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真準備一心支持聖人?太上皇帝可能過幾天就要駕崩。”謝灝問, 太上皇帝不死,太皇太后肯定不會反對父親教導皇帝,但等太上皇帝駕崩,太皇太后還會樂意父親一心支持皇帝嗎?
謝簡反問:“你覺得支持太皇太后更有前途?”
“當然不是。”謝灝否認,太皇太后權勢再大,畢竟只是女人,皇位怎麼都要傳到拓跋家皇帝手裡,“但一旦太上皇帝駕崩, 太皇太后又要攝政了。”
“人總不能一直左右逢源。”謝簡淡淡道, “我不是還有你們嗎?”如果兩個兒子一直在樑國, 他肯定一心跟崔太皇太后走到底, 可他現在有兒子有孫子,他總要爲後輩考慮。
“這樣您可能會有危險。”謝灝猶豫道, 他已經明白父親的意思了,他是準備放棄自己的前途,一心一意輔佐皇帝, 爲他和阿虎鋪路。
謝簡哈哈一笑:“吃飯都有噎死的危險。”謝家在魏國根基太弱, 不用些激進手段,怎麼可能更進一步?爲了家族, 謝簡可以放棄一切,包括他自己。
“那我還是繼續回獨孤家?”謝灝詢問,他這幾年跟孤獨雄相處的很不錯。
謝簡沉聲:“對, 你繼續跟獨孤雄交好, 皇上的母家李氏官位不顯, 他很有可能會偏向獨孤家。”拓跋曜生母李氏只是寒門小吏之女,對拓跋曜並無益助。
“阿菀那邊,您還是沒有改變主意嗎?”提起女兒,謝灝語氣裡多了幾分無奈,他真心不想讓阿菀入宮。
謝灝揚眉:“你有更好的人選?”
謝灝搖頭,天下還有比皇帝更尊貴的夫婿人選嗎?“宮中女子各個出身不凡,將來阿菀要受委屈了。”
謝簡哂笑:“太皇太后當年還是宮奴,可照樣當了皇后。”宮中是最不看女子出生地位的地方。
謝灝說:“你就能保證阿菀能當第二個崔太后?”
“等你見了阿菀就知道,我爲何要她入宮了。”謝簡也懶得跟兒子解釋他爲什麼要堅持送阿菀入宮,“她比阿鏡更合適。”他那個女兒嬌生慣養,不順心就會發脾氣,也虧得蕭賾脾氣好,能忍她,換了拓跋曜早把她趕回去了。
謝灝沉默了一會又道:“獨孤雄想把女兒許給我。”
謝簡挑眉:“你拒絕了?”
謝灝苦笑:“那孩子今年才十二歲。”謝灝跟獨孤雄平輩論交,他要成親早點,都能當那孩子的爹了,他怎麼可能答應?
“那就讓阿虎娶。”謝簡說:“他的年紀也該娶妻了。”
謝灝一想也是,阿虎跟那女孩兒年紀差不多,“我去跟阿虎說。”他也清楚,這門親事讓父親去跟阿虎說,阿虎肯定不答應。
謝簡和謝灝都認爲,崔太皇太后一召見羣臣,謝知就會從宮裡回來,但宮裡並未放人,宮裡的宮妃都派人來傳話,說實在喜歡幾個女孩兒,想再留她們住幾天。要不是謝簡在宮裡還有幾個暗探,確定謝知的確好好的住在王夫人宮裡,他們都懷疑謝知是不是發生不測。
謝知並不知道宮裡爲爲什麼不放她回去,但她第二天起牀,聽到宮女在傳太上皇帝病重的消息,就知這消息已經過明路了,她讓宮女把自己鮮豔的衣服都收起來,她自覺換上了素淨的衣服,然後也不背書了,而是磨墨鋪紙,抄寫經文。
抄寫經文並不是一個輕鬆活計,因爲每章經文字體大小都要差不多,排列也要整齊,更不能有太多的錯別字,即使高平公主比旁人多上了幾年學,都沒達到抄寫經文的能力。但謝知聽拓跋曜說過,他五歲就開始抄經文了,既然他都能寫,她五歲抄經文也不算驚世駭俗。
謝知能沉穩的抄寫經文,她幾個留在宮裡的伴讀卻坐不住,王夫人兩個侄女還能去找姑母打聽消息,東安縣子家兩位姑娘卻沒人可以打聽,姐妹兩人商量過後就來找謝知說話。宮侍來報時,謝知一頁經書才抄到一半,她頭也不擡的說:“兩位姐姐寬坐,我寫完這一頁就來。”
兩人拘謹的坐在屋中,不動聲色的打量着謝知的寢室,她一個人住的地方比她們兩個人的還大,書房、客廳、臥室一應俱全,都用屏風、花罩隔開了,空氣中還帶着縷縷茉莉幽香,兩人捧着茶盞低頭喝茶,也不說話。
等謝知抄完一頁經書,放下筆朝兩人行禮,“小妹怠慢兩位姐姐了。”
