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給他解開謎團的時間,只有一分鐘?
電梯在低微嗡鳴中,緩緩開始下沉那一刻,柴司幾乎怒極反笑。
考場上答卷時間只剩一分鐘的考生,至少還知道他們最後一分鐘裡,該乾的事情是什麼——儘可能地多答題多寫字。
他們呢?
柴司甚至不知道,他們正在面對的問題是什麼。
阻止電梯下降,就要作出有效行動,可什麼行動算是有效的?
他心知無用,但依然反手砸上了樓層按鍵——醫院一共有六層樓,他們是從五樓下來的,三樓已有溼氣,這一下就砸在了“4”上;但不出意外,電梯連停一停的跡象都沒有。
……果然,用這麼簡單的方式無法阻止電梯下降。
這也就意味着,單純換個樓層停電梯,不算是“情況發生顯著變化”。
57秒。
“開玩笑呢,”自從電梯開始下降,韓六月一直在朝電梯發怒:“我都被溼氣入侵了,還不算髮生變化?是不是溼得不夠?那讓我去三樓,做個飽死鬼!”
她一遇見什麼情況,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靠犧牲自己來解決,也不知道是什麼地方養成的狗屁癖好;柴司想罵,但沒捨得——不是沒捨得罵韓六月,是沒捨得浪費時間。
連自己正身處於一個什麼局中都不清楚,談何“作出行動”?
等等。
那麼,如果他們從“看不清局勢”,變成“看清了局勢”,是否算是出現了“顯著變化”?
着眼點果然在己方二人剛纔聽見的那些訊息上……
從頭想,第一條獲知的訊息是——“不要強行開門,溼氣正在入侵”。
53秒。
他們沒有強行開門,韓六月卻依然沾染了溼氣。
再說,自己聽見的第二條訊息是“乾燥樓層可以避難”,可是在回想起它之前,韓六月就已經被電梯引誘得衝向了遍佈溼氣的三樓——這豈不是太不公平嗎?
“不公平”三個字,彷彿毒氣一樣,燒得他胸腔隱隱作疼,叫他不敢看一旁的韓六月。
柴司緊緊閉着眼睛,試圖將腦海裡一團亂麻的種種訊息梳理出一個邏輯鏈條;但是這一條條訊息,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叫他根本不知該如何解讀纔好——比如說,“觀測時間爲15分鐘”與“凸”有什麼關係?
再說,根本沒有一條信息提及離開的方式。
他焦慮得甚至開始訴諸直覺了,就像一般人會訴諸神佛:莫非電梯不作反應,是因爲剛纔按下的四樓內也有溼氣?
48秒。
“我們要去二樓,”柴司一邊說,一邊按下了數字鍵“2”:“二樓是乾燥的吧?我們要去幹燥樓層避難。”
這已經是他盡了最大努力,把“換樓層”與其中一條電梯訊息勉強聯繫起來了;但話音落下後,已過了寶貴的一秒鐘,不管他按了多少下,按鍵“2”依舊灰暗,毫無反應。
他的解讀方法不對?聯繫錯了?二樓不是乾燥的?
……答案到底是什麼?
41秒。
“剛纔忘說了,”電梯播報忽然悠悠地出了聲,“倒數五秒時,就會開始刪除過程,畢竟刪除也是要花時間的。”
如果不是沒有時間找出廣播究竟安裝在哪裡,柴司真想一拳砸爛它。
所以,他們實際上只有55秒,現在已經過去19秒——不,26秒了。
他們只剩29秒了。
他終於掃了一眼韓六月。
韓六月面色蒼白、額頭上水光閃爍,死死攥着筆,筆尖懸在另一隻寫着“凹”的手心上,一動不動。
顯而易見,她與柴司一樣沒有半點頭緒。不知道要寫什麼好,只能擺出一個寫的架勢。
二人不論是頭腦反應,還是體能身手,都是獵人中的一流水平,然而在這一部電梯裡,卻幾乎全無用武之處。
“只刪除我,行嗎?”她喃喃地說,“我有溼氣,你把溼氣刪除,把柴司哥放出去……”
不論是電梯還是柴司,誰都沒理她。
倒數24秒。
柴司突然又看了一眼她手上的“凹”字。
對,“凹”是往下塌陷了一個坑的,二者有點像,他剛纔搞混了。
他剛纔心裡想,“觀測時間爲15分鐘”與“凸”有什麼關係——可是韓六月說的第二個訊息點,分明是“凹”;再說,二者讀音也不一樣,一個是ao,一個是tu……
柴司驀然一頓。
等等,他也不會說中文啊。他怎麼知道有一箇中文字是“凸”,還知道它的發音?
他轉過頭;韓六月有所察覺,也擡頭迎上了他的目光。
“……凸?”柴司儘量把它的讀音與“to”區分開了,舌顎形成一條隧道,氣流從口腔後方撲來,穿過隧道,音節沉直地落進空氣裡。
這是電梯什麼時候留在他腦海裡的發音?
倒數21秒。
“噢,”韓六月依舊是同一副無措蒼白的神色,點點頭,“是有這個訊息來着。”
她聽懂了。
不僅聽懂了,她似乎還想要在這一個混沌陰幽的局面裡,儘量做點努力;於是她在“凹”字上方,又畫了一個“凸”——正是柴司腦海裡的文字模樣。
倒數15秒。
這兩個字究竟是什麼意思?爲什麼告訴他們圖形,告訴他們發音,卻不告訴他們字義?
