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子堅一轉身,本是苦着一張臉,見得不遠處宋妙,面上頓時又驚又喜,忙上前叫道:“宋攤主!”
又問道:“天色這樣晚了,你怎麼會在這裡?”
宋妙應了一聲,笑道:“今日接了個上門做飯的差事,誰知回來路上行人、車馬都多,走走停停,就晚了。”
程子堅聞言忙道:“近來城裡不太平,要是不着急,不如稍等一等,一會我送你回去。”
“多謝,卻是不用麻煩。”宋妙指了指後頭馬車,“我帶了囫圇物什上門,主家好心,給我派了車馬。”
程子堅聞言望去,見得那馬車,方纔做罷。
宋妙便也順口問道:“天色不早,程公子怎麼還在此處耽擱?不會誤了回學舍的時辰吧?”
程子堅臉上的笑容慢慢消了下去。
他嘆了口氣,道:“宋攤主不是旁人,我就直說了——家姐來京,本來是好事,只京都居,大不易,住處實在不好找。”
“她原本有個臨時落腳的地方,想着先住着,後頭慢慢再尋訪合適的,誰知今日那地頭鬧了大事,雖沒有攆人走,我們卻也不敢住了,索性趁機搬出來。”
宋妙看了一眼程子堅身後的客棧。
客棧不大,挺破,那外堂的木窗處積着很明顯的污垢,正正大門外地面上也有不知哪裡來的三四灘油漬。
外頭迎客的位置都這麼不乾淨,就算裡邊好些,想必也有限。
宋妙是知道程子堅家境的。
此處雖然是臨近城門,到底還是內城,稍微過得去些的客棧都不便宜,找到這樣條件的客棧,說明實在沒得選了。
她想了想,只裝作不知,問道:“天都黑了,臨時臨忙的,好找嗎?”
“不好找。”程子堅嘆一口氣,“問了半日,總沒有合適的。”
“是想要住得近些,方便互相照應嗎?”
程子堅苦笑道:“眼下哪裡還挑那些,有個地方先落腳吧。”
太學附近的房屋少,搶手得很。
有些屋主知道是個沒生計的寡婦帶女,女兒又小,不知爲什麼,都不願租,有些願意租的,又要多押錢。
再往遠點找,選擇雖然多些,但價錢便宜的,自然都有硬傷。
要不就是屋子破爛,要不就是租客混雜。
他今天甚至遇到有一進屋子隔成了五六間房,分租給不同人家。
光是看房那一會子,就有三四撥人進進出出。
纔在廣濟寺遇到拐賣女子的事,他哪裡放心姐姐帶着小蓮住過去,只好到處再找。
宋妙想了想,道:“我有個提議,程公子不妨聽一聽。”
那程子堅立刻做出洗耳恭聽模樣。
“我家中屋舍後頭尚有兩間空房。”宋妙溫聲道,“也不要提什麼錢不錢的,姐姐若是願意,可以先來暫住幾日,緩一時之急。”
程子堅站在原地,聽得這話,一時瞪大了眼睛,過了一會,才“哎”“哎”直叫,搓着手,老半天說不出話。
半晌,他才憋出一句:“這……這如何使得?這不是佔宋小娘子便宜嗎?”
“如何使不得?”宋妙失笑道,“只有兩樁事情,我要說在前頭。”
“其一,我家屋子眼下產權未知,要是事情不諧,過不了多久,就連我自己也要搬騰出去,到時候反添折騰。”
“其二,我家中事情,公子也是略知一二的,這回雖捉了許多傾腳頭,查封了一些賭坊,但或許外頭還有賊人同夥。”
“要是姐姐搬來與我同住,那餘孽跑來報復,未必不會遷怒與她,偏又不好防備——還請仔細思量,再做決定。”
程子堅本來還絞着手呢,聽得這話,卻是立刻激動起來,叫道:“我同姐姐同胞同心,我曉得她性格,斷不會因爲這點事情瞻前顧後!”
