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孝祖這些日子也是熬油一般熬着,瞪着一雙泛着血絲的眼睛,一坐就是大半夜的睡不着。他去看過了那孩子,平心而論真是粉雕玉琢,這才半個多月的功夫,就比尋常嬰孩好看了九分十分,只是這在他眼中看來卻是各種不堪。
這孩子生得與吳王后只有個一兩分像,卻是看着那鼻子、眼睛有幾分像趙鈺,合在一處說不出像誰,可這些落在許孝祖眼裡卻是不同。
當年許孝祖同未嫁的吳王后何嘗不是青梅竹馬,那時候許家並不在崑山,和吳家是對着大門的鄰家,中間只隔着一條街。吳家又是面上親和內裡威嚴的人家,雖然許家門第上與吳家差着很多,那時候二人年紀又還小,各自拘着規矩,往來倒是無妨。
雖說吳家門高,可彼時世道亂着,多少高門公府的兒女都沒有按照舊日的規矩嫁娶個門當戶對的,何況許家也還殷實,雖然有功名的是老幾輩兒的,這一代小的裡沒個功名,倒也是讀聖賢書的……許孝祖到了十幾歲的時候就起了那心思,那時的吳王后又何嘗不是,二人發乎於情止乎於禮,倒也等着在過上兩年就提親嫁娶。
若說動了真情,許孝祖心裡對吳王后最真,杜氏日後扶他出危難,走出過往,可是這無論如何是比不得從前對吳王后的那般情。彼時發乎自然,不曾有過什麼功力的想法,更非危難之時有那幾分被迫。
可是也正因爲如此,吳王后嫁與已爲吳王和右衛大將君的趙鈺時,許孝祖只覺得自己的心都被掏出來了,這都是說的輕了,那時候他年紀輕,經歷少,那竟是平生之所最痛。興許就是那時候讓他痛的東西太少了,那份痛才格外的刻骨銘心。
那時候的趙鈺也遠不如當今顯赫,雖說是個王爺,可那時候中原王朝治下有許許多多個屬國,這樣的王爺就像收韭菜一般,收了一茬又長一茬,又連年征戰,朝不保夕。許孝祖怎麼也想不明白,吳家怎麼就把她許了這麼個“亡命之徒”。
他更痛的是吳王后的反應,她知道了父母給她定了親事,只是默了半日,之後就應了。他問她爲何,她卻說,這樣的時候,能夠金戈鐵馬一場方能闖出一番功業,自古富貴險中求,她要賭這一遭……他們多年相知竟不如這一場賭了。
不過世事紛擾,分別之時雖是劇痛,許孝祖的心隨着吳王后的大紅花轎遠去,碎了一地。可是不久崑山也遭了戰亂,一家子性命堪憂,許孝賢不爭氣,許老爺子又不理世事,只得他一肩挑起一家重擔,一時間忙累得連氣都快喘不上了。
再後來他就遇上了杜氏,杜氏同樣是出身大家,只是性子剛烈,所能爲的也與尋常女兒不同,竟是幫着他擔起了一家重擔,後來他們就順理成章的成了親。只是有些美中不足,那時杜家已經得勢,而杜氏又只是杜家的族親,族裡當初並不贊同這樁婚事,後來也就幾乎斷了來往。
許孝祖對吳王后的念想就此停在了回憶裡,並不曾再追究什麼,就是想着也只是放在心裡,一切停留在往日。等到趙鈺登基,吳王后被扶正登上後位,許孝祖也都是這麼想的。不僅如此,他還想着從吳王后那兒得到些好處,就是趙鈺那兒,他也有些感覺,八成趙鈺後來也知道了這段事兒,對他還有那麼一點愧疚,要不那一應資助王軍的,沒有別的功績的,別人也就是封個伯,偏偏他封了侯。
但是如今一切彷彿又回到了從前,許孝祖看着吳王后的女兒在搖籃裡酣睡,他神情兇狠,恨不得伸手掐死她。憑什麼,憑什麼……明明就是吳王后那女人虧欠了他,舊賬還沒有還完,又霸了他的兒子去。
那是他唯一的兒子,戰亂剛過,多少人沒有了兒子,就是他的嫡母曹氏也經歷了喪子之痛,他這唯一的兒子是那麼的珍貴。而且這還是他的嫡子,名正言順的嫡子,這世道若是再不安穩起來,說不準這還是會是他唯一的兒子。
許孝祖有幾次真就伸手去掐那孩子了,可是杜氏對他知之甚深,早就讓錦心留意着,許孝祖這纔沒了辦法。
“老爺。”杜氏終於出了月子,扶着錦心的手出來了,她還是如往日那般稱呼許孝祖,“你們都下去。”
錦心領着兩個乳孃出去了,她是這家裡除了許孝祖和杜氏之外,唯一知情的那個,自然帶着這二人和院子裡的人遠遠的走開了。
杜氏想了這幾日,這姑娘是吳王后親生,又是這麼幼小、無辜,她可以視如己出,只是許孝祖這口氣咽不下去,可能會做出有傷天理之事。
一味地求着許孝祖接受這孩子是沒用的,爲今之計,只能投其所好,往那日後的好處上說。許孝祖最好面子,如此盼着嫡子的降生,也是想趁着他自己正值壯年,把孩子用心教養起來,將來集成爵位,建功立業,光宗耀祖。
“老爺,事已至此,您就想開一些吧,咱們的兒子在宮裡,錦衣玉食的,將來至少是個王爺。他縱使不姓許,縱使一世不得相認,那也是您的骨血。咱們還會再有兒子,一定會有的,如今不打仗了,妾身將來給您生上三個五的,要是妾身不能,還有林姨娘,她生了兒子,妾身認下就是了,定安侯的爵位不會無人承襲。”杜氏勸着,自己都覺得自己奴顏婢膝、步步退讓。
許孝祖緩了口氣,面上沒那麼難看了:“好好的兒子,一轉眼的功夫就換了個丫頭回來,你還得理了,道是給我換了個金餑餑回來了?”
