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宗言一進門就看到謝蘭因坐在蒲團上,偏頭看着身側博物架上的花瓶,她坐姿極爲端正,卻完全不顯死板,反而透着一股說不出的優雅,她穿着素雅的深衣,纖長的脖子微垂,似弱不勝衣。
長髮被一根珍珠髮帶整齊束在身後,烏黑的髮絲、瑩白的明珠襯着有謝蘭因領口處微露的肌膚如脂玉般。她雙手捧着一把烏陶壺,正往茶盞裡注水,聽到秦宗言進來的腳步聲,她頭也不擡的說:“將軍請坐。”
秦宗言依言坐在謝蘭因對面,“謝姑娘。”
謝蘭因將倒好的茶水推到秦宗言面前,“將軍喝茶。”
秦宗言並不是很愛喝茶,但是謝蘭因給他倒得茶水,跟他平時喝得茶水差別很大,尋常茶水都是黏稠的一碗湯水,謝蘭因的茶水卻呈淺褐色,茶湯清澈見底,他不由舉盞輕啜一口,茶水略澀,但回味微甘,他不由問謝蘭因:“謝姑娘這是什麼茶?”
“不過是尋常茶葉。”謝蘭因也給自己倒一盞茶水,“我不愛喝加佐料的茶水,讓人把茶葉烘乾後煮開,味道有點澀,但回味甘甜,步六孤將軍以爲呢?”
“確實不錯。”秦宗言放下茶盞,“懷荒鎮還有從室韋傳來的奶茶,謝姑娘對茶道有興趣的話,也可以去嚐嚐奶茶。”
“我嘗過。”謝蘭因自幼長在宮廷,什麼新奇的吃食沒嘗過,她漫不經心道:“又鹹又澀,我不喜歡。”
謝蘭因的話讓秦宗言沉默,他低頭看着謝蘭因捧着茶盞的雙手,柔膩白皙,彷彿一團無骨的凝脂,不見半點指節,更無尋常女子手上的青色經脈,這是一雙被嬌養出來的玉手。
他不禁想起髮妻小慕容氏,她雖是鮮卑貴女,可阿舅還是喜歡逐草而居的生活,表妹從小便隨舅母幹活,一雙手不算青筋畢露,也骨節分明,跟謝蘭因完全不同。她是在南樑皇宮長大的金枝玉葉,哪怕他能把懷荒鎮的將軍府弄成皇宮,終究不是真皇宮,他也不是蕭賾。
謝蘭因問:“將軍可知我的身份?”
秦宗言頷首道:“略知一二。”
謝蘭因嘴角浮起譏諷的笑意,“將軍既知我的身份,爲何還要娶我?”
“因爲我心悅你。”秦宗言目光灼灼的看着謝蘭因,其中蘊含的情義猶如烈火,明亮又炙熱。
這樣膽大熱情的目光,若是換別的女子早招架不住,可謝蘭因視若無睹,自她滿十二歲,這樣的目光她不知遇到多少次,“心悅於我?你不過只見過我一面,何來心悅?”謝蘭因不屑想到不過是見色起意罷了。
謝蘭因不屑之情溢於言表,秦宗言到也不動怒,他都年長她那麼多歲,讓讓她又何妨,橫豎他們快成親了,“日久見人心,阿鏡以後就知秦某是否是真心心悅與你。”秦宗言對外向來自稱步六孤宗言,因爲魏國的柱國大將軍除秦家都是鮮卑貴族,他祖父也是得魏帝鮮卑賜姓後才當上柱國大將軍。
謝蘭因聽秦宗言喚自己乳名,不禁面露慍色,此人好生無禮!
秦宗言驀地起身,謝蘭因微驚,但還是神色冰冷看着秦宗言,秦宗言見她故作鎮定的模樣,面露笑意,半跪在謝蘭因面前,“秦某知道倉促成親太委屈姑娘,我一定會給姑娘一個盛大的婚禮。”
謝蘭因冷笑,他的婚禮再盛大能大過皇帝迎後不成?