又道:“要是她知道了,怕是本來不好意思去宋攤主家中借住,眼下反而一定要去了!”
宋妙正要說話,忽見後頭那客棧裡頭走出來一大一小,大的是那二娘子,小的卻是那小蓮。
二人一見宋妙,先後也露出笑來,倒是小蓮急急往前跑了兩步,復才反應過來似的,忙又轉身跑到二娘子身後躲着,慢慢蹭了過來。
“宋小娘子!”二娘子連忙打招呼,等招呼完,見到背對自己的程子堅轉過頭來,忍不住愣住。
她看看弟弟,又看看宋妙,問道:“你們……認識?”
宋妙立刻反應過來,問道:“二娘子便是程公子姐姐麼?”
兩邊把話一對,俱是又吃驚,又好笑,只覺巧合得很。
等程子堅將宋妙提議說了,那程二孃本還猶豫,聽了宋妙後頭兩樁顧慮,卻是立刻把兩條袖子擼了起來。
她叫囂道:“什麼雜碎,小娘子且交給我罷!要是他們敢上門來,來一個我打一個,來兩個我打一雙!”
又冷哼道:“我這兩條胳膊不知搓過多少衣服,力氣足得很,且給那沒種的見識見識我們撫州姐們的能耐!”
宋妙卻是看了看後頭小蓮,道:“我原以爲只二娘子一個——大人或許不怕,孩子年紀小,要是當真遇事,受了驚嚇……”
“姐姐,我有劍的!”
卻是一直膽怯躲在後頭的小蓮忽然站了出來。
她把懷裡藏着的一柄木劍掏了出來,表情認真得不得了。
那木劍不過巴掌長,兩指寬,劍身還厚,恐怕連老鼠都扎不穿。
握着這把劍,小蓮卻像是持有什麼開山劈海的神兵利器似的,急急表態道:“我有兵器,我能幫着姐姐打壞人!”
小孩童言童語,程二孃卻是摸了摸女兒的頭,復又道:“宋小娘子,我是寡婦帶女,前頭丈夫走了才半年,被族裡攆出來的,你忌不忌諱這個?”
宋妙一愣,繼而搖頭道:“我也正戴孝。”
又道:“二娘子考慮清楚,要是……”
程二孃卻是一揮手,道:“我還考慮什麼?”
她轉身對着程子堅道:“小堅,你給姐姐寫個文書,只說我跟小蓮借住在宋小娘子家,如若出了事,生死自擔,跟旁人無關!”
程二孃這個做法,宋妙自然再不囉嗦。
因二娘子母女行李還在廣濟寺,回去正好順路,宋妙便出幾個錢,請那趕車車伕把幾人一併捎上,又半路取了行囊,方纔回得酸棗巷。
等到了家,天色已經黑了。
幾個老頭太能吃,另還有那後頭回來的尤學錄,也不知肚子怎麼生的,一人吃了二三人的分量。
宋妙備菜是按着人頭來的,自然沒得多剩,最後只好撿了幾口中午沒動過的飯菜吃,想着回家再隨便做點什麼對付一頓。
她餓了一路,回家帶着人先把行李放下,便問道:“晚飯吃了麼?”
程二孃道:“買了炊餅,我們今晚吃炊餅就行——小娘子要不要嚐嚐?”
說着取了個荷葉包出來。
裡頭裝了五六個蒸炊餅,已經冷得發硬。
宋妙便道:“我也正餓着,日後怎麼着且先不管,今天二娘子同小蓮頭一天回來,我給簡單做一口熱乎的,如何?”
程二孃一口就應了,把兩邊袖口擼上去,道:“我來給小娘子打下手——要做什麼?”
宋妙看了看家裡食材,做飯是來不及了,因想着程家人都是南人,便問道:“家裡還有筍,我拿酸醃菜和那筍、豬肉沫炒一炒,做筍丁肉沫酸醃菜粉怎麼樣?”
