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自薦
宋妙忙碌一日,等回得家中,實在疲累,收拾一番便睡了,一夜無話不提。
而在京都府衙之中,左右軍巡院裡,上上下下,卻是一夜未歇,就連那秦解也叫家人送了換洗衣物來,住在了衙門。
雖然衆人是按着排班輪流休息,但大部分都熬了兩天,連覺也是趕着睡,不少哈欠連天的。
是以到了亥時末,當見得大餅那兩個小工一個揹簍子,一個左右各提大壺,一間一間房送飲子的時候,人人都很高興。
要是放在平日,不過是個飲子,但這大半夜的,人困眼乏,得這熱乎乎的東西一衝,實在意外之喜。
等到一喝,就更驚喜了。
那甜胚子帶有很濃郁的穀物發酵香氣,但又還沒有酵過頭,不至於有酒餿味。
燕麥已經完全軟了,稍稍一抿,裡頭的發酵得來的甜汁就爆了出來,剩下的麥粒部分綿軟、柔滑。
青稞並沒有塌軟,咬起來帶着些彈口,嚼口十足,又很香。
若是隻衝一點水,就是醇香且甘甜的飲子,但衙門裡的人多數要熬夜,幾乎個個都要添茶,拿濃茶兌水一衝,整體口感就變得清爽、甘口。
大餅二人到處送飲子,又補了幾回茶水,等出來的時候,連一點底都不剩了。
兩人按着宋妙的交代,還把特地留出來的送了兩竹筒給後衙門口的守衛。
那兩個輪值的又驚又喜,曉得是今日上門的宋小娘子的甜胚子,拿蘆葦杆子插了一嘗,果然好喝,再一回味今日膳房飯菜滋味,忍不住問道:“這小娘子明日還來不來的?”
“正是,公廚那些個廚子不是出事了嗎?正好叫她頂上!”
大餅兩個都是小工,年紀又輕,說話就沒那許多顧忌,在這裡跟着嘆了半日,還催那守衛道:“我們說話沒分量,還是你們前頭官爺多多去跟上峰提,說不得就能把那宋小娘子請回來了。”
頭半夜分的這甜胚子,個個搶着,還有人爲了提神,並不加水,只拿那濃茶去衝,以爲無事。
然而衆人哪裡知道,那茶並非單一味,而是宋妙湊了幾種一起便宜茶葉混在一起,先泡後煮,濃得不行。
衆人把那茶水衝進甜胚子裡,去了澀味、苦味,又淡了那股甜味,喝起來是開心了,但要是不再加水,等於喝了一大杯濃茶。
更麻煩的是,大家喝完一杯,猶不滿足,幾乎個個添了二回。
旁人還罷,那些個只拿濃茶來兌的,等到天都亮了,本該換班,卻是一個兩個瞪着兩隻炯炯眼睛,你看我,我看你,俱無睡意不說,還一股子勁直往頭上頂,恨不得學那公雞去得院子裡好好打幾聲鳴,叫旁人俱都別睡了,趕緊起來舞劍。
這樣狀態,哪怕死躺着硬睡也是睡不着的。
衆人忙去找了排班的,只求或調個班,或是能不能把後頭犯人往前頭提,叫他們等這股子茶意過去了,再去休息。
要是一個兩個還好,然則如此情況的足有十好幾人,那幾個提刑司過來的檢法官都在其中,排班的不敢做主,只好去找韓礪。
饒是韓礪輾轉過許多衙門,也是頭一回見得這樣值了一個通宵,還上趕着要繼續幹,不肯休息的。
等他得知內情,一時簡直無話可說。
幸而昨夜他設法騰了幾間房出來,又騰挪一番今日審問犯人的順序,到底把此事應付了過去。
倒是那些個求着要繼續幹活的巡檢、檢法官,等到日次茶勁過去,幾乎都快中午了,個個回得寢舍,彷彿這輩子沒睡過覺似的,倒頭就着。
再醒來時候,幾個提刑司來的檢法官竟還惦記着,只悄悄去問周圍京都府衙人,想曉得今晚還有沒有那甜胚子喝。
左右軍巡院的人,有香煎五花肉、牛肉末燒豆腐這樣的好菜吃,夜間熬守,還能有甜胚子提神解渴,但太學之中,同樣在批閱卷子的上舍生們卻沒這等好事。
閱卷本就無趣,尤其還是批的經義,一天下來,個個都頭暈眼花,等到晚飯時分,自有主簿手下帶了吃食過來。
來人把吃的東西在屋子中間的大桌上擺開,因圖方便,不過是些煎餅、炊餅、肉素饅頭,又有些糟滷菜,並配了竹筒裝的豆蔻、竹瀝熟水飲子。
也沒用食盒,只拿幾個竹簍裝的,又是公廚吃剩的,本就只是溫熱,走這老遠路,早已涼了。
肉餡麪食,一旦涼了就失了風味,尤其那肉要是帶點腥羶,味道更差。
衆學生無法,卻也只能將就,圍坐在一起沒精打采地吃了起來。
一邊吃,少不得一邊抱怨。
有人喝一口那熟水飲子,嘆着氣,忍不住道:“此時要是有一竹筒蘿蔔排骨清湯,實在不行,來個陳皮綠豆沙也罷,也好送這油餅……”
“你說的都是後頭食巷宋小娘子攤子上賣的吧?想得倒是美——她都好幾天沒出攤了!”有人很快就反應過來。
“就算出攤,你也未必搶買得到!”
