣找書時候,幹完正事,忍不住還去翻了魚鑑,今日一早去買桐油,順便路過河邊,還沒反應過來,就已經找那漁人使錢買了些野魚回來。

而做這些亂七八糟事情的時候,他甚至沒有去思索其中目的、意義。

單純只是這麼想,就這麼做了,做完了,果然見得對方喜歡,自己也心裡有些莫名滿足。

便是回回沒有那許多好飯吃,也高興得很。

當然,還是有最好。

這些個魚他都是見慣了的,不用細看,人也不好細看,畢竟不怎麼禮貌,只好輕輕帶着看一眼,看她笑着看魚,研究魚鰭、魚尾,另還有明明魚兒這麼細、這麼瘦,那肚子怎麼能這麼鼓。

雖只一眼,他還是覺得那臉像小小的荷苞,正是含苞待放時候,臉頰的小渦猶如清晨荷葉上清透水珠,隨風輕輕一晃一蕩,微微浮現,很快落入水裡,又消失不見。

韓礪恍了一下神,有一瞬間,很奇怪的有種想要席地坐了,等看它慢慢開的感覺。

他定了定神,纔去回答那名字。

隨口起的名字,甚是敷衍,不過甲乙丙丁之流,他就蹲下身,跟宋妙一一介紹諸魚姓名、樣貌——難爲是真的分得清,不是胡亂說,又道:“你得空給它們改些好叫、好聽的。”

再道:“慢慢想着,也不着急,下回我再來給你一條條對上去。”

宋妙因知他另有安排,便問道:“下午有事,那晚上回得來吃飯嗎?”

又道:“公子幫着做了這許多桌子、椅子,豈能只拿一頓飯打發?”

韓礪哪裡耐得了她這麼問,忍不住就心中算了算時間,又算了算安排,道:“應該可以,若是來不及,我再叫人回來送信。”

宋妙答應着,提抱着那木桶隔層起來——此時才發現木桶裡頭裝的乃是半桶刷木料用的桐油。

魚雖小,到底也有十來條,因這些魚都將要姓宋,要變成自己魚,宋妙卻不捨得拿原來那養青苔的粗瓷盆來裝,只怕地方侷促拘束。

她找了找,家中原有個破油缸,忙把那油缸搬出來洗了,將小蓮送的石頭放進去,算是給魚安了家。

養好了好命的小魚,就輪到了苦命的大魚。

昨日她同程二孃買了不少肉菜,就是預備下雨不好出門,此時捉了條大鯉魚出來,殺魚去骨。

鯉魚身上有五腥,魚鰓、魚齒、腹中黑膜血液,另還有身上黏液,宋妙都仔細處理了。

其實酸筍燜魚最好用魚塊,因那魚骨能支撐魚肉,使得肉質更緊實,骨頭一拆,肉就容易散。

但今日那韓礪另有安排,家中又有個小孩,魚肉帶刺,吃起來費事不說,還容易卡喉。

宋妙想了想,只去了肉間小刺、脊骨大刺,保留了肚腩刺,其餘魚肉盡切大塊,而非切片,並不用任何東西上漿,熱鍋冷油先煎魚肉、魚骨、魚頭,單用鹽煎,先煎定型,等稍涼後再做復煎,煎得兩面金黃,下滾水,加幾顆花椒粒,大火滾得湯汁濃白。

此處滾着魚湯,聞着那飯已經煮出香味,宋妙另開一口鍋炒酸筍,再開一鍋拿油炸豆腐泡。

豆腐泡只要慢慢滾着油,時不時讓程二孃按着交代看火勢翻動就好,那酸筍卻要她自己來炒。

先下一點豆豉炒出香味,再放多多的茱萸碎、芥末籽與酸筍同炒。

熱油、旺火,酸辣味幾乎是瞬間就被激發出來,滿屋子都是又嗆又辣的油煙。

宋妙站在竈前,被嗆個正着,一邊流眼淚,一邊忍不住又被那酸辣味引得饞,忙把在後頭一邊擦桌子一邊玩的小蓮打發去後院,免得被薰到。

程二孃眼裡有活,不用宋妙交代,已是上前去把那大門盡開。

宋家前堂本就是食肆,甚大,八扇門平日裡只開兩扇,此時門一開,風一吹,總算把那油煙嗆辣味散掉不少。

程二孃又忙拿了把扇子過來給宋妙面前扇風,道:“油煙這樣燻人,眼下還好,做得少,日後要是當真那食肆開了,最好炒菜少些,不然娘子一個人如何忙得過來。”