又道:“再添一點茱萸,會帶一點點辣——小蓮能吃麼?”
一時母女兩個跟大小雞啄米似的直點頭。
宋妙又問那程子堅來不來得及。
後者厚着臉皮道:“已是這個時辰了,我……我也先蹭一頓吃的再回去!”
一時那程二孃早搶着去燒火,程子堅主動要剝筍,卻被小蓮把這活給搶了。
他無事可做,旁人都忙,只自己站着,只覺尷尬。
程二孃見狀,便問了宋妙,指了後頭那水井給弟弟,低聲交代道:“你且去後頭給小娘子挑兩缸,再把那空房、後院打掃打掃,幫着姐姐做點活計,給人留個好印象,好不好的?”
程子堅忙不迭稱是,老實去了。
一個半人圍着自己打下手,宋妙自打來了此處,從沒有這樣輕省過。
她先把幹米粉拿水慢慢煮泡着,纔去幹別的。
酸醃菜洗淨,切得碎碎的,淘兩道水去洗那股子衝酸味,又細細剁了半肥瘦的豬肉糜。
有人幫忙燒火,她直接就開了兩口竈,一邊直接幹炒酸醃菜,什麼也不放,只把那水分炒幹。
另一邊先炒大蒜頭取其蒜香,再炒豬肉末。
等炒得豬肉末帶一點微微焦香,那肥肉裡的豬油被逼出來了五六分,她才把一旁鍋裡已經煸乾的酸醃菜盛過來一道炒勻。
這裡炒着,那小蓮也把筍給剝好了。
宋妙又用另一口鍋給竹筍焯水,復又切丁,擰乾水分。
很快,鍋裡就油滋滋,嘶喇嘶喇地響,滿屋子都是酸醃菜炒肉的酸香、肉香味。
把這些冒着油泡的菜料推到一邊,等那油慢慢濾到鍋底,宋妙才下筍丁、茱萸碎,用那已經浸滿了酸醃菜酸香的豬油來慢慢煎爆。
等一應炒好,拿鹽、醬油調了個偏鹹一點的口味,宋妙用盤子盛出來一半,才下滾水進鍋。
這一回她將豬肉末放得很多,炒得又香,開水滾油脂,滾出來的湯微微發白,但又不是濃白,此時再下煮泡好的米粉,幾把菘菜葉子,等水一沸,就好了。
拿碗一一盛出來,在上頭各添了一勺剛剛分出來的炒澆頭,宋妙順手又煎了幾個荷包蛋,單獨還打散蛋液,炒了一個嫩嫩的蛋——這是給小蓮的。
等這酸醃菜肉沫筍丁粉做好,程子堅的水都沒有挑滿一缸。
三大一小都餓了,齊齊坐在前堂嗦粉。
宋妙的調味是剛剛好的,茱萸碎會有一點辣,但那辣度是小蓮都可以接受的微微辣。
豬肉末半肥瘦,煸炒得有一點焦,又從裡到外裹滿了酸醃菜的味道,而酸醃菜先炒幹之後,在熱油裡滾來滾去,把那豬油香味沾了通身。
兩者裡頭混着等比例的筍丁。
筍是最爲百搭的食材,在這裡簡直左右逢源,又有微微的酸辣,又有豐腴的油脂香。
用水滾過之後,筍的清甜、豬肉末的焦香油潤、酸醃菜的酸香俱都在湯裡散開又匯合,帶一點辣,吃着格外的開胃。
粉是圓細粉,夾起來的時候會裹帶許多粉湯裡的料,吃到嘴裡,一時咬到帶着酸醃菜的筍丁,一時咬到裹着酸醃菜的肉,一時三種都咬到。
混着那粉的米香,吃一口,再咬一口邊緣焦黃的煎雞蛋,又喝一口鮮酸的湯,個個吃得嗦嗦作響,頭也不擡。
***
宋家食肆裡,三大一小嗦粉嗦得不亦樂乎,京都府衙中,那辛奉聽到那膳房早已熄了燈的話,卻是餓得臉都綠了。
“得,都說天無白使人,朝廷不差餓兵,今日倒好,連口難吃的飯撈不到吃!”
