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裡這些天氣氛低迷,尤其是天和帝的建章宮,這幾日莫說是歡聲笑語了,就是大點的聲響都沒有,宮侍們行事也越發的小心謹慎,不敢有絲毫差錯,生怕不慎就丟了自家一條性命。
比起建章宮的沉悶,崔太后的宮室中氣氛要好很多,崔太后依舊跟往常一樣早起理事、傍晚散步,辰時準時入睡,對宮侍態度也如往常一般和善,因此謝簡一進入崔太后宮中就感覺此處宮侍的精神氣跟別處不同。
謝簡暗暗搖頭,雖說他已經不準備把籌碼壓在天和帝身上,可看到他跟崔太后鮮明對比,心中還是忍不住再一次失望,先帝也是雄才大略的人物,怎麼養出了這樣的繼承人?先帝駕崩時已年過而立,在拓跋家皇帝中屬於長壽,只可惜魏國子貴母死的制度讓後宮嬪妃遲遲不敢生子。
最後還是因爲崔太后盛寵太過,宮裡份位最高的獨孤夫人坐立難安,讓家族送族女充作她妹妹入宮,才得以生下天和帝。天和帝一出生就被冊封爲太子,生母獨孤氏被賜死,然後追封皇后。可即便如此,獨孤夫人也沒達到撫養太子、立後的目的。
她同崔太后當年同爲皇后人選,兩人同時鑄金人,崔太后金人鑄成,獨孤夫人失敗,崔太后冊封爲皇后,獨孤夫人從此在後宮銷聲匿跡。即使天和帝上位,對獨孤夫人態度也十分冷淡,他心裡大約是怨恨着這位拿自己生母當替死鬼的從母。
無論是謝簡和崔太后都不是很理解拓跋家皇帝這種子貴母死的做法,他們口口聲聲說學漢武當年抑制外戚的手段,可有漢一朝外戚屢禁不絕,再說武帝當年也沒有殺鉤弋夫人,只是將她囚禁。
除非拓跋家皇帝永不立後,不然總有太后,無論太后是否是皇帝生母,她在名分上都是皇帝嫡母,一旦幼主登基,外戚干政不可避免。就算不是幼主登基,皇帝登基後還能不管母家?所以拓跋家是矯枉過正。
但這規矩對崔太后有利,所以崔太后是堅定的子貴母死的擁護者。她也吸取了先帝的教訓,在天和帝成年之初,便爲他選了幾位貌美如花的宮奴,讓天和帝綿延子嗣。宮奴生死都掌握在主人手中,不敢像妃嬪般躲避生子。
天和帝是拓跋家歷代帝皇中冊立太子最早的皇帝,也是子嗣頗旺的皇帝,迄今已經有五子三女,不過拓跋曜並非宮奴所出,他生母李氏是一位寒門官員之女,由良家女身份選入皇宮。
“大母。”謝寧馨給崔太后見完禮,甜甜的喊着崔太后。
“寧馨兒。”崔太后含笑撫摸着謝寧馨的小腦袋,“陳留好玩嗎?”
“好玩。”謝寧馨點頭,“路上有好多好吃的。”
稚氣的話讓崔太后失笑,“你這小吃貨。”
陳留笑道:“她來之前還因爲我沒收她柘漿跟我慪氣。”
崔太后笑看着寧馨,“真的嗎?”
謝寧馨委屈說:“我沒有跟阿孃慪氣,我只是有一點點惋惜。”她伸出小手指比了比,示意真是隻是有一點點惋惜。
崔太后被謝寧馨逗得哈哈大笑,宮裡心竅多的人太多,她就稀罕寧馨這般天真無暇的,她又看向乳母懷裡的阿菀,“這位是你們的長孫女?”
陳留示意乳母近前,“是啊,她是郎君的長孫女,乳名阿菀。”
崔太后饒有興致的乳母懷裡的小娃娃,是個美人胚子,“菀彼桑柔嗎?這名字不錯。她阿孃呢?”