“阿蕤妹妹不必多禮。”屍突依依和屍突霏霏起身還禮,雖然謝知有大名,但伴讀見還是互稱小字,皇帝給謝知取小字玉蕤在宮裡無人不知,因此宮裡人都稱呼謝知阿蕤或是玉蕤。
說來東安縣子跟王夫人還有幾分淵源,東安縣子夫人是王夫人的族妹,從立法上來說,屍突依依、屍突霏霏都是高平公主的表妹。但兩人的生母都是卑微的漢人女奴,她們甚至不是東安縣子的妾而是家妾,在宮裡沒有遴選伴讀前,她們兩人只是縣子府中的奴隸。
公主的伴讀不僅要陪公主讀書,還要替公主受罰,無論是王夫人的侄女,還是謝知都不可能替公主受罰,因此王夫人就讓族妹送兩個庶女進來侍奉女兒。東安縣子家中適齡的只有兩個嫡女,縣子夫人哪裡捨得讓親女兒入宮受苦,想起了家中還有幾個家妾生的野種,就接到身邊充作庶女送入宮。
她們沒上學前只是家奴,自然也不可能有大名,她們兩人的名字還是高平公主取的,都是取自詩經《采薇》“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這兩個名讓高平非常滿意,覺得能完全展現自己才華。屍突依依、屍突霏霏也很喜歡這大名。
她們知道自己入宮是來伺候公主,替公主受罰的,因此伺候公主十分精心,平時都跟在公主身後,很少跟謝知說話,兩人今天回來讓謝知挺驚訝的,“兩位姐姐找我有事?”
“阿蕤妹妹,你知道我們什麼時候能離宮嗎?”兩人小心翼翼的問謝知,她們跟謝知不同,她們平時是住在宮裡的,但發生這麼大的事,兩人巴不得現在就能出宮,而不是一直住在宮裡。
“不知。”謝知搖頭,見兩人一臉惶恐,她也有些奇怪,宮裡又沒有虧待她們,她們幹嘛這麼驚惶?不過這話謝知自然不會多說,眼下這時候多說多錯。
“那個——”屍突依依遲疑了一會道:“我聽說崔家五娘子去探望太上皇帝了,我們是不是也要去?”
屍突依依說話聲音很低,謝知一開始還以爲自己聽錯了,見她滿臉期待,才知道她居然是真想去看太上皇帝,她匪夷所思,目前連朝臣都沒機會見太上皇帝,只有太皇太后和陛下才能去探病,就是王夫人都待在公里不敢動,她們哪來的自信可以去建章宮探病?
“建章宮非詔莫入,且太上皇帝生病需要靜養,我們還是在屋中爲太上皇帝多念幾遍經書祈求他老人家早日康復更好。”謝知說。
屍突霏霏說:“那崔——”
謝知蹙眉,“姐姐慎言。”她們兩人是故意來陷害自己的?這種時候來她屋裡胡說八道?
屍突霏霏被謝知嚇了一跳,怯生生的看着她,淚水隱隱浮上眼眶,“我——”
“我有些累了,兩位姐姐少陪。”謝知歉然對兩人施禮,起身吩咐丫鬟送她們出去。
屍突姐妹都怔住了,她們從來沒想過向來對她們最和善的謝知會如此行事。
謝知嘴角微哂,她們這是準備慫恿自己去建章宮安慰拓跋曜?難道自己平時上課太低調了嗎?纔會給她們自己如此愚蠢的錯覺?
屍突依依起身尷尬道:“妹妹累了,就早些休息,我們先走了。”
謝知微微頷首:“兩位慢走。”這連姐姐都不叫了。
屍突依依和屍突霏霏本來還憤怒謝知不講情面,可見謝知如此冷漠,兩人又開始害怕,驚慌失措的告辭,連頭也不敢擡匆匆離開謝知的房間。
謝知平時對她們和善,是因爲她們沒冒犯自己,但不代表她會無限制的縱容她們。對付這種以爲自己全世界最可憐的人最好的法子就是不理會,不給她們顏面,她們反而就不敢來糾纏自己。謝知前世讀書成績好,小學跳了兩級,一路讀的都是重點小學、初中、高中的尖子班,大學讀的都是華國頂尖名校。等大四實習,她就進外交部實習。
外交部是什麼地方?說個話心裡都要轉好幾彎的地方,裡面哪怕打雜的都是人精子。謝知是有後臺,可能進外交部的有幾個沒後臺?她能站穩腳跟靠的都是自己實力。要不是後來太公、太太突然去世,對謝知打擊太大,讓她毅然決定從外交部辭職,去圖書管任職,她說不定在穿越前就是外交官了。在外交部那幾年,她早練就一副冷硬心腸,怎麼可能會被屍突姐妹拙劣的演技矇蔽?