秦宗言當然明白他的婚禮比不上建元帝娶後,“我或許比不上他的地位,但我一定不會丟下你不管。”
謝蘭因一怔,秦宗言將大掌輕輕覆在謝蘭因的手上,只覺掌下肌膚溫香軟膩,他不禁心神一蕩,手下都不敢用力。謝蘭因下意識想縮手,但怎麼都甩不掉秦宗言的手,她不由蹙眉訓斥道:“狂徒無禮!”
秦宗言輕笑,“姑娘都稱呼秦某爲狂徒,秦某若不無禮一回,豈不平白被姑娘罵一回?”
謝蘭因驚愕的瞪圓了鳳眸看着他,她沒想自己訓斥秦宗言他都不惱,反而越發靠近自己,她不禁又羞又惱,“你……”她長這麼大都沒見過這等無恥之徒。
秦宗言本意也只是嚇嚇她,誰讓她如此驕縱,真把自己當成那些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下人,見她面露羞惱,便鬆開她的手,回到自己的位置,對謝蘭因柔聲道:“我知道你暫時忘不了他,我會給你時間的。”
秦宗言的話讓謝蘭因櫻脣微翕,半晌才道:“你不知道我是個麻煩嗎?連我阿耶都不想管我。”說完謝蘭因蝶翼般的長睫輕顫,雪白的臉上不帶半點兒血色,眉宇間染上幾許楚楚之色,讓人覺得可憐又可愛。
秦宗言發現他情願她對自己頤指氣使,也見她如此,他放緩語氣道,“你不是麻煩,你怎麼會是麻煩?你是我的掌中明珠。”
謝蘭因身子一顫,秦宗言繼續道:“我知道阿菀是你的女兒,你若捨不得她離開你,我也可以把阿菀記入秦家族譜,把她當做我的嫡女。”
秦宗言前面的話,沒有讓謝蘭因有絲毫動容,他對阿菀的安置卻讓謝蘭因目不轉睛的看着他,“你這話當真?”
秦宗言對上她如水的眸光,心中一片柔軟,輕聲道:“自然,我怎麼會騙你?”
謝蘭因明眸頓時彎成一對月牙,滿滿的笑意似乎要從她眼底流出,“你也不沒那麼壞。”
她稚氣的話讓秦宗言又好笑又憐惜,想着謝蘭因的經歷,她年幼失父又離母,一個孩子跟大兄由族人養大,尚未長成就入宮當了皇后,哪怕她已生有一女,今年也才十五……秦宗言柔聲道:“我當然不是壞人,不然你父親怎麼會把愛女許給我呢?”
謝蘭因聞言臉一紅,凝脂般的雪膚下透出一層薄薄胭脂色,她欲言又止的看着他,秦宗言輕聲哄她道:“你想讓我做什麼?”她喊自己過來,不只是想看看他吧?是想跟自己商量什麼事?
謝蘭因遲疑良久,秦宗言也不催她,只溫和的看着她,謝蘭因吶吶道:“你可願意給我一年時間?”
聲音幾不可聞,若不是秦宗言耳力過人,還真聽不清,他先是一怔,隨即反應謝蘭因應該是指他們洞房之日,他沉吟不語。他也不是不解風情的急色之人,本就想循序漸進的跟謝蘭因相處,但一年時間似乎有點久。
謝蘭因見他許久不語,有些着急,“你不是說要給我時間嗎?”
秦宗言見她面露不滿,想着她先前對自己的冷漠疏離,不由微笑,這似乎是個很好的開始,可見她滿臉焦急,忍不住逗她道:“可我沒說要給你一年時間。”
“那——十個月?”謝蘭因試探的問。
秦宗言哈哈大笑,她當這是做買賣,還討價還價?“好,就十個月。”
謝蘭因如何不知自己被他耍了,氣得臉色都變了,秦宗言忙斂下笑意道:“你要捨不得阿菀,等我有空就帶你來京城看她。”
謝蘭因感激道:“好。”
秦宗言見她似乎不再排斥自己,心頭微鬆,他心悅謝蘭因,也使手段纔將她娶到手,可他也不願意娶個不心甘情願的新娘。
謝蘭因道:“既然我們要成親,我有件事想同你商量。”
秦宗言問:“何事?”
