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踏進院子,便看見蘇婆子在角落中盯着牆上探過來的一枝臘梅,彷彿很是百無聊賴。姚織錦知道多半是那臭脾氣的洪老頭看不上她,把她趕了出來,也沒搭理她,徑直邁進廚房的門檻。
其時,小曇正在水缸旁洗菜,而周管事和洪老頭正在竈前,也不知擺弄些什麼東西。
“錦兒!”小曇看見她進來,頓時撒歡似的跑了過來,一把挽住她的胳膊,親親熱熱道,“我正想着等忙過了這一陣兒就去找你,幾個月不見,你長高也更好看了,哎呀,可想死我了!”
“我也想你呀!”姚織錦過了何氏那關心情大好,摟着她的肩也笑了笑,“這會子正是廚房裡忙的時候,等過了這一陣兒咱們再說好嗎?”
說罷,先走到周管事和洪老頭面前,向二人問了個好。
周管事看見她也沒說什麼,只不過略略點了個頭,徑自走到旁邊,將小曇摘好的一棵白菜放到案板上,細細切了起來。至於那洪老頭,嘴邊明明含着笑,臉上卻又堆滿怒意,用炒勺一敲鍋沿兒,粗聲粗氣道:“臭丫頭,這麼好幾個月不見,你把老子都忘光了吧?”
姚織錦連忙笑呵呵道:“洪大叔,看你說的,我怎麼敢忘了你?這些日子,錦兒夢見你好幾回呢!你在夢裡頭拿個鍋鏟,跟在我後頭追我,說我把菜燒壞了,你要把我給下鍋燉了!”
話音未落,小曇“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就連旁邊的周管事也有些忍俊不禁。
洪老頭粗眉毛都快擰成一團了,大聲喝道:“你就編排我吧!老子就算要吃人,也不吃你這臭丫頭的肉!聽說你最近廚藝大有進展,哄得大少奶奶很開心,養得她身子骨也好了,不似從前那般虛弱,看來後天的年夜飯,你能搭把手了?”
姚織錦如聞天籟,霍地擡起頭來:“真的,我也能幫忙做菜?”
她很清楚,大戶人家一年中最重要的,就是年夜的那頓飯。從前在姚家,她大伯姚江烈不管多忙,到了那兩天,都會親自去廚房盯着廚子們收拾食材,不論事情大小皆一一過問,如果能夠在谷家的年夜飯裡插上手,一方面,她可以藉此試試屠豔娘教給她的那些本領究竟如何,另一方面,說不定自己今後在廚房也能說得上話,實在是一舉兩得的一件美事。
“什麼蒸的煮的,莫非老子還騙你不成?”洪老頭虎着一張臉道,“你跟我說說,你在拂雲莊呆了幾個月,覺得自己最擅長的一道菜是什麼?”
姚織錦考慮了一下,試探地道:“洪大叔,能不能讓我做魚?”
“魚?你還真敢說!”洪老頭一下子跳了起來。
誰都知道,不管是富貴人家還是小門小戶,年夜飯的桌上,最看重的一道菜就是魚,所謂“年年有餘”,是對來年最美好的願望。從前這道菜一直是由周管事親自打理,這丫頭能拿了幾天鍋鏟,就敢口吐狂言起來?
“怎麼了,不行嗎?”姚織錦對這一切卻是完全不知,只顧一臉懵懂地看着洪老頭。
“你做?萬一你給弄砸了,滿廚房的人都得跟着你受罪!”後者兇巴巴地嚷道。
正在這時,周管事回過頭來,朝姚織錦臉上仔細看了看,道:“你保證自己不會出任何紕漏?”
姚織錦低了低頭:“我會一萬個小心謹慎的,而且,有洪大叔在旁邊看着我,一定不會出問題。”
“看你?我纔沒那閒功夫!”洪老頭吹鬍子瞪眼地嚷,轉而對周管事道,“你別理這臭丫頭,這可不是鬧着玩的,決不能……”
“她有本事哄大少奶奶開心,自然也有本事做好這道魚,不必多言,老洪,讓她做吧。”說完這句話,周管事立刻回頭忙自己的去了,這件事,也便板上釘了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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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便是大年三十,按照慣例,拂雲莊裡自然又是一通雞飛狗跳,那陣仗,比上回谷沁芳領着夫婿回家有過之而無不及。
姚織錦一大清早起來,本想約上紅鯉一起去黑泥河邊選條肥魚,找來找去,卻始終尋不着她,不禁有些納悶,又實在來不及細想,便拉上小曇一起去了河邊,又沿路買了一些雜七雜八的配料。
回來的時候經過姚家的莊園,見門庭冷落,好似一個人也沒有,心裡着實有些淒涼。
去年的大年夜,堂哥姚至宣領着她在姚家大宅門前放炮仗,姚織月只敢躲得遠遠的看着,旁邊幾個年齡相仿的下人嘻嘻哈哈笑成一團,鳶兒怕驚着她,還上趕着跑過來替她捂耳朵。而只不過一年時光,她的生命卻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難道一生中剩下的所有漫長歲月,都要在這裡度過?