就算中文是象形文字,也未必能從如今的字形上猜出準確意義。
柴司曾經不知在哪兒看過,中文的“一”就是“1”的意思,於是當他看見“十”的時候,他頗自信地認爲,它一定是“2”——大錯特錯。
既然容易猜錯字義,卻還不告訴他們字義……是因爲字義不重要嗎?
不考慮字義,不就只剩下圖形了嗎?
倒數12秒。
往常有條有理的思緒,在焦慮絕望的火中被灼烤着,漸漸焦黑脆硬,碎斷成了一塊一塊。
別說整理出一個結論,就連情緒都快要壓不下去了——刪除無疑代表着死亡,怎麼死?他死了,統治遊戲再無希望,凱叔怎麼辦?
下意識地,柴司的目光落在了韓六月閃着水光的額頭上。
如果……如果說在溼氣入侵的情況下,連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呢?
換言之,她說的“訊息”,真的存在嗎?真的可靠嗎?
剛纔自己不也想過,不能相信她嗎?
假如她說的訊息,全都是用來擾亂我的——
不,不行。倒數9秒。
柴司深吸一口氣,爲了逼自己冷靜,低下頭,緊盯着地面,不再看韓六月。
他的確考慮過,以韓六月的狀態而言,她或許發揮不出以往水準、可能會犯錯;但這絕不意味着,她不可信——二者是本質區別。
柴司絕不輕易相信一個人,但他信任一個人時,就會信到底;猶豫懷疑,不過是一種畏縮和怯懦。
會產生那個念頭,簡直就好像……好像有第三個意志,往自己頭腦裡吹風,想篡改他對韓六月的信任。
等等。
倒數5秒。
一開始確實發生過吧?
好像有另一個聲音,一直在勸告他,想不起來自己怎麼進電梯,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不必多想——然而真相是,如果“不多想”,他們接受了的場景或行動,就會順勢成爲下一個現實。
也就是說,電梯裡確實有第三個意志,不是電梯播報——電梯播報只是一種工具,不是第三個意志本身。
倒數3秒。
好幾個原本看似沒有絲毫關係的訊息,都忽然像是露出了自己的邊角與全貌,正在向彼此游去,漸漸聯繫在一起。
就像……就像是“凹”與“凸”,如果分別寫下來,正好可以拼湊在一起,彷彿兩塊特殊的拼圖。
“……柴司哥?”
韓六月好像叫了他一聲,但柴司已經完全沉浸在思考裡了,那一聲叫,聽起來遙遠得彷彿隔了一場夢,充耳不聞。
1.第三個意志一直在試圖篡改他的想法。
2.電梯最高載重爲15分鐘觀測時間。
有觀測時間,那自然有觀測者。
從邏輯出發,“篡改”就意味着下場行動了,“觀測”則意味着是旁觀者、不作出行動。
所以……這個電梯裡不止存在着柴司、韓六、第三個意志,還有第四個觀測者……
是的,所有訊息,語言的,文字的,狀態的,通過分析得出來的……他手頭上所有訊息,都像是“凹”與“凸”一樣,可以兩兩形成一個組,彼此補完、拼湊出一個意義,一個真相。
電梯播報給出訊息的形式,不也是這樣嗎?
給柴司一份,再給韓一份,因爲他們各自的訊息,正是爲了要拼湊補完——
等等。
韓……?
韓什麼?
“刪除正在進行中,”不知何時響起的電梯播報,這時才終於第一次落進了柴司的耳裡和腦海裡。
他回過頭,正站在角落裡。
……柴司明白了。
他並非明白了一切,更不懂自己二人——不,應該說是一個人,和一個就快要被刪除乾淨的人——究竟正處於一個什麼狀態中。
但是他終於明白,作出什麼行動,纔算是“改變情況”了。
破除一切幻象,揭露出“真實”。
……這部電梯裡的“真實”。
“停下,我已經知道了!”柴司厲聲喝道,“電梯門一直開着!它從沒有合攏過——甚至可能根本沒有電梯門!”
那一瞬間的寂靜,彷彿蔓延了很久很久。
電梯角落中,仍存在於餘光裡。
“把她帶回來,”
柴司聲氣微微發抖,又像是命令,又像是哀求,不敢往角落裡看,只能定定地盯着一片鐵灰色的電梯門。
“這裡根本沒有一道合攏的門。我已經知道真相了……在你把她刪除乾淨之前,情況就已經發生了顯著變化。按照你的規則,你應該把她帶回來,不是嗎?”
電梯播報仍然安靜着。
柴司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對誰說話。
過了幾秒鐘,電梯播報終於又一次響了起來。“你說那裡沒有門……那裡的是什麼?”
來了。柴司深深吸了一口氣。
“觀測者,”他低聲說。
他一眨也不敢眨眼。
這個單詞像是一隻手,漸漸抹去了一片鐵灰色的、緊閉着的電梯門。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昏幽幽的、目光穿不透的黑暗。
昏暗中,密密麻麻,浮着不知多少張被手機屏幕光微微映亮的人臉。
每一張人臉,都正看着電梯內。
草……月……買的福……山南樑……卡夫……蹦跳跳……鯊魚……櫻……BM……
有許多叫人無法理解其意義的文字,忽地從腦海裡浮起了一瞬間,又轉眼就消失了,似乎足有數百個。
柴司早就愣住了。觀測者……也不止一個嗎?
“恭喜你,情況已發生顯著變化,”電梯播報頗爲遺憾似的,嘆了一口氣。“現執行Command+Z。”
韓
韓六
韓六月
柴司再次朝角落裡轉過頭去時,看見的正好是一個完完整整的韓六月。
她剛一回神,立刻被門口昏暗中的人臉驚了一跳,叫道:“柴司哥,發生什麼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