“我聽說你有七子三女,除阿狼別的都是庶出?”謝蘭因說。
秦宗言道:“是。”他生子本是爲開枝散葉,可被謝蘭因這麼一提,心裡有些不自在,比起謝灝,他的庶子女數量太多,尤其是謝灝髮妻體弱無子,他髮妻生育有嫡子。可武將世家只能這樣,他要不多生孩子,將來可能連個送終的人都沒有。
“既然我們成親,將軍的孩子便是我的孩子,只是我養在深閨,不知外面世事,養女兒我勉強可行,養兒子就覺自己見識太淺,所以家中小郎君還需要將軍多費心。”謝蘭因直接跟秦宗言說她不養兒子。
她跟秦宗言是半路夫妻,秦宗言又有嫡子,她對他柱國大將軍之位並無興趣,也不想蹚秦家渾水,兒子還是讓他自己來養。庶女關係不大,養大也不過一副嫁妝的事,秦家也不至於少她們一副嫁妝。
秦宗言沒想謝蘭因會找自己商量子嗣問題,她這是擺明自己的態度,哪怕她將來再生嫡子也不會要自己柱國將軍之位?秦宗言對謝蘭因一見鍾情,但再鍾情也不會因爲一個不知是否會出生、資質如何的孩子廢掉現有的嫡子。
阿舅對他有救命之恩,他不能對不起阿舅。他想過等阿鏡有了孩子,他就給孩子再拼一份豐厚的家產出來,不過沒想謝蘭因直說不參與這些事,他笑道:“我家規矩不多,阿鏡想做什麼便做什麼。”
謝蘭因笑而不語,扶風秦氏也是大家族,家裡會沒規矩?笑話。
秦宗言見謝蘭因想說的都說完,起身離開,他們到底還沒成親,不適合單獨太待久,“你這幾日好好休息,三天後我們出發。”
“將軍慢走。”謝蘭因對秦宗言微微頷首,神色怡然矜貴,完全沒有送秦宗言出門的自覺。
秦宗言就愛她這種驕傲,也不在意,等走出房門,看着屋外盛開的木樨花,輕輕一笑:“十個月?”也罷,答應就答應了,不過她將來自己後悔,他也不會遵守諾言。
房裡的謝蘭因等秦宗言走後,也回到自己房裡,一入內室,她就收起了身上那故作堅強的柔弱氣質,自負專橫,平時行事應該軟硬不吃,對自己或許還在興頭上,願意順着自己。謝蘭因給秦宗言的脾氣下了一個定義。
謝蘭因嘴角噙着嘲諷的笑意,難怪阿耶說秦宗言雖自稱秦氏不是士族,卻比尋常士族弟子驕傲多了,光看他喜歡女子的類型就非等閒男子可以駕馭,既要身份尊貴、又要知情識趣;既要聰慧過人,又不能城府太深……他真是土皇帝當慣了,以爲自己是真皇帝了?
她淡然看着掌心的玉佩,這是秦宗言剛纔握手時塞到她手心的,玉佩通體成粉色,被雕琢成桃花形狀,是一塊罕見的桃花玉,桃之夭夭,灼灼其華嗎?謝蘭因隨手將玉佩丟到妝匣裡,她妝匣裡這樣罕見桃花玉還有好幾塊,她不在乎玉佩是否珍貴,肯在自己身上花心思就好。
至於要秦宗言等自己一年,她一來是想爲阿兄守孝,二來也是不想讓他輕易得手,太容易得到的東西,是不會讓人覺得稀罕的。小慕容氏和鬱久閭氏都是前車之鑑。
謝蘭因很看不上鬱久閭氏,爲了一個男人,把自己父親和家族害成這樣,人盡夫也,父一而已,胡可比也?哪怕是阿兄,他敢借自己對付謝家,她都讓他後悔娶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