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太后仰起頭,一時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朱皇后。朱皇后脣邊的微笑依舊那樣淡然:“老孃娘,這一回挑出來的人,都是精心挑過的,定會讓老孃娘晚年無憂。”
“若你這會兒就去和文莊皇后作伴,我的晚年,更會無憂。”杜太后忍了又忍,終於說出這麼一句。這樣的話並沒讓朱皇后難過,反而朱皇后笑的更爲雲淡風輕:“妾總有那麼一天的,不過……”
朱皇后看向杜太后:“妾會比老孃娘晚很多年!”
杜太后的雙手顫抖的像風中的落葉,她原本保養的非常好,一雙手也雪白細嫩,但這會兒朱皇后看過去,卻覺得杜太后的雙手,已經現出龜裂。
楊姑姑帶着一羣宮女內侍走進殿內,楊姑姑身後,還跟着一個着內監服色的內侍。
朱皇后還是站在那瞧着杜太后,杜太后的脣開始顫抖,楊姑姑帶着衆人走上前,對杜太后恭敬行禮:“臣等參見太后老孃娘,太后老孃娘萬福金安!”
杜太后憤怒地把臉別到一邊,不願意瞧着楊姑姑。楊姑姑也不管杜太后願不願意瞧向自己,自顧自地行禮完後,帶着人站起身,按照王尚宮曾說過的杜太后的習慣,兩個機靈的宮女上前把杜太后扶了坐下。
一個小宮女把杜太后的腿放到一張腳踏上,另一個小宮女就拿起美人拳,給杜太后輕輕地捶着腿。楊姑姑也給杜太后端來一碗茶,恭敬地請杜太后用茶。
內侍們已經全都退出殿外,站在殿門口,等待着殿內的召喚。
香爐內香菸嫋嫋,榻是被放置在火牆旁邊的,靠在那裡,整個人都覺得暖融融的。聞着這香,捶腿的小宮女十分熟練。一切似乎都和半個時辰前一樣,但杜太后知道,這一切都和半個時辰前不一樣。
朱皇后站在那裡,對杜太后屈膝行禮:“如此,妾就不打擾老孃娘,妾告退!”
說完朱皇后站起身,要帶人離去,杜太后站起身,楊姑姑急忙上前一步攙扶着她。杜太后厲聲:“王尚宮呢,文內侍呢?你們都把他們如何?”
“老孃娘,身邊宮人侍奉不力,又怎能當得起老孃娘這樣的關切?”朱皇后避而不答,只說了這麼一句。
杜太后盛怒之中拿起一個引枕,往朱皇后身上砸去:“還我的……”朱皇后輕輕一抓,引枕已經被她抓在手上,朱皇后把引枕放在桌邊,語氣依舊輕快:“老孃娘此刻,不過是不習慣罷了,等使喚慣了這些人,自然也就習慣了。”
說着朱皇后就對楊姑姑道:“好生服侍老孃娘!”楊姑姑帶着宮女們齊聲應是,朱皇后瞧一眼杜太后,緩步走出寧壽宮正殿。
正殿外面,寧壽宮原本的宮人,全聚在那裡,以王尚宮和文內侍爲首,一個個面色蒼白,低頭垂手。秋宮正和吳女官站在那裡等待着。
看見朱皇后走出,秋宮正急忙迎上:“娘娘,這些人該當如何處置?”
要按照皇帝的意思,這些人一個不留,特別是杜太后那幾個貼身的人,全都杖斃纔是。不過臨近過年,朱皇后還是勸說了皇帝,於是皇帝下令除了杜太后那幾個貼身的人遣去守陵之外,剩下的人全數遣散出宮。
因此朱皇后只對秋宮正微笑:“他們服侍太后老孃娘不利,陛下說當施以薄懲。”
秋宮正在這宮中也幾十年了,怎麼不明白朱皇后的話外之音,含笑道:“如此,就先帶他們回宮正司,一一問過,再請娘娘定奪。”
朱皇后對秋宮正微笑點頭:“不錯。”
秋宮正得到朱皇后的稱讚,歡喜的都快合不攏嘴了,往後退一步:“娘娘請先行。”朱皇后的車駕已經等在寧壽宮門口,朱皇后徑自上車離去。
朱皇后一走,秋宮正就變了神色,對王尚宮道:“方纔娘娘的話你們可都聽見了,這可不是我徇私!”
王尚宮面色蒼白,望向寧壽宮正殿,寧壽宮正殿門口,除了四個守着的內侍之外別無人影。王尚宮知道,自己此刻和杜太后,只怕就是咫尺天涯了。
想着王尚宮就跪在那裡,面向正殿恭敬行禮:“老孃娘,臣就此告辭,老孃娘,臣……”
王尚宮伏在地上,哀哀哭泣,文內侍也帶着人跪下,哭個不停。秋宮正不等他們哭完就不滿的道:“起來吧,還要趕緊往宮正司去,這會兒再把老孃娘驚動了,你們的罪,只怕會更加上一等。”
王尚宮勉強站起身,此刻天邊太陽正在落山,寧壽宮正殿看起來還是那樣高大,但王尚宮知道,從此不一樣了,這一次,杜太后可以說是輸的徹徹底底。
原來,陛下他不是一無所知,不再是能被杜太后任由拿捏的小兒,他已經長大了,已經執掌天下了,慢慢的,他總會到杜太后面前,拿過他應該得到的東西。
王尚宮淚如泉涌,只是不知道,這個道理,杜太后明白了沒有?