“總比沒得搶好吧!”
“前次他們不是吃那豬腳飯嗎?我路過看了,聞着味道是真的香,你說能不能跟主簿提一嘴,讓去宋攤主那裡訂些吃食回來?”
“拉倒吧,還宋攤主,能讓他們弄些熱的回來就不錯了!”
有人則是嘆道:“這批卷子實在遭罪,坐一天,腰痠腿疼的,我眼睛都要瞎了,看什麼都不清楚——明年要是先生再問,我決計不肯答應再來!”
旁人就笑他道:“你也就硬氣給我們看,明年先生一開口,你早顛顛地湊過去頭一個報名了!”
“胡說!哪有此事!”
見得此人嘴硬,有同窗便戳穿他道:“去年頭一輪沒叫你,你背地裡還找大傢伙訴苦,說明明自己學問做得不差,怎麼就把你給忘了——你真給忘啦?”
衆人一時鬨堂大笑。
旁人不過是苦中作樂,此人卻是臊紅了臉,忙道:“瞎說!我不是看你們都來,獨我一個不來,沒面子嘛!”
又忙轉移話題道:“不說這個,不說這個!這飯菜實在沒法吃,要不咱們一道去找先生提一提,最好能找那宋小娘子買些飯菜送來——前次那豬腳飯就很好,實在不行,那芋頭扣肉也好啊!我惦記許久了!”
“咱們一起去提?”有人便問道。
既是正經議事,大家就認真起來。
有人道:“我們說肯定不中用,不如找兩個人起頭,其餘人一併起鬨,說不定能有點用?”
“找誰?”
“韓礪不在,不然他要是願意出頭,肯定管用——叫那孔復揚如何?他昨兒不也嚷嚷飯難吃嗎?”有人提議道。
“孔復揚也不在。” “啊?”提議的人驚了,立時好奇起來,“這閱卷之事,還能中途請假的嗎?”
此人剛一發問,就覺腳掌被人踩了一腳,茫然去看,卻見一桌子人好幾個對自己使眼色。
他一愣,跟着衆人眼色看去,卻見不遠處,一人獨佔一桌而坐,面前擺着些沒怎麼動過的吃食。
——此人沉着一張臉,一竹筒飲子喝了半天,竟是那蔡秀。
蔡秀一向注重儀表,今日雖是隻在屋中閱卷,旁人不過布衫裹巾,獨他一個錦袍戴冠,腰間佩玉,足下還着靴,手中又持扇,很有世家公子風範。
見得是蔡秀,方纔那人雖滿腹狐疑,卻不敢多問,只拿眼神去問同桌人。
旁人盡皆示意他噤聲,各自忙着低頭嚼吃饅頭餅子。
一時室內安靜異常,只有吃喝聲音跟嘆氣聲音。
好容易吃得起七七八八,衆人又拖了半晌,眼見再拖下去,卷子都要改不完了,方纔不情不願地收拾桌子。
旁人正幹活,那蔡秀卻是留了一桌吃了一半的饅頭炊餅同糟滷菜,拿帕子擦一擦嘴巴,當先起身,走了出去。
候着他一出門,方纔那人趕緊問道:“怎麼了?孔復揚不在,那蔡秀擺什麼臉色?擺給誰看啊?!”
“你不知道嗎?昨夜那孔復揚半夜去堵韓礪,結果被韓礪給帶走啦!”
這話一出,一屋子裡好些不知情的人都圍了過來,紛紛問來龍去脈。
“是打起來了嗎?孔復揚打輸了?”
“肯定打輸了吧,年年射賽、騎賽,韓正言什麼時候輸過了?”
“沒打,虧你們一個兩個太學生,張口閉口就是打贏打輸的,有點涵養好不好——也不知那韓礪怎麼說的,左右聽說那孔復揚回去之後,跟他同舍那個說自己面皮薄,拗不過,要去京都府衙給韓礪搭手去了……”
“這也行?”
“什麼面皮薄,拗不過,怕不是捱了罵,說不過,只好聽人使喚了吧?”
