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氏與陳氏對望一眼,心中不約而同有些惴惴。
也真是奇怪,眼前這女娃兒除了個頭高些,模樣愈發玲瓏剔透,其餘倒並不覺得有甚麼改變。只是,那說話的神態動作與從前竟完全不同。當初姚江寒常年在外,姚織錦雖不喜陳氏,但尚需要她養育,少不得在她面前虛與委蛇一番,縱是被她斥罵兩句,也只嘻嘻笑着混過去罷了。然而此刻,她俏生生地立在那裡,就像是一朵已然綻放的花,身上散發出來的氣息雖不令人感覺壓迫,卻自有一種平和又無所畏懼的架勢,彷彿在她眼中,面前這兩位太太只是兩樣會說會動的“東西”,除了做傳聲筒,再沒其他任何用處。
“怎麼,莫非此事還有難言之隱?”姚織錦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們,好像是站累了一般,自顧自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來。
隔了半晌,終是施氏開了口:“錦兒,這事兒真是……”
她絮絮叨叨地將事情原委講了一遍,大體上與陶善品所言並無出入,只是多了些細枝末節。末了,她掩面嘆息道:“這次是潤州太守谷元籌親自下令捉的人,咱們家與他兄弟倆本就素有嫌隙,你爹爹落在他手裡,還能有個好麼?是已經用過刑的了,天天逼問着同黨的去處。哼,真是笑話,那一夥人都不是本地客,與你爹爹也不過泛泛之交,事情一出,溜得比兔子還快,他又如何知道他們的下落?你大伯當晚便一病不起,一度連米湯都喂不進嘴,如今雖好些,到底虛弱下去了。每日只能在牀上養着,咱家的珍味樓,也便是衰敗了。”說着,扯起袖子來擦眼睛。
姚織錦不言不語地聽她說完,一開口,問的卻是全然不相干的事:“我娘最近的生活由誰照顧?”
陳氏愣了一下。臉上擠出來一個笑容:“喲。難爲你還替我想着,我還不就是勉強延挨着嗎?”
“哈!”姚織錦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二太太是不是有誤會?我指的可不是你呀!”
“你!”陳氏氣結,眉尖一挑道。“你是什麼意思?再怎麼說,你也是姚家的正經小姐,上趕着管一個姨娘叫‘娘’。你也不嫌丟份!”
姚織錦咧嘴狀似毫無機心地一笑:“二太太若是顧及臉面的人,當初也不會夥着大太太一起,攛掇兩位老爺一定要把我送去谷家抵債了。我是姚家的‘正經小姐’。尚且落到如斯地步,眼下家裡一團大亂,還不知我那親孃會受什麼委屈呢!”
陳氏登時大怒,跳起來就要大聲喝罵,施氏從旁將她拽住了。
“錦兒,我知你心裡的那股子氣不會輕易消散,你爲了姚家吃苦。這是板上釘釘的事,我也不想再爲自己辯白。至於馮姨娘。她的身子骨你是知道的,性命無憂,但總是好一陣壞一陣的,家裡下人也沒剩幾個,總不能時時找專人陪在她左右,你……”
姚織錦沒興趣再聽下去,打斷她的話:“爹爹的事情我已經知道了,接下來自會想辦法。我聽人說販私鹽是重罪,弄不好要殺頭的,無論如何,總得先想個法子把命保住。現在我要去探我的親孃,兩位太太貴人事忙,我就不打擾了。”
她也不管她們是什麼反應,倏然起身,往外而去。走到門口時,忽然回了回頭,道:“哦,對了,我雖然沒什麼本事,但爹爹的事情我會盡力而爲,到最後不管是個什麼結果,我都依舊會離開潤州回京城去。我看你們也是瞧不上鳶兒的,那麼到時候,我會帶着她一起離開。”
說完這句話,她立刻走了出去,再也不看那兩位太太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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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小姐,您真的肯帶奴婢一起離開?”
去偏院的路上,鳶兒一臉雀躍地喋喋不休:“京城啊,奴婢這輩子還從未去過呢!聽說那裡的女孩兒家都特別漂亮,衣裳也時新,二小姐您這次回來,我就瞅着您身上的衫子與潤州城裡的不同!到了那兒,奴婢也去您的飯館給您幫忙吧,好嗎?”
姚織錦踏進偏院的門,轉過頭來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我爹在牢裡,我娘病重,姚家的珍味樓關門已有一個月之久,在這種情形之下,你不覺得你現在這副表情有些不合時宜嗎?”
“我……”鳶兒給唬了一跳,差點跪了下去,連忙道,“小姐,奴婢不是有心的,只是聽說要去京城,一時太過興奮,請小姐責罰!”