又道:“可惜我手笨,連糯米飯、燒麥這樣的吃食,做了這許久,還是按着娘子給的方子、做法,做出來東西人仍舊不對味,不然早能幫更多手。”

宋妙笑道:“火大火小,佐料先放後放,總有許多習慣是一人不同一人,出來的味道自然也各有不同,若是那樣容易做得一樣,豈不是大街小巷,都是我這宋記味道的糯米飯、燒麥了?屆時誰人還來等着我的買?”

一時程二孃也笑,顧不得去看火,忙先又幾下把吹向宋妙的油煙扇走。

宋妙便道:“此處風口,油煙一大,迎風就容易吹臉,後院廚房會好些——畢竟這原本只是早上煮粉、煮麪的竈臺,暫時一用,到底不如正經大廚房趁手。”

又道:“聽得說有人做了水流扇出來,若是咱們也有那東西,後院廚房本就有窗,對着一吹,說不準油煙能少許多。”兩人說話間,那酸筍已經炒得極透。

宋妙又等了等,才把炸好濾乾的油豆腐泡隨手幾刀切剁幾下,下進鍋裡炒勻,挑出魚骨,倒入魚肉、魚湯,又添一顆黃白菜同煮。

等酸筍味道煮透進了魚湯、魚肉當中,黃白菜也煮軟了,撒一把小香芹段,酸香十足的燜魚直接一鍋出。

因這一鍋甚大,拿碗裝了也不好夾菜,宋妙乾脆在木桌上墊了個鐵架子,連鍋端了過去。

等開飯的時候,桌上就擺了豪橫的一口大鍋,裡頭幾乎裝得滿滿當當的,說是燜魚,其實湯汁很多,已經接近半燜半湯,簡直香得難以形容。

韓礪做了半天桌子椅子,肚子裡早已空蕩蕩,見得這一鍋,胃裡險些就要叫。

小蓮這個盛飯的,也不知是見他高大,還是見他是客,或是看那“蓮”字椅子的面子,給他裝了幾乎要冒出來的一碗飯。

今次的米是珍珠米,米油、米脂香都很足。

那魚肉塊有兩種,一種帶骨,全是肚腹處的長骨,用筷子輕輕一滑就撥弄下來了,一種不帶骨,完全是純魚肉,吃起來根本不用怕刺。

不管是哪一種,都已經完全煮進了酸辣的滋味。

比起那天的螺螄粉,今日這酸筍魚的酸和辣都更柔和了些,尋常人吃酸筍,只覺得酸,時常那發酵味過了頭,還會讓人覺得臭,但其實那酸味後頭是有筍的鮮味、甜味做支撐的,

此時兩者同煮,魚鮮味被那酸辣給提到了頂,又同酸筍的筍甜、筍鮮融爲一體,那一份醇厚、飽滿滋味,實在叫人口齒生津。

這一向都下雨,河水渾濁,魚的泥腥味本來比往日重上不少,但被酸筍、茱萸、芥末籽的味道一壓一吊,早已不見泥味,只有濃濃酸辣鮮香。

這一條魚稍大,比不得其他小魚肉嫩,但今次本來就不是吃它的嫩。

這個大小的鯉魚,用魚骨煮湯,湯白味濃,膠質更足,肉也是剛剛好,不會過於粗糙發柴,也不會滋味太薄。

宋妙有意把魚切的大快,煎過兩回,外層焦香,裡頭魚肉香。

吃肚腹肉的時候,肚邊的位置膠質感十足,甚至有一點糯,帶着酸辣湯汁黏糊在嘴裡,吃無刺肉的時候,完全可以大口咬嚼,那肉彈韌、緊實,裡頭仍舊努力保持着自己的魚鮮味,外頭則是酸辣味道爲主,焦香爲輔。

