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家,宋妙先把白芸豆給泡上水,纔去收拾行李。
出去幹活,自然一切輕省爲主。
她估着天氣,撿了幾套衣物,又把昨日韓礪送來的食材收拾好,特地留了些容易煮制的在家中,同程二孃稍稍介紹了一回可以怎麼做,尤其點了那瑤柱,道:“要是哪一天早上懶得動彈,拿這個熬個粥喝,下一小抓,添一點點鹽,那粥就極鮮了。”
程二孃直襬手,道:“昨夜我收拾東西時候也聽了幾耳朵,忒貴了!韓公子爲了把娘子請到那樣遠地方幹苦活,特地買來做人情,說是一起吃,不過個花頭,我若拿了,算什麼了?”
又道:“都帶去,不用留,不用!將來咱們鋪子旺了,掙了大錢,咬咬牙,照樣捨得買!”
要是說原先程二孃還一直憂心忡忡,怕漲水影響生意,家裡斷了生計,這一向看下來,她早改了想法,更換了口風。
水漲得那樣高了,一衆巡捕、官差都還要擠馬車來吃一碗粉。
至於太學裡頭爲人敬仰的夫子們,日日或穿個長靴子,或拖個木屐涉水,也要頂着雨來吃小飯桌——說句老實話,她都有些擔心把這些人給摔着,次次勸他們走慢些,實在水深、雨大,還是別來了。
再到現在,宋小娘子被請去外州做活,雖知肯定辛苦,但報酬也實在豐厚。
吃了這麼久,又見得兩學食巷大排長龍的食客,還有後頭樁樁件件,程二孃對宋妙手藝早信心百倍,再不似先前那樣憂心,反而盼着起這食肆快些開,日後生意爆火。
此外,因親眼得見宋妙爲人同做派,她認定除非老天眼瞎,不然這生意沒有做不起來道理,日後必定越發壯大。
鋪子生意好了,宋小娘子爲人厚道,只要自己做得多,她絕不會虧待。
於是程二孃每日勤力,除卻給宋妙打下手,又學字,又學算數,唯恐自己明明此時佔着頭籌,將來反而落了下乘,被不知什麼時候就要擴充的其他人趕追上來。
而此時,一旁小蓮墊着腳觀察桌上許多食材,見宋妙說瑤柱,忙又去看那瑤柱的稀罕,眼睛都錯不開一點,但聽得她娘說話,卻是也跟着拼命點頭道:“姐姐,我喝白粥也很鮮的!”
宋妙笑着摸摸她的頭,到底把東西各留了一點下來,復纔回房。
正整理中,那程二孃敲門進得屋子,送過來一包東西,很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娘子出遠門,我也幫不得旁的忙,只好拿麻布做了些布巾。”
又道:“都是縫了邊的,到時候拿來擦手、擦腳,洗了頭絞頭髮都使得,娘子莫嫌棄,這東西雖然價賤,也有些粗,但晾着容易幹,用髒用爛扔了也不心疼……”
宋妙忙接了過來。
那麻布巾厚厚一迭,足有十餘張,入手雖然粗糙,但四面都鎖了邊,針腳稱不上均勻,走得卻很密,一看就是用了心的。
她讚道:“近來雨水多,正擔心路上布巾幹不了,要生水臭,二娘子可算幫了我的大忙了!”
說着把那麻布巾重新包好,仔細收到了行囊裡。
程二孃見狀,笑得牙花都要露出來,才從袖中又取了東西出來,道:“我手藝實在糙,原還有些不好意思——前陣子量了尺,給娘子納了兩雙布鞋,且試試合不合腳!”
又道:“這鞋是拿乾淨的軟碎布納的,雖不值錢,也不大好看,但可以在屋子裡穿穿。”
宋妙便坐在牀邊試了試,果然有些難看,但是上腳卻是十分貼合,又舒服,鞋墊特別軟,走起路來也很輕便。
她有些驚喜,擡頭道:“很好穿!”
又道:“二娘子甚時做的?這麼多針腳,又費時又費力……”
程二孃看着她試鞋,又見合腳,呵呵的笑,道:“娘子這樣照料我們母女兩個,我只閒時做點針線活,有什麼好拿出來說的!”