回到莊上,直到下午,衆人已經開始着手做菜,紅鯉依舊是不見蹤影,徐淑寧不知要打發她做什麼事,也在找她,姚織錦看在眼裡,也開始着急了起來。
大過年的,這丫頭能去什麼地方?要是耽誤了事,非被責罰不可!
正胡思亂想間,就見一個瘦高的身影從後門鑽了進來。
“紅鯉姐姐!”她趕緊跑過去一把抓牢那身影的衣袖,埋怨地道,“你去了甚麼地方,大奶奶在那兒找你有事呢!”
紅鯉帶着一身的冷風味道,小臉也是冷冰冰的不見一絲笑容:“沒去哪,不過臨時有些事情。聽說今晚你也要幫着廚房做菜是吧?沒事就躲遠些,主子們過年樂樂呵呵的,你一個丫頭犯不着摻乎。”
“可是,以前我家過年,也會把丫頭下人們一起叫道前廳賞杯酒吃的,我要是躲了,老爺太太們會更不高興吧?”
“反正我就是這麼一說,你愛聽就聽,不愛聽的,我也沒法子,我還得去大奶奶那兒應卯,你趕緊回你的廚房去吧!”紅鯉沒好氣地撂下一句,轉身就走,姚織錦莫名其妙地看着她的背影,總覺得好似有什麼地方不對勁,站在原地發了半天的愣,直到小曇從廚房裡出來催她去做菜,這纔跟了進去。
年夜飯的魚多半不是清蒸就是紅燒,她忙着把買回來的那條足有三、四斤重的大肥魚刮洗乾淨拿掉內臟,又取出事先從柳絮那兒要來的上好六安瓜片,煮泡開了之後將茶湯濾進盆裡,往裡面加入食鹽和一些黃酒,將洗淨的魚整條放進去。
“丫頭,你幹啥呢?”洪老頭湊了過來,你這是要拿茶湯來醃魚?”
“對呀!”姚織錦轉頭一笑,“洪大叔有何指教?”
“喲喲,臭丫頭,少給老子打官腔,我沒什麼指教不指教的,就是沒見過這種做法,覺得新鮮。別怪老子沒提醒你,這可不能亂來呀!”
“不會,洪大叔你放心吧!”姚織錦又是笑了笑,待魚醃夠時間,便取出放進鋪了蔥姜的碟子中,又把方纔煮泡茶湯時剩下來的茶葉塞進魚肚子裡,上鍋清蒸。與此同時,把少許清醬與油一起下鍋炒成醬汁,淋在蒸好的魚身上,便可出鍋了。
谷府的年飯一向吃得很早,菜已經源源不絕地端出去,姚織錦這道“清蒸肥魚”剛端出來,早有兩個丫頭過來放進托盤中帶走。廚房外傳來趙廣易的叫喊聲:“事情做完的跟我去前廳,老爺太太要賞酒吃呢!”
姚織錦不由自主地往後縮了縮。
說實話,像這種一家團圓歡慶的場面,她一點也不想摻合,一來不願自己產生那種顧影自憐的消極想法,二來,也是因爲着實不想見到谷元亨。但主子要賞酒,這不僅是對下人們一年工作的肯定,更是一種恩賜,她是無論如何也躲不掉的。
“錦丫頭手上的事情都完了吧?廚房只剩兩個菜,都由我來,老洪,你領着兩個丫頭先出去,否則耽誤了主子們祭祖那可就不好了。”周管事朝姚織錦這邊看了一眼,轉頭對洪老頭吩咐道。
“走吧臭丫頭,傻站着幹啥?”洪老頭拍拍她的肩膀,招呼小曇一起過來,領着二人去到堂屋。
拂雲莊本是谷家上下得閒小住的地方,遠不如府裡那般寬敞,大堂裡此時烏壓壓擠了一堆人,諸位主子圍着圓桌而坐,谷元亨和何氏坐在上首。
見姚織錦過來了,那谷元亨兩眼登時一亮。原本就要到嘴的一塊肥肉,最終還是沒吃着,他心裡懊喪之餘,更愈加期待,嘴角忍不住一撇,衝她露出個志在必得的微笑。何氏轉頭看了他一眼,在心中冷哼一聲,忽然招手道:“錦兒站到我背後來,我病了兩日,身上一點力氣也沒有,你幫着碧雲一起給我夾菜。”
這話一出,谷元亨臉上立即僵了僵。這是明擺着在跟他宣戰啊,往後他若再想硬來,就是跟自個兒的夫人過不去,從她手裡搶人了!
姚織錦心裡都樂開了花了,先衝着滿桌子人施了一禮,乖順地走過去,站在了何氏身後。
谷元亨狠狠地暗罵了兩聲,勉強招呼衆人站起來,笑道:“因爲一早就決定今年要來拂雲莊過年,我與夫人事先已領着韶言在府裡祭過祖先,今日咱們權且以一杯水酒敬敬老天,保佑來年,咱們谷家運道好,事事順!”
說着便要端起酒杯,還來不及動作,從窗外突然傳來一聲低喝:“老天若是有眼,又豈會容你這種豬狗不如的人在世上逍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