他嘟噥着,轉頭道:“正言,你也餓了吧,我叫人出去捎帶些吃食回來,這大晚上,吃點熱乎的,買個粉怎麼樣——粉不會坨。”
韓礪點了點頭。
兩人一邊走,一邊商量人力怎麼安排,明日又要叫哪一個去潁州查那賊首住處。
辛奉嘴巴說個不停,肚子裡頭也打鼓打個不停。
聽得他那肚子叫得可憐,韓礪遲疑了一下,從袖子裡掏出一個小包來,抽出兩片東西,遞了過去。
“這是什麼?”辛奉順手接過,看了一眼。
“豬肉乾,先吃兩口墊個胃吧。”
辛奉也沒多想,張口又撕又咬,囫圇吞吃了一大塊進去。
肉乾挺香,有些硬,但嚼着嚼着,他忽然覺得有些不對。
這調味!這口感!
微微鹹,微微麻,鹹味、麻味是爲了吊出那豬肉乾的肉香,越嚼越香。
肉一絲一絲的,彼此之間有很明顯的牽拉感,肉味濃,吃到後頭,竟是帶一種很回味的甘甜——被那花椒襯托着,叫人一口就能吃出來是豬肉自帶的甜味。
胡亂吞了第一片,吃另一片的時候,辛奉就變得珍惜起來,細細地嚼,慢慢地品。
但兩片豬肉乾,加起來不過巴掌大,對餓了大半天的辛奉來說,不過是塞牙縫而已。
他忍不住問道:“哪裡來的?還有嗎?”
但剛一問完,他自己已經猜出了答案,叫道:“是不是宋小娘子做的?”
韓礪掃了他一眼,道:“有本事,你就喊大一點聲。”
辛奉唬得左右一看,連忙把聲音壓低,道:“再給我幾片,我餓得厲害,頭眼發昏!等那粉回來,都不曉得幾時了!”
韓礪皺着眉,又給了他兩片,道:“省着點吃,我也不多,一會再沒有了。”
辛奉珍惜地撕着慢慢吃了,等回了屋,趁着還沒進門,轉身又對韓礪道:“正言,再給我些,再兩片就好,哥哥我肚子餓得都走不動道了——明日我拿好肉還給你!”
正說着,門一開,卻聽屋子裡一人叫道:“去這許久,你們可算回來了!”
兩人一看,卻見那孔復揚提着兩個食盒迎上來,舉着道:“我就知道,辛巡檢餓慘了吧?特地給你們留了飯,還熱着,快吃快吃!”
辛奉的臉更綠了。
***
韓、辛二人有人留飯,同在京都府衙的蔡秀卻無人留飯。
一到下衙,左右人俱都走了,他仍舊坐在位置上。
有個人臨走時還叫了他一聲,道:“事情做不完的,你不過借調,不用搞這麼晚。”
蔡秀答應了一聲,才又問道:“我看他們左右軍巡院日夜輪值,天天熬守,怎麼咱們就不用?”
“都不是一個衙門,各有各的忙頭。”
“那咱們也有過這麼忙的時候嗎?”
“也有,案子多的時候,上頭查檢的時候,我們也是日夜顛倒。”
那人說了幾句,匆匆走了。
蔡秀坐在位置上,盯着面前桌案上的幾張紙,發了一會呆。
個個不忙,怎麼能出業績?
他來京都府衙,可不是爲了親自做這等整理檔案、宗卷之事的!
難道只那韓礪能在左右軍巡院喝來喝去,管着許多人?
想到此處,他鉚足一股勁,復又提筆沾墨,奮筆疾書起來。
——且待明天!等他把這章程交上去,不信那張法曹不心動!
那姓韓的可以借力打力,他蔡秀自然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