她靦腆道:“說句託大亂輩分的,我雖是靠娘子養着,又是個受僱的,其實心裡把你當小蓮一樣看的。”
宋妙不免笑道:“二娘子年紀這樣輕,卻是生不出我這樣大的女兒來。”
她把鞋也收好,曉得其中心意、精力最重,價錢倒是其次了,便認真道了謝,也不提什麼錢啊銀啊的,只打算今次回來,給母女兩個多帶些土儀、禮物就是。
一時收拾好東西,見時辰差不多,二人忙去前堂備菜。
白芸豆已經泡透了,宋妙先水煮了一回,去那豆腥氣,復又去處理豬蹄——她預備燉個蹄花。
燉豬蹄花肥肥的,但又不膩,又軟糯,正和那些個夫子期望的口味。
這個菜做起來也不難,尤其食材簡單,主料只用豬蹄、白芸豆兩味,只是耗時耗力。
今次宋妙買的全是豬前蹄,這個位置跑動最多,承力最重,表皮也最厚,燉煮之後,湯色最爲奶白、濃厚。
若用後蹄來燉,皮只薄薄一層,筋也細細的,很難煮出濃湯來。
這豬蹄其實檔主已經幫着燒過,但宋妙怕燒得不透那豬皮騷氣,又拿火徹底灼了一遍,等刮洗乾淨,冷水下鍋,加重姜、蔥、花椒,並下一點白醋飛水。
溫水洗豬蹄,洗淨之後,下足滾水,高高沒過蹄花,又加幹鍋焙過的薑片、蔥、花椒,並幾片白芷,幾片當歸、半塊陳皮同燉。
水本就是滾的,下了食材,大火重新煮沸,再轉小火慢燉。那火最好是微小火,時不時去看一看,燉的時候湯麪只冒出小小氣泡,不能大滾大開。
如此清燉兩個時辰打上,才又放白芸豆,再燉半個時辰,快起鍋前一刻鐘才下鹽。
算着時間,宋妙煮了飯,和了面,又讓程二孃捉了一隻嫩雞,幫着把那雞處理乾淨,滾水浸熟了,冷水激兩回。
她將雞肉拆成絲,和醬油、醋、蒜末、蔥等等調料一拌,又把油菜心切碎,下芥末籽快快炒了一大盤。
幾樣菜收拾妥當,外頭已是能聽得說話聲——果然一衆夫子如期而至。
等衆人落座,木板一墊,一隻大大砂鍋就直接坐到了桌上。
趁着程二孃給客人盛湯的功夫,宋妙道:“前一向好幾位先生都說想吃肥肉,今次便燉了個蹄花湯,肉甚肥糯,也軟,幸而不怎麼膩,大家嚐嚐滋味,若是喜歡,日後有機會再燉一回。”
衆先生猛猛點頭。
一時分好了湯,宋妙還在端菜呢,就見人人急着去捧自己那一碗,已經開始吃起了蹄花湯。
宋家食肆的客人們但凡吃飯,常常都是專心致志,連話都極少說的,不過多多少少還有些“那個料碟給我遞一下”“我還要湯!湯勺哪裡去了?”“我碗空了,那公筷怎麼少了一雙!”等等飯言菜語。
但今日,這桌上卻是尤其的安靜。
先前要吃肥肉的人裡頭,自然少不得陳夫子一個。他吃得有些發愣。
想吃肥肉,沒想到是這樣的“肥肉”!
豬蹄一分爲四,大大的一塊,非常飽滿地浸在湯裡,燉得已經半透明。
他的筷子還沒來得及夾,只是手不小心碰了一下碗邊,那肉就拼命在濃白的湯裡抖了起來,皮肉顫巍巍的,湯汁也隨着一蕩一蕩的——湯完全是乳白色,非常濃醇,香味溫和的,肉香纏着豆香——根本就是在勾引人的舌頭。
陳夫子連湯帶蹄花地吞了一口,因爲吞得太急,險些以爲自己要磕到牙。
出乎他意料的是,自己牙齒還沒來得及躲呢,就聽得“咣噹”一聲,低頭一看,原來是那豬蹄骨頭掉回了碗裡——可嘴裡分明還有皮肉啊!?
原來那皮肉只要多一個借力點,就自己離了骨頭,幾乎是一入口就化了一半,化在嘴裡,是一種又香甜、又厚重的的肉感。
分明是純純的一塊肉,吃着卻一點不像尋常肉,像是一大塊甜甜的,豐腴的嫩嫩嫩嫩嫩豆腐——偏那嫩豆腐沒有豆腐味道,滿是油香和肉香,空有肥意和肥感,沒有肥味,更別說膩了——根本膩不起來。
而嚥了那口已經化開的“肉豆腐”,陳夫子一嚼,便又吃到黏糊糊的膠質感——是那豬蹄的皮同蹄筋。
皮又軟又糯,但不像“肉豆腐”那樣一碰就掉,而是努力堅持着,然則拿舌頭頂一頂上牙膛,它就也投降了,裹着滿滿的皮肉香滾進肚子。
豬前蹄是有一根大筋貫穿的,眼下燉得足夠久,筋跟皮一起早已出了膠,吃着又糯,偏還又一點點韌的口感,但是不用牙也可以抿着吃。
再有瘦肉,前蹄的瘦肉怎麼煮都不容易柴,此時酥爛透頂,一吸就脫了骨,裹着粘稠而不黏膩,反而很柔滑的湯汁,一起懶洋洋地癱在舌頭上。
湯中下了白芸豆,豆子已經煮開了花,起了沙,粉糯、綿密,長時間小火慢燉,豬骨骨髓濃香滋味都熬出來了,一口湯喝着又鮮甜,又醇厚,抿一抿,嘴脣就被那膠質感給微微粘住,叫人無端端生出一種滿足感。
