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孤雄?”謝蘭因眉頭微蹙道:“此人性情柔善,除非大兄想挾天子以令諸侯,否則何必蹚獨孤家的渾水?”
魏國是樑國的心腹之患,魏國重臣謝蘭因也大多瞭解,獨孤雄是魏國鮮卑勳貴,其父是魏國柱國大將軍獨孤賀,掌管二府兵權,地位甚是顯赫。獨孤賀英勇善戰,是魏國名將之一,獨孤雄卻慕戀漢學,對兵武之事全然不敢興趣,以清談喝酒度日,一派南朝名士風範。
若他不是出身魏國著姓,他們到可憑藉此人的權勢掌握獨孤氏的兵權,可惜獨孤雄同魏國皇帝是表兄弟,獨孤也是魏國大族,族中人才輩出,不乏有高官顯貴,肯定不會允許大兄如此行事。
“可他是最好的選擇。”謝灝無奈道,“六鎮之中只有三位柱國大將軍——步六孤宗言、匹婁高和獨孤雄,論英武獨孤雄最弱,可匹婁高已垂垂老矣,膝下諸子對其將軍之位虎視眈眈,匹婁氏若無良將,匹婁高一死,匹婁氏必亂。”
謝蘭因不由點頭,獨孤氏是有可能亂,匹婁氏是必亂,大兄犯不着冒險,“那步六孤宗言呢?”
“步六孤宗言倒是正值壯年,英武過人又行事果決,頗有將帥之威,本來是最好的選擇。”謝灝頓了頓道,“可惜此人性情甚是暴虐,我擔心他只可共患難、不可同富貴。三人中唯有獨孤雄性情溫和,又喜漢學,我同他或許有緣。”
謝蘭因道:“我沒記錯的話,步六孤宗言是漢人?”
“不錯,他本姓秦,其父步六孤賀也是柱國大將軍之一,被魏國先帝賜姓步六孤。”謝灝說着也想笑,這漢人看着像鮮卑人,鮮卑人卻像足漢人。步六孤宗言本也是世家子,扶風秦氏自先漢起便是大族,素有“萬石秦氏”之稱。
只可惜到了漢末,扶風秦氏便衰落了,數代不出高官,後又因婚配寒門、胡夷,更爲士族所恥,認爲其婚宦失類,二十年前修訂士族譜時已經沒有扶風秦氏的名號。
謝蘭因有些擔憂的問:“萬一獨孤雄都不合大兄心意?”
柱國大將軍是魏國實權武將中官階最高者,再上去的武將官職都是虛職,謝灝可以從三人中選其中一人輔佐,但不能明面上對三人挑揀,所以他選獨孤雄也是經過慎重考慮的,要是跟獨孤雄合不來,他暫時也不能另投匹婁高和步六孤宗言。
“那就先找個地方安置。”謝灝輕鬆道:“我也趁此機會多看些書。”
謝蘭因微微笑道:“大兄不是愛讀南華真經嗎?若暫無人可投,或可註釋南華真經。”
謝灝頷首:“真是如此。”
兄妹兩人相視而笑,謝家是大梁的頂尖士族,士族輩出名士,謝家亦有名士,只是謝家的名士同真正的名士區別還是很大的。真正的名士無視功名利祿,視權利財富若糞石。而謝家的名士,從謝家先祖謝東山起,從來喜愛的便是權勢。
謝東山隱遁山林,名聲卻遠超其出仕的阿弟謝萬,所謂的朝廷屢召不應,不過只是待價而沽。謝灝不過弱冠之年,在大梁時若不是被蕭賾看中,以他的年紀資歷也不可能擔任太常寺卿這等清貴官職。而魏國沒有蕭賾,與其讓謝灝扶持某個昏庸之徒,還不如潛心學習,以期將來一飛沖天。
謝知認真的聽着母親和大舅的談話,心中安定,有這樣的長輩在身邊,她相信他們即使逃亡,日子也過的不會太差的。
謝蘭因和謝灝閒話完,低頭見愛女端着小臉,一本正經的聽着兩人說話,不由笑着逗她:“阿菀,聽得懂阿母和阿舅說話嗎?”
謝知擡手指指自己的小嘴,示意母親給自己擦嘴,她才半歲,還沒長牙,可吃完米粉後嘴裡黏糊糊的難受,必須要擦一下。
謝蘭因知道女兒的習慣,吩咐侍女端清水來,她挽起長袖洗手,準備給女兒擦嘴。
謝灝提醒謝蘭因道:“阿鏡,以後我就是阿菀的阿耶。”
謝蘭因有些不捨,她只有這麼一個女兒,她是阿兄留給自己最重要的寶貝了。謝灝明白謝蘭因的心思,“以後可讓阿菀喚你阿孃。”
謝蘭因聞言笑道:“也是,我怎麼沒想到。”江左一般稱呼母親爲“母親”、“阿母”,北方則叫做“阿嬢”,而姑母也能稱作嬢嬢,娘和嬢發音基本相同。
“大兄、阿姐!”船艙外響起謝洵歡喜的聲音,“我釣到一條大魚!”