“她阿孃體弱,生下她就走了。”陳留說,見崔太后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又低聲道:“不過郎君前幾日同步六孤將軍結親,將他次女許配給步六孤將軍。”
“次女?”崔太后揚眉,“他次女不是寧馨嗎?”
陳留解釋道:“我先前也不清楚,後來才知寧馨是他三女,他在樑國還有一位次女,因體弱多病,從小養在寺廟而不爲人知。”
崔太后含笑問謝簡:“謝卿當真還有一個不爲人知的嫡女?”
謝簡雲淡風輕的笑道:“小女自幼體弱,大夫都說她養不大。只有佛寺的高僧說讓她十六歲前不見外人,養在寺廟纔有可能站住,所以我從小把她送到寺廟。”
崔太后聽着謝簡鬼扯,望着正睜着大眼好奇望着自己的小娃娃,微微頷首道:“好孩子。”她不是誇謝知,而是示意謝簡和陳留,這件事揭過,她不會再提。
陳留、謝簡心頭一鬆,總算阿菀在太后面前過明路了。
“太后,太子來了。”宮侍輕聲在外面稟告,自天和帝堅持要禪位給太子,便絕跡於太后宮中,倒是太子依然來宮中晨昏定省,一日不綴。
“孫兒給大母請安。”拓跋曜穿着玄色小深衣走來,他今年才四歲,但因長在宮中,身邊來往的不是權臣就是鴻儒,言行舉止間頗有氣度,全然不像四歲的孩子。
“太子。”謝簡、陳留帶着寧馨、阿菀行禮,寧馨別的學業不上心,禮儀是陳留親自督促的,不像謝蘭因將儀態融入骨子裡,也一絲不苟,沒有差錯。
“阿姑、謝卿不必多禮,這裡是大母宮裡,我們只敘家禮。”拓跋曜親自扶陳留起身。
古代孩子到底有多早熟?謝知從大哥、二哥和秦紘身上就體會到了,等見到拓跋曜,她已經麻木,這種行事就是一般成人都做不到。當然以古代的算法,拓跋曜已有六歲,就像自己雖然纔出生半年,已滿一歲,等過完年她就兩歲了。
陳留對崔太后道:“太子越發穩重,阿孃大福。”
崔太后淡笑說:“不過看着不丟人。”
崔太后聽着對太子評價不高,可陳留知道能從她嘴裡說出不丟人的評價有多難。
拓跋曜一眼就注意乳母懷中的謝知,這就是建元帝的廣陵公主?拓跋曜長這麼大還沒見過這麼可愛的娃娃,她比他們宮裡那些妹妹漂亮多了。拓跋曜難得起了好奇之心,上前一步,握住謝知小手,“謝卿,這是你的長孫女?”
拓跋曜是帝國繼承人,崔太后和天和帝雖不至於事事都告訴他,但像謝知身份這類小事他都是知道的。他知道謝知是樑國廣陵公主,以後的身份是謝簡的孫女,而謝簡那位當皇后的女兒已改嫁步六孤宗言。
謝簡道:“回太子,她正是我長孫女。”
拓跋曜見小丫頭非但不怕生,還對自己露出甜甜的微笑,小腳一蹬一蹬的,可愛極了,不由伸手示意乳母將孩子交給自己。
乳母遲疑的看着謝簡,見謝簡微微頷首,方纔小心翼翼的將小娘子放在太子懷中。拓跋家的皇子不說各個力大無窮,力氣也比尋常孩子大很多,拓跋曜穩穩的抱住軟綿綿一團的小丫頭,問謝簡道:“她可有名字?”