陳夫子吃得半眯起眼睛,無師自通地夾了掉回碗裡的另外半塊,沾了沾面前的蘸水。
剛嗦吃一口蘸着料汁的豬蹄,他就忍不住從鼻子裡“哼”出一聲氣音。
這樣的聲音,在桌上此起彼伏,好像沒有意義,但是互相也都知道對方想表達的意思了。
豬蹄好吃,但那是清淡的,沾了蘸水之後,頓時裹足了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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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夫子吃香菜,裡頭是炒過的辣乎乎茱萸碎、鹹鮮醬油、一點香醋解膩增鮮,另還有蒜泥、香菜碎,和着不知名的佐料挑出來的,香、辣、鹹、鮮,跟那清淡鮮美的蹄花搭在一起,吃着叫人慾罷不能。
配蹄花湯的有米飯,有一份雞絲涼麪。
米飯不用說了,熱騰騰的,裹吸住湯汁的醇濃,帶着膠質感和肉香,再澆一點蘸水,嚼吞進去,味道實在是叫人滿足。
雞絲涼麪則又是另一種風味,雞絲還帶着雞皮,很嫩滑,調味是陳醋酸、芥末籽辣嗆、花椒油麻、醬油鹹、蒜泥香,一小勺麻醬調和一切,裡頭又有焯過水的嫩萵筍絲、菠菜絲、嫩胡蘿蔔絲,均勻一拌,麪條順滑、勁道……
配着那豬蹄湯,儼然這又是一種另類“蘸水”。
一桌子人是全身心投入地吃,吃得簡直忘我——連湯底最後一顆有點黏住的白芸豆,都被刮出來抿掉了。
等宋妙再來問反饋的時候,幾乎立刻就有人捂着嘴裡的飽嗝道:“小娘子不必說什麼‘若是喜歡’,必定是喜歡的,也不要‘再燉一回’,這湯可以常常燉,多多燉——我覺得明天就可以再燉嘛!”
一時席上其餘人頭點啊點,跟老雞啄米似的。
宋妙順勢就把後續安排說了,只說明日起就不再接訂餐,等回來再說,又要給衆人清賬,把先前存在這裡的錢算一算。
這話一出,桌上簡直人人擡頭,甚至有人本來吃得出汗,正解了襆頭在擦,驚得手中帕子都掉到了地上。
“什麼??”
“生意做得好好的,怎好這個時候撂手不管?你走了,這一攤子東西怎麼辦?”
“不是說還要一陣子嗎?怎麼明天就不幹了?也太快了吧?怎能如此??”
“慢來,老曹,你掐我大腿一把,看看我是不是耳朵不中了——怎麼聽到這樣奇奇怪怪話!”
不但其餘人十分不能接受,便是那陳夫子,心中也少不得生出怨念來,恨不得塞幾個其餘廚家給那韓礪帶走,不要打自己這小飯桌主意。
但無論如何,已成定局的事,衆夫子最後也只好個個麻着一張臉認了命,但人人都不肯清什麼賬,只催宋妙快快回來,等回到了,早早遣人去學中告知一聲云云。
一羣夫子來時全餓着肚子,但人人高高興興,走路都是帶風的,回去時候分明個個吃得又飽又滿足,偏偏盡數垂頭喪氣,提不起一點勁。
衆人告辭而去,各自無言,等走到巷子口的時候,忽然有一人,便是那曹夫子道:“啊呀,我好似落了傘在食肆裡頭。”
又道:“你們先走,不用等我——我取了傘自己回去。”
諸人並未多想,也沒精力理他,由他去了。
而這曹夫子轉身回了酸棗巷尾,連走帶小跑,急急回到宋家食肆,進門先叫一聲“宋小娘子!”
他也不提什麼落了傘,只道:“你接不接壽宴的?只是家宴,兩三桌,價錢好說!”
宋妙見得人回來,先還有些意外,聽得對方發問,點頭便道:“多謝曹先生關照,我家接壽宴,只是不知什麼時候——我這兩日就要外出,恐怕趕不上。”
又問詳細菜色要求,還問是誰人過壽。
那曹夫子便道:“是我那老妻,她五月末的時候過壽。”
他先提了幾句妻子喜好,宴席安排,又從袖子裡掏了個小布包出來,放在桌面上,道:“這是訂錢——先定下,要是來不及再說。”
說完,他咳嗽一聲,又問道:“也不知道小娘子五月時候回不回得來——明日你是不是未必出發,來不來得及幫着做一鍋田螺釀啊?價錢好說,我先前給家裡那個說了這菜,她就怪我有好吃的只顧自己,不顧家人……”
正說着話,卻聽門口處同樣一聲咳嗽,緊接着,接二連三咳嗽聲響起。
宋、曹二人一個擡頭,一個回頭,就見三三兩兩,好些個夫子站在外頭。
“老曹,原來你這落的傘,是田螺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