豆腐泡是自己炸的,裡頭白色的豆腐饢幾乎只有貼邊的一點,跟外頭買的中間簡直實心豆腐泡完全不是一回事,此時已經吸飽了湯汁,酸筍的鮮酸、茱萸辣木籽老薑花椒的辛麻辣、魚湯的醇厚,一口下去,是真正的爆出湯汁。

此時嘴裡若是有一口米飯在,酸辣濃魚湯的滋味,混着豆腐泡的豆香味,另還有米飯的飯香,嚼一下香個好幾下,連嘴巴帶舌頭跟着鼻腔都是那股子酸筍酸辣味,但吞進喉嚨的時候,魚鮮味卻又咻的一下冒了出來,打得吃的人一個措手不及。

另還有那黃白菜,本就甜嫩甜嫩的,給這鮮酸帶辣味的湯汁一煮,吃起來甜味反而更明顯了,香芹則是清爽得很,還很脆口。

四個人吃一條大鯉魚,和着配菜煮出來滿滿一鍋,又配一鍋米飯,結果吃得一點底都不剩,連湯汁都拌飯吃了個乾淨——這酸筍魚湯拿來拌飯,吃得人簡直想喊娘。

吃飯時候,幾乎沒有人有功夫說話,等到吃完,人人坐在椅子上,彷彿還在回味。

許久,卻是程二孃道:“這菜我得好好學——咱們這裡日後要是開食肆,娘子這酸筍魚當要拿出去做招牌纔好,賣多少錢一份都有人要點的!”

而不止小蓮,便是那韓礪也居然都在點頭附和。

午飯吃完,因時間緊,韓礪給一應桌椅刷了桐油,便先告辭了。

等他走了,那程二孃收拾東西時候,忽然拿了個斗笠,一把傘過來給宋妙看:“那韓公子今日拿了雨具回來,好像還錯了。”

又道:“咱們那個頂子是帽子桶,這個是尖尖的——這個編得更細些,傘也不對,他這傘大了許多。”

宋妙看了看,果然東西不對。

“韓公子居然也有弄錯時候。”她忍不住笑道,“左右晚上還回來吃飯,咱們也別給他收起來,到時候退回去就是。”

然而等到下午,過了未時,有個巡兵匆匆來敲了宋家的門。

宋妙應門一看,竟是個從前來過家裡盯梢對面的熟人,忙問來意。

那巡兵道:“我才從京都府衙回來,那韓兄弟讓我來幫着傳個話,說是衙門有事,晚上來不了了,原本說好的那飯菜便不用做了,改日得了空再來上門。”

才休了假,又跑回衙門,宋妙聽得有些意外,但自認不好多問,便只點頭道謝,又同那巡兵寒暄了幾句。

她本只是問幾句好,不想那巡兵卻是嘆了一口氣,道:“我倒是還好,只上回咱們一起來的那辛巡檢,好似出了事。”

宋妙一驚,忙問緣故。

那巡兵道:“具體我也不知,全是聽衙門裡頭傳來傳的,說是昨晚得了傳回來的急信,好幾個人在外頭受了傷,那辛巡檢傷得最重,此時應當正往回送,多半也就是這一兩日就回到。”

又道:“也不知道什麼個情況,我們幾個都在商量,想着等人回來,就一起去探望一番。”

辛奉這人性格火爆,脾氣也粗了些,人卻很好,當日沒少關照宋妙。

尤其他帶頭佈置、捉拿對面賭坊,算得上是解決了宋妙的心腹大患。

她聽得這沒頭沒尾一番話,實在爲對方提了一顆心,忙道:“官爺們要是湊份子去看辛巡檢,也請預我一份!”

說着就要去拿錢。

那巡兵忙擺手道:“還早,等得了信再來同你說。”

***

此時此刻,京都府衙中,那韓礪剛纔踏進房間,桌案後頭的秦解立時叫了他一聲,也不待他走近,自己就迎了過來,神色十分難看,道:“正言,那辛奉捅了個婁子——他在白馬縣搜到了呂茂,只運氣不好,叫人逃了,自己還中了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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