“這還不叫打?分明打的嘴仗!打嘴仗誰人打得過姓韓的!”
一羣人吵吵嚷嚷。
“昨兒那孔復揚還嘴硬,要去找韓礪當面對質,這下倒好,對質把自己對沒了!”
“韓正言那裡還缺不缺人啊,要不把我也帶走吧!這卷子我實在改不下去了!”
總算有個人把話題扯了回來,問道:“孔復揚跟韓礪去了,跟那蔡秀有什麼關係?”
“韓礪寧願叫面都沒見過幾次的孔復揚都不叫他,他們還是同個學齋的,你讓蔡秀怎麼想——你以爲他真喜歡跟這裡改卷子啊?”
正說着,剛好那主簿過來,衆人忙閉了嘴,一鬨而散,卻是各自在座位上拿眼神交匯,俱都一副瞭然模樣。
諸人老實幹活,那主簿在屋中走了一圈,問了問進度,又勉勵了衆人一番,行到蔡秀吃飯的位置上,卻是皺了皺眉,問道:“這誰人留下來的?吃成這樣,怎麼不收拾走?招蚊引蟲不算,要是弄髒了卷子怎麼辦?”
一旁便有人答道:“是蔡秀的,他剛出去了,還沒回來。”
那主簿聽得是蔡秀的,便再不責怪什麼,只對答話那人道:“想是小蔡有事走開,大家同在一屋,又是同窗,怎麼好就這麼幹看着,也不雅觀——你先幫着收拾收拾。”
說完,咳嗽兩聲,先行走了。
主簿一走,一屋子人俱都鬧騰起來。
“這也行!”
“過分了吧,他自己不收拾,憑什麼要旁人給他收拾?!”
“姓蔡的向來搞這些,前次也是,出去外頭採風,大家一道測河深,他測完把東西一扔,自己先去先生那裡討好,我看不過眼給他收了,回去得晚了些,還被先生責怪!”
“你幹嘛多手要幫他?”
“難道不幫他就沒事了——你看今次倒是沒幫,怎樣?!”
旁人不過說嘴抱怨,唯有那蔡秀桌旁的學生氣得半死,把那吃剩的東西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分明自己一堆卷子等着批,卻不得不挪出時間,特地出去找了個食盒回來裝了,放在一旁。
***
然則那蔡秀卻是真的有事走開。
他白日間得知了那孔復揚之事,心中本已憋悶,方纔聽得衆人議論,勾起心事,更是惱火。
此時便是再好吃東西,也是食不下咽,更何況不過幾個冷掉的油餅包子,並些滋味尋常的糟滷菜。
但蔡秀遇事從不氣餒,心中把能用得上的人物都盤算了一遍,也懶得再管什麼閱卷,直接出門,先回了一趟寢舍,翻出來一塊上好徽墨,並一瓷瓶新得蒙頂茶,用盒子裝了,徑直去了教舍。
他越過旁的房舍,熟門熟路地找上了司業的公署。
這兩日太學公試,司業自然十分忙碌,仍未離開,那門雖關着,裡頭不時傳來清嗓子聲音並喝茶聲。
蔡秀在門外等了片刻,沒有聽到有人說話,方纔上前敲門,進去之後,閒話兩句,便把那徽墨、蒙頂茶遞上,只說自己前次出去參加文會,得了其中魁首彩頭,因自己不愛喝茶,也用不得這樣好墨,偶然聽得有人說司業喜歡蒙頂茶,便一齊送了過來,只當學生敬意。
那司業卻是沒有收,只笑道:“你好不容易得了頭彩,這樣好寓意,當要留着自己用,給我算什麼?”
蔡秀便道:“其實是學生有事想要問——今日得了個消息,那韓礪、孔復揚二人俱是被借調進了京都府衙,卻不曉得是怎麼個選人法?”
他說着說着,已是露出一副深受打擊模樣,道:“學生自入學以來,自認學問、爲人俱不比旁人差,先生們也多有誇讚的,爲何韓礪、孔復揚能做借調,我卻不能?不知學生差在哪裡,還請司業明示!”
韓、孔二人被借調的緣由,這司業自然是知道的,但卻不便跟蔡秀多說,便道:“今次乃是京都府衙發函,國子學不過應調而已,想來並無什麼旁的原因,只隨意抽調,你不要多想。”
“既是京都府衙特來抽調學生,先抽了韓礪,又抽了孔復揚,想來十分缺人,不曉得學中能不能向那府衙推薦學生名字過去?”
“學生自認才幹、學識俱不遜色旁人,爲人處事亦佳。”
蔡秀道:“學生想要自薦!”
多謝書城我家貓咪叫蛋蛋親送我的小小心意兩枚,謝謝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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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