秋宮正再次催促,王尚宮轉身往外走,願賭服輸,只是不知道能否保住命。
殿外重新歸於平靜,楊姑姑這才放開握住杜太后肩膀的手,對杜太后柔聲道:“老孃娘可要用晚膳了?”
“滾!”杜太后一想到方纔的事就恨不得把楊姑姑活活打死,當王尚宮的聲音傳來之時,杜太后是想走出殿去,命宮正司把人留下的,但被楊姑姑阻止了,她只是把手牢牢地抓住了杜太后的肩膀,而宮女們也沒有站起身讓開,依舊在給杜太后捶腿。
此刻聽到杜太后這聲飽含怒氣的滾,楊姑姑的聲音一點都沒變化,來寧壽宮前,吳女官就和楊姑姑說過了,楊姑姑也清楚將要面對的一切。
不過,現在後宮之中,掌宮的是朱皇后,能不能討好杜太后,對楊姑姑來說,毫無影響。因此楊姑姑再次重複:“天色已晚了,讓她們掌燈吧。老孃孃的晚膳是擺在這裡,還是擺在……”
“她不是恨不得我死嗎?這會兒你把我服侍好了,難道不怕她遷怒於你?”杜太后自問是揣摩人心的高手,當然不會坐以待斃,就算難度再大,也要想法把楊姑姑給收服過來。
楊姑姑還是微笑:“老孃娘說笑了,您活着,活的長長久久的,是社稷之福,誰會這樣大逆不道,盼着您……”
楊姑姑面上的微笑越來越深,終究沒有把那個在宮中有所忌諱的字給說出來。
宮女已經把膳桌備好,內侍們捧着食盒走進殿內,桌上碗筷齊備,宮女們從內侍手中的食盒裡端出菜餚,內侍們挨個拿着空食盒退出殿內。
很快膳桌上就擺滿了菜餚,小吃八樣,熱吃八樣,點心八樣,粥湯品八樣,炙烤八樣,規格和杜太后平常用晚膳時是一模一樣。
楊姑姑恭敬地請杜太后坐在桌邊,拿起筷子爲她佈菜。
八寶鴨,火腿燉肘子,一樣樣菜餚都是杜太后平常喜歡吃的,但杜太后毫無胃口,一樣樣菜餚被撤下去。
楊姑姑毫不在意,又拿碗打了半碗燕窩粥:“這燕窩粥還不錯,老孃娘先進一口。”
杜太后瞧着楊姑姑面上神色,對楊姑姑道:“若你服侍我服侍的不好,會……”
“臣等都是來服侍人的,老孃娘高興也好,不高興也罷,臣等都只能盡心盡力。”楊姑姑還是不爲所動,杜太后疲憊地閉一閉眼:“我不吃,要等王尚宮回來。”
“老孃娘如此做,只是讓王尚宮速死而已。”楊姑姑把粥碗放下,瞧着杜太后認真的說。
這一次,楊姑姑沒有避諱這個字,杜太后的心開始有些糾着疼,終究還是拿起粥碗,慢慢喝了一口,什麼味都沒嚐出來,就把碗放下。
楊姑姑又夾一塊鴨子過來,杜太后吃了鴨子,就表示要漱口不吃。
總算杜太后動了兩口,楊姑姑讓宮女們收拾桌子,小宮女已經端來盥漱用的熱水,杜太后盥漱完後就坐回榻上,呆呆地想着心事。
楊姑姑已經捧着棋盤過來:“老孃娘可還要下局棋?”
“不下了。”杜太后悶悶地說,楊姑姑拿過斗篷給杜太后蓋上:“如此,老孃娘就請多蓋上一件罷。”
“爲什麼?”杜太后沒頭沒腦地問出這麼一句。楊姑姑卻明白了杜太后爲何會這樣問,只笑着道:“老孃娘您又想多了,您是陛下的嫡母,陛下對您,從來都很敬重,老孃娘只要安享榮華就是。”
安享榮華?杜太后冷笑,用手按一下額頭,示意自己要歇息了,楊姑姑忙和宮女們過來服侍,寧壽宮的燈滅了,站在昭陽宮月臺之上,看向寧壽宮方向的皇帝輕嘆一聲。
陪在皇帝身邊的朱皇后伸出手,握住皇帝的手。此刻已經是臘月,又是夜裡,可謂寒氣逼人,皇帝的手已很冰涼,朱皇后的手卻溫熱。
皇帝低頭對朱皇后微笑:“皇后的手爲何這樣暖?”朱皇后給皇帝揚一下懷中的手爐:“我一直抱着這個呢。陛下也該歇息了。”
皇帝伸手摸一下朱皇后手裡的手爐,朱皇后索性把手爐交給皇帝抱着,仰頭看着皇帝。周圍侍從手裡的燈籠的光照在朱皇后臉上,讓朱皇后的面容看起來瑩潤潔白。
皇帝笑了:“那皇后也跟我一起歇息,這會兒這麼冷,瞧你的臉,都凍紅了。”說着皇帝的手摸上了朱皇后的臉,朱皇后面上的笑越來越柔,柔的像能把人的心,融化成一灘水。皇帝似乎有所觸動,伸手把朱皇后擁入懷中,輕輕淺淺的,低頭親上了朱皇后的額頭。
侍從手中的燈籠漸漸滅掉,昭陽宮的燈也滅了,今夜,皇帝大概會有個好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