謝簡道:“乳名阿菀。”
“可有字?”拓跋曜問。
謝簡心覺不妙,這小子不會想給阿菀取字吧?“阿菀年紀太小,只取了一個乳名。”時下幼兒容易夭折,便是男孩都要等進學的年紀才取,尋常女子一輩子也就一個乳名。
只有極疼愛女孩子的人家纔會在她出嫁前取名字。謝知的正式名字謝簡不想告訴皇家,都是聰明人,他太清楚皇家的多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橫豎崔太后和天和帝也沒心思給阿菀取名。
拓跋曜也明白小孩子不取名的緣故,他也是進學後纔有正經名字,他摸着懷中玉雪一團的小娃娃道:“不若我給阿菀取個小字叫玉蕤如何?菀者,茂貌也。蕤爲草木華垂貌。兩者釋意相通,阿菀又生的粉妝玉琢,玉蕤二字最貼切不過。”
謝簡、陳留:“……”你都取了還來徵求我們意見作甚?
謝知聽着這話覺得莫名耳熟,想了半天突然想起了寶哥哥給林妹妹取顰顰二字時的情景,她連忙搖頭,她怎麼想到這一出?太不吉利了!
崔太后好奇的問孫子:“你怎麼想到給阿菀取小字了?”
“因爲我喜歡阿菀,她漂亮。”拓跋曜說,同爲公主,阿菀比他那些妹妹好看太多。他見謝知搖頭,不禁問:“阿蕤不喜歡我給你取的字嗎?”
謝知繼續搖頭,反正她名字夠多,正經的名字、乳名,再多個小字也沒啥,你是太子,你說的都對。
“乖孩子。”拓跋曜心中一喜,低頭親親謝知粉嘟嘟的小臉,他幾個妹妹長的醜不說,無論是幼時還是現在都是作天作地的嬌蠻樣,讓他生不起半點兄妹情,還是阿蕤可愛,她是公主,是自己阿妹。
謝知淡定的讓他抱着親,她自顧自的玩着腰間的玉佩,這是阿翁剛送給她的玩具。從小親自己的人太多了,反正幼兒就是靠大眼和胖來賣萌,引起別人的愛憐。
崔太后、陳留和謝簡卻微微吃驚,他們從來沒見拓跋曜這麼喜歡過一個孩子,他又不缺妹妹。崔太后托腮看了謝知半晌,也不覺得這孩子除了生得可愛些、性子乖巧外,有什麼奇特之處。不過崔太后素來寵愛拓跋曜,他難得喜歡一個孩子,就讓他多玩幾天。
她笑着對陳留說:“我看太子很喜歡阿菀,以後有空多帶她進宮玩。”謝知還是吃奶的小娃娃,崔太后素來不喜孩子,也不會留一個奶娃娃在宮裡住。
“是。”陳留恭敬的應了。
崔太后叫來太妃陪陳留閒話,她同謝簡去書房議事,拓跋曜也要去書房上課,他從腰間取下一塊玉佩塞在謝知手裡,“阿蕤這個給你,明天我再來找你玩。”他嘴上雖徵求謝簡同意,但實際已定下謝知的小字。
謝知完全不知道他一個四歲的孩子怎麼跟奶娃娃玩,不過他還挺大方的,謝知滿意的看着他送給自己的羊脂玉佩,用來磨牙不錯,省得自己整天不可控制的咬手指。
太子的書房離太后議事書房不遠,崔太后這些天只要有空都會送拓跋曜上課,她跟太子走在前面,謝簡跟在兩人身後,崔太后漫不經心的問拓跋曜:“曜兒很喜歡謝家孫女?”
“喜歡。”拓跋曜點頭。
“爲何?”
“因爲阿蕤漂亮。”拓跋曜理所當然的說,“還很乖巧,不會哭。”
“寧馨也不醜,性子也很乖巧。”崔太后說,謝寧馨容貌酷似陳留,也是個小美人。崔太后倒不是想讓拓跋曜多親近寧馨,她只是好奇爲何拓跋曜對阿菀格外偏愛。
“不一樣。”拓跋曜搖頭,“她又不是我阿妹。”
崔太后啼笑皆非,“寧馨是你阿姊,阿菀跟你纔沒關係。”怎麼說寧馨也是他表姊。
拓跋曜說:“寧馨怎麼可能是我阿姊?我阿耶是聖人,阿孃是皇后,她爹孃不過是臣子和公主。只有阿蕤纔是我阿妹,她爹也是皇帝,阿孃亦是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