許孝祖怨不着鄙人,心底裡也不是真的敢怪到吳王后那一衆人身上,他只能怨到杜氏身上。
怨在她身上,總比怨在別人身上好,杜氏緩了一下,輕聲低喝道:“老爺,這不是個隨隨便便的什麼小丫頭,這是公主。您若是心裡看不開,就當她是尋常子侄,平常看待。這孩子一應教養,吃穿用度,都由妾身做主、張羅,您只面上裝裝吧。”
“你說的倒是輕巧,你知道我盼着咱們的兒子,盼了多久麼?你到庫裡看看,給族裡報喜、上祭的東西都準備好了,卻變成了個丫頭。弟妹年前生了個兒子,偏偏我這兄長卻沒有子嗣,你讓我的臉面往那兒擱?”許孝祖惡聲惡氣地對着杜氏道。
“老爺,咱們的孩子是我沒看好,要打要罵,您只管衝着妾身來。可是在別人面前,您千萬要穩住了,若是露了半句,不要說您的臉面,就怕是這滿門的性命也都沒了。您可不要忘了,這一家上下這麼多口人,您還有了連和嘉嵐這兩個孩子,他們縱使不是嫡出,也是您的骨肉啊。”杜氏閉了閉眼,若是許孝祖還是想不明白這些道理,她也只能陪着他到陰曹地府去了。
杜氏說這番話時,許孝祖一直看着襁褓中那剛醒來的嬰孩,她也看着她們,卻不害怕,一雙晶亮的鳳眸就那樣定定地看着他們,那樣子已有了宮裡帶出來的威儀。
許孝祖閉了下眼,想像這她和這個神似吳王后和趙鈺的孩子相處的情景,他渾身發抖,這是用他親生的兒子換來的,他不能,他無法面對……
“我看不得她,待她慢了百日,就送回崑山去。”許孝祖冷冷地放了話,一掀簾子出去了。
杜氏長出了口氣,這事兒總算是緩下了。只要許孝祖能夠看開一點,這孩子到了百日時也未必要回崑山去。就是定了回去,也是好的,如今她還小,大了等眉眼開了,萬一和吳王后和趙鈺長得相似,被這西都的人看到了,反倒會惹出麻煩。
都說孩子吃誰家的飯像誰家的,等養上幾年,再看看情況,以杜氏看,這孩子也不是和趙鈺、吳王后十分的相像,到那時看不出來了,再接回來也不遲。
“這孩子還沒有名字。”杜氏看着搖籃裡的孩子。
這時候她已經覺得自己就是她的母親了,可是這孩子的身份畢竟不凡,她又不好把手伸得太長,就好像這取名,若是在宮裡,這孩子的名字若不是趙鈺取,就是吳王后取,再不濟,還有個禮部,哪裡輪得到她取了。
這還只是一個名字,以後還有許許多多的事兒,容不得半點差池。吳王后的眼睛會一直盯着他們,盯着定安侯府,而一切都只是爲了眼前的這個孩子。
營帳裡的剛剛換下鎧甲戰袍的趙鈺此時正在歇息,奈何勞累了一日,這時候卻反倒是歇不下了,他索性提筆,寫起字來,易公公在旁伺候筆墨。
“王上,娘娘生了也有些時候了,眼看着已經滿月了,您是不是也該回宮一趟了?”易公公進言道,如今戰事並不吃緊,後面的事交給楊將軍即可,其實是用不着趙鈺親臨的了。
“朕回去了,她還如何行事?”趙鈺眼也沒擡一下,反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