所以現在崔五娘是去安慰拓跋曜了?她真準備走青梅竹馬、患難與共路線嗎?謝知譏諷一笑,這路線對她生父有用,因爲她生父是個大好人,可對拓跋曜——她將來就自求多福吧。
崔五娘並不知道屍突姐妹已經把自己的吩咐搞砸了,她正滿臉擔心的看着拓跋曜,溫聲勸拓跋曜:“聖人,你這樣下去,太上皇帝醒來會不安心的。”拓跋曜已經連續一天一夜沒閤眼了。
拓跋曜厭煩的瞥了崔五娘一眼,要不是心裡還有一絲理智,他真想讓人把崔五娘拖出去,他沉聲道:“我沒事,我想讓阿耶醒來就看到我。”
崔五娘淚水漣漣的看着拓跋曜,“太上皇帝知道您這麼孝順,一定會很欣慰的。”
拓跋曜心中暗咒,他爹還沒死,她就哭上了?“明珠,你先回去休息。”明珠是崔五孃的名,親近的人都喚她明珠。
崔五娘堅強的說:“不,我要陪聖人!”她本來是不願意入宮的,可太皇太后執意要她入宮,也說將來等聖人一成年,就給兩人舉辦婚禮,還允許崔五娘借腹生子,不讓她有子貴母子的風險,崔五娘自然想趁着小時候跟拓跋曜多相處,將來兩人感情也能更好。
拓跋曜見她滿臉堅持,知道自己不可能勸她單獨回去休息,他無聲的嘆了一口氣,拉着崔五娘回到了自己休息的寢室,簡單的讓常大用脫鞋、淨面後說:“我睡了,你也睡吧。”
崔五娘沒想拓跋曜會帶她來寢室一起休息,一時又羞又急,見拓跋曜已經閉目睡下,她想了想,也羞怯的躺到他身邊閤眼休息。崔五娘今年才七歲,還不懂什麼叫勾引,只是太皇太后吩咐她要寸步不離拓跋曜,本來是她兩個哥哥陪的,現在哥哥困了,就輪到她來陪,她嚴格照着太皇太后的吩咐行事。可是她也累了一天了,一躺下就覺得倦意襲來,不一會就睡熟了。
拓跋曜等崔五娘睡熟,才睜開眼睛,厭惡的看着崔五娘,也不是小孩子了,阿蕤那麼小都知道男女授受不親,她都七歲還不知避嫌,還跟自己睡一張牀。拓跋曜想到自己未來的皇后居然是這麼一個不懂禮數的蠢貨,心裡就越發煩躁,“她怎麼還沒出宮?”他沉聲問常大用,父親重病,宮中早停課,伴讀也不用留在宮裡,爲何崔家這些男男女女都還在宮裡?
“據說王夫人喜歡這些伴讀,讓她們暫留宮中。”常大用低聲說。
“喜歡她們?”拓跋曜輕嗤一聲,他揉了揉額頭,“阿蕤也沒走?”
常大用回道:“謝娘子從昨夜開始就待在自己房裡沒出來過,我聽伺候她的宮女說,她在抄寫經文。”
抄寫經文,這是在爲父親祈福?拓跋曜目光轉柔,“你多照顧她一些。”
“喏。”常大用應聲,他頓了頓又說:“聖人,剛有人傳說,說半夜可以讓太上皇帝醒來。”
拓跋曜聞言雙拳緊握,“你們——”
常大用忙跪下說道:“陛下,據說這是太上皇帝昏迷前的吩咐。”
拓跋曜心中苦澀,他明白他馬上要徹底失去阿耶了,“我知道了,等時間到了你們叫我。”
常大用這次上前真正伺候拓跋曜換衣洗漱,“聖人要奴婢將崔五娘移走嗎?”
“讓她睡榻上去。”拓跋曜纔不會勉強自己跟一個不喜歡人的睡覺。
拓跋曜這一睡,睡了三個時辰,等到了半夜,常大用悄悄的叫醒他,領着拓跋曜去天和帝養傷的房間,屋裡寂寂無聲,一個人宮侍都沒有,只有一名黑衣男子跪在天和帝牀邊,看到拓跋曜進來,他行禮道:“陛下。”
拓跋曜看着父親消瘦憔悴的目光,咬牙說:“將父親喚醒吧。”他們時間不多,不能浪費時間。
“喏。”黑衣人取出銀針給天和帝鍼灸,不一會天和帝便睜開了眼睛,一開始他目光潰散茫然,過了片刻後才漸漸有了神采,黑衣人見狀跟常大用退下,兩人一人在明處、一人在暗處守在外面,讓天和帝跟拓跋曜單獨說話。
沒人知道天和帝跟拓跋曜說了什麼,但他僅僅只醒來了一炷香時間,之後又昏迷了,等第二天崔太皇太后召見百官,再次讓太醫施針喚醒天和帝時,他已經說不出話來了,只用目光緊緊的盯着崔太皇太后片刻便撒手人寰。
“父親!陛下!”拓跋曜、百官同時跪下嚎啕大哭。
正平四年三月,太上皇帝駕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