謝蘭因和謝灝莞爾,阿虎再貪玩也不會在這時胡鬧,他會如此還是想逗他們開心,兩人也來樂得配合阿弟,謝灝抱着眼睛瞪着溜溜圓的小丫頭,“走,阿菀,我們去找你阿叔玩。”
謝灝、謝蘭因、謝洵一行因人數衆人,乘坐的又是大官船,行進速度並不算太快,所以一行人尚未到陳留,大梁的各路消息已絡繹不絕的傳到魏國宮廷。
“幽帝?”魏國執政崔太后下朝,剛換過常服在暖閣小憩,便接到樑國探子派人加急送來的諜報,“樑國僞帝給建元帝定諡爲幽?”幾天前她已經知道樑國改天換日,沒想這幾日僞帝連建元帝的諡號都定下了。
“是的。”女官看着諜報的內容稟告道:“本來樑國朝臣給建元帝定諡爲仁,僞帝不允,後又定諡爲‘哀’,僞帝還不允,最後武昌王言帝在位時候壅遏不通、動祭亂常,應定諡爲‘幽’,僞帝方纔允許。”
“壅遏不通、動祭亂常?”崔太后挑眉笑道,“武昌王果能深體聖意。”她直起身體,翻閱的手中的諜報,看到擁立僞帝登基的李溫被僞帝坑殺於家中,李太皇太后也被僞帝囚禁於宮中,她將諜報遞於身後人,“他算幫你們家報仇了?”
身後人接過諜報,伸來的手似比崔太后還要白皙幾分,但手指修長、指節分明,仿若玉竹,指腹、指節處有些筆繭,跟崔太后養尊處優、保養得宜的玉手完全不同,謝簡一目十行的掃過諜報,譏諷道:“本就是條毒蛇,只有李家才當他是臥龍。”
崔太后撲哧一笑,李溫是李太皇太后的弟弟,也是僞帝的親舅舅,僞帝的帝位都沒坐穩,就把扶持他上位的親舅舅坑殺,顯然是急着想找替罪羊,不過卸磨殺驢得這麼快,他也不怕寒了身邊人的心?
“皇家父殺子、子殺父的事常見,這兒子囚禁母親的事卻少有。”崔太后嘆道:“你家郎子*要有他三分狠心,也不至於淪落到這地步。”
謝灝、謝洵攜妹帶子出逃魏國的消息瞞不過崔太后,謝簡在樑國時並無庶子女,謝灝、謝洵帶的妹妹只有可能是謝蘭因,是故謝簡也不瞞着崔太后。魏國連高宗親子冊封爲樑王,不至於容不下兩個對外宣稱已死的皇后和公主。
這話謝簡卻不好接,畢竟崔太后跟聖人之間的關係也很緊張,他看到諜報上說僞帝任命王暢爲侍中時輕哼道,“他是無人可用了?”
崔太后聽他轉移話題也不惱,這人向來滑不留手,要真接她的話才奇怪。她斜睨謝簡,“吃味了?”崔太后今年不過三十有二,因保養得宜,看起來不過二十許人,姿容絕豔、風情萬種,又因手握大權,更有幾分睥睨天下的傲氣,讓人情不自禁的折服。
“蠢蠹爾,何來吃味?”謝簡傲然一笑,全然不把王暢放在眼中,他隨手將諜報放於一旁書案上。
崔太后惋惜的說:“可惜建元帝不肯離宮,不然樑國必然動盪,吾等也可趁虛而入。”按理僞帝給蕭賾定了諡號,就該稱呼蕭賾諡號,可蕭賾年紀雖幼,親政也不過兩年,觀其爲人行事還算有度,若能多給他幾年,說不定能成一代明君。
即使她同蕭賾立場對立,也不忍以幽帝相稱,只能以其年號相稱。也幸好他死了,不然對魏國不算好事,崔太后搖頭道:“哪怕定爲哀帝也好,爲君者氣量豈能如此狹小?”
“幽”、“厲”、“靈”,這三字惡諡在先秦時期屬於普遍,當時百家爭鳴、儒家並未興起,後代君臣定諡時尚能實事求是。自漢武帝獨尊儒術、罷黜百家後,人君惡諡便少了,畢竟儒家講究君臣之道,子議父、臣議君時總要留些顏面。建元帝親政這兩年的作爲,就算沒有上諡,也能得個平諡,“幽”一字太過了。
謝簡不屑道:“蕭績素來心胸狹窄,當年懿惠太子因他貪墨,當庭訓斥與他,他焉能服氣?父債子償,莫說是惡諡,他沒將建元帝挫骨揚灰已是幸事。”此等白眼狼只能共患難、不能同富貴,也只有李家纔會妄想從他手中分一杯羹,“你也無須惋惜,十年之內樑國必亂,建元帝白費苦心。”
崔太后嫣然一笑:“他也是你郎子,你就不心疼?”
謝簡淡淡道:“只要吾女無礙,旁人又與我何干?吾女,人可盡夫。”當年謝簡就不同意女兒嫁給蕭賾,只是那時容不得他來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