“好了好了,我跟你說笑呢!”姚織錦扶住她道,“我從前是什麼樣的人,現在依然是,沒有絲毫改變。你一向跟我說話沒輕沒重,以後一切依原樣罷了,用不着這樣誠惶誠恐。若能將事情順利解決,回京城時我必會帶你一起,但眼下說這些都還尚早,論到底,就連我自己也不知道何時才能脫身。”
說完,她自嘲地笑了笑,推開門走了進去。
屋中的擺設與她離開之前大體相同,只是傢俬器皿都不免殘舊了些,四處瀰漫着一股病人房中特有的氣味,有些發悶。牀上半舊的錦被胡亂團成一團,從裡頭傳出來一個氣若游絲的聲音:“不管你是誰,去回大太太,今日的藥我已吃過了,不勞掛心。”
姚織錦心中一陣酸澀,快步走過去在牀邊坐下,低低叫了一聲:“娘。”
錦被“呼”地掀開了,馮姨娘亂蓬蓬的腦袋鑽了出來,面色蠟黃形容枯槁,兩腮沒有一絲肉,原本碧清的一雙妙目已顯出渾濁之色。她不相信地緊盯着眼前人,雞爪一般枯瘦的手顫抖着伸出來,想摸姚織錦的臉,卻又遲遲不敢碰,嘴脣翕動着,也不知在喃喃低語什麼。
“娘。你沒看錯,真的是我,你的錦兒回來了。”姚織錦握住她的手。
馮姨娘臉上流下兩行清淚,喘了半晌粗氣,才囁嚅道:“我這不是做夢吧?我總想着,臨死之前還能再看你一眼。就怕這把骨頭熬不住。如今……老天憐憫,終是讓我再看見你了,我的孩子!”說着,竟痛哭失聲。
姚織錦深知重病的人無論如何不能太過激動。便趕忙將馮姨娘圈進自己的懷抱中,輕輕拍着她的背脊,小聲在她耳邊道:“噓。噓,娘不要哭啊,錦兒回來。原本是盼着您看見我能高興些,您如今這樣,讓我心裡如何過得去?您放心,從今往後,錦兒再也不跟你分開了!”
“你說真的,再不走了?”馮姨娘瞪大了眼睛。
姚織錦心裡也沒個底,只能道:“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反正,就算我要走。也會帶着你一塊兒,絕不把您丟在這空蕩蕩的姚家大宅裡。等您病好了,錦兒還要孝順你呢!”
馮姨娘連連點頭,偏過身子衝裡咳嗽了一通:“咳,那便好,只要我的錦兒在我身邊,不管今後發生什麼,娘都不怕!我瞧着你在外吃了那麼些苦,也沒見瘦,反而高了也更秀麗了,你跟娘說說,這二年,你都是怎麼過的?”
姚織錦儘量簡短地將自己的經歷說了一遍,故意略去那些不好的記憶,只挑好的說:“……離開姚家大宅之後,我隨着一位醫術高明的大夫去了京城,如今在那兒開着一間小飯館,生意還不錯,不僅能養活自己,還能存下些錢來。要不是教我廚藝的師父打聽了家中的近況告訴我,我壓根兒也不會回來。娘,等這邊的事情了了,你跟我一起回桐安,我請那位大夫給您治病,後半輩子,都由我來照顧您。”
不料,馮姨娘卻對她後頭所說的話充耳不聞,一把抓住了她的手,道:“錦兒,我聽說要在京城混出個人樣來,非有好門路不行。你現在過得這麼好,認識的人一定不少吧?你想想法子,看他們能不能幫着把你爹爹從牢裡救出來?”
姚織錦眼睛暗了一暗:“離開家去谷府時,我曾千叮萬囑,讓爹爹好生照顧孃親,當時他答應得好好的。可現在,你的身子非但不見好,反而更差些,這就是他照顧的結果?他這樣對你,你還替他着什麼急?”
“錦兒,咳咳,話不是這麼說啊!”馮姨娘着急起來,“你爹爹是什麼樣的人,你還不清楚?他是想着照顧我,可是哪裡管得過來?若不是家中出了大事,他也不會鋌而走險,去做那等丟命的營生啊!這二年,因爲送你去谷府的事,你爹日日後悔,有時來瞧我,一坐下便唉聲嘆氣,可那不是沒法子嗎?如今你闊了,娘也不要你怎樣照顧,就求你多替他想想,行嗎?”
“哼,沒法子?”姚織錦冷笑道,“怎麼沒法子?珍味樓、咱們住的宅子、鄉下的祖產,隨便賣掉哪一處,籌得四千兩,很難嗎?他聽了兩位太太的挑唆,便真個把我拿去抵債,說來說去,可見在他眼裡,這纔是將傷害減輕到最小的做法。那我算什麼?”
“我的祖宗,你爹爹現在身陷囹圄,這些事情,就不能暫且丟開嗎?有什麼重要的過人命?等他出來了,你要怎麼怨他怪他都好,你打他一頓我都沒二話!你想想,潤州太守谷元籌,那是什麼人哪?我聽兩位太太話裡話外的意思,他狠起來跟他哥哥谷元亨相比,是有過之而無不及,老爺天天在那裡邊兒受皮肉之苦,我一想起來,肝兒腸子都跟着顫哪!”馮姨娘說了這番話,差點背過氣去,一張臉憋得又青又白。
姚織錦見她真的急了,連忙撫了撫她的背,道:“娘別愁,你還不明白嗎?錦兒既然回來了,必然是想籌謀法子將爹爹撈出來啊!不管怎麼說,從前他疼我,我是知道的,就看在那十一二年他對我好的份上,我也得做些事情。娘,我有好多話想跟你說,可是時間不等人,我得去打聽一下情況,若能去牢裡探探爹爹,便是最好了。咱們來日方長,你要好好保重身子,晚上我親手做兩道小菜給你嚐嚐。”
說完,她戀戀不捨地盯着馮姨娘又看了一回,替她蓋好被子,打開房門。
院子裡站着一個年輕男子,中等身材,面貌清秀,卻滿臉愁容。見姚織錦出來,他立在原地叫道:“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