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龍庭裡, 燭火一晃再晃,屠安收回自己如水般的思緒,終於重新面對眼前的現實。夏淵已經不知何時轉回了視線, 再次低頭研究捲紙上的地圖。
“既然雪蓮的事如此定下, 那屠安就先告退了。”
“嗯。”
走到門口, 屠安忍不住回頭道:“如果當時我沒有強行把又白帶走, 你是不是就……”就如何, 屠安沒有再說下去,夏淵沉默的翻動着紙頁,直到最後, 都沒有回答給屠安他想要的答案。
數日過去了,武林盟再次收到了令人震驚的飛鴿傳信。短短三日內, 又有兩座武林盟的外派駐地受到天水教餘孽的滋擾, 這次非但重要的文件機密被盜竊, 兩名巡夜的弟子也遭到了不明毒手,離奇失蹤。
秦又白自聽到這消息後便坐立不安, 可是這回與以往不同,有關地方的部署與編排是武林盟內部及其重要的情報,只有盟中元老及盟主心腹才能參與討論,不是他一個外人能隨隨便便打聽到的,他只能一人在外面乾着急。
秦又白不想去求夏淵, 戚歡歡又對他警戒萬分, 便是去請教屠安, 也很難三兩句說清這裡面的緣由。苦悶之下, 秦又白只好拿着失而復得的雙刀去花園散心。
上一次舞刀還是在姚大人的壽宴上, 那時候自己有任務在身,又是在衆目睽睽下登臺表演, 所以難免需要刻意做出些柔美華麗的模樣,與其說舞刀,倒不如說是在演戲。
武林盟的人習武一般都去練武場,花園裡總是安安靜靜,秦又白微微嘆口氣,執刀默默舞了起來。重生以來的一幕幕流水般滑過腦海,剛剛甦醒時的抑鬱與悲傷,在天河鎮遇到的種種人事的跌宕不及,孟不諱,段一鳴,滄海明月刀,直至今日回到武林盟……
秦又白仰身甩臂,長刀挑起晶瑩的日光,兩兩交接,拼湊出驚豔奪目的光彩。
天水教對武林盟的尋仇,接二連三的暗殺,還有就是……自己無意中聽到的身世。忽的一聲鏗鏘,刀脊碰上刀背,原本柔韌無阻的刀路一下子亂了原本的秩序,招不成招。秦又白暗暗一嘆,默默收了刀式,說不在乎是假,付諸了二十年的感情一朝被人全盤否定,那種天與地的落差,竟比身死蠱牢還要叫他難過百倍。
倘若他不是武林盟的秦又白,他又該是誰呢?夏家村的孤兒,來路不明的秦蔡,又或者其他?秦又白猛一咬牙,又是一劃輕利的刀式叢出,一式不絕,綿延揮點,好像要憑藉着手中毫無迷茫的刀劍揮灑出胸膛中的壓抑。
他是秦又白啊,今生今世,來生來世,只想做那一個愛恨交織的秦又白。
不知舞了多久,胳膊上終於傳來些許的痠麻,秦又白頹然收刀,餘光瞟去,忽然發現花園的假山下站了一個青色的人影。秦又白一下子警覺起來,他的眼睛還未完全復明,只能瞧見一個模糊的形狀,可是內力探去,卻感受不到任何波動的人息。
那個人大半的身形都躲在假山後面,微微仰着一雙眼看他,莫說秦又白眼目不清,就是一個正常人也很難一眼就察覺。這個人就這樣無聲無息的屏住呼吸,小心翼翼藏在假山之後,不知這樣偷偷看了他多久。
“出來!”秦又白虛張聲勢的轉過身,實際上並沒有抱多大指望,誰知那躲在暗處偷窺的人居然真的頓了頓,老老實實走出來了。
更叫秦又白驚訝的是,這人不是旁人,居然是堂堂武林盟的當家人夏淵。
“夏盟主,你在這裡做什麼?”
“我聽下人說你到現在還沒有吃飯,就想過來看看,結果剛巧見你在舞刀,不知不覺站在這裡看得入迷了。”
“堂堂武林盟主——”秦又白反射性的就想說教,又想起此時兩人的身份,改口道:“在我面前就算了,萬一被旁人知道夏盟主居然做這種窺人牆角的事情,傳出去難免對武林盟的聲譽不好。”
秦又白一句“在我面前就算了”叫夏淵忍不住眯起眼睛,胃裡彷彿吞下碗熱湯般暖融融的。
“好,我聽你的。”
秦又白當然不是這個意思,可是眼前的夏淵實在溫柔的可怕,如果不是這具旁人的身體活生生長在自己身上,他簡直要以爲時光錯落,自己又回到了前世的同門時期,只要在秦又白麪前,夏淵這個人就永遠和煦又親柔。
夏淵青色的衣角伸入秦又白的視野,秦又白想起什麼,擡頭道:“夏盟主就是江湖上所傳的‘青衫落拓’吧?”
夏淵沒有否認,“我行走江湖時常常受到身份限制,不能放縱自己爲所欲爲,於是便假借另一形象在武林中行事,只是沒想到三人成虎,後來竟被誤傳成了這種模樣。”
“那在天河鎮的時候救下中毒的我的……也是你吧?”
“……是。”夏淵似乎有些迴避這個話題,小心翼翼觀察着秦又白的臉色,生怕一個不小心觸到對方的不悅。爲了逃避又白的死訊,夏淵離開武林盟在外遊蕩了數月有餘,那一日渾渾噩噩醉倒在天河鎮的草垛中,卻憑空生出一人從天而降,結結實實砸到他的身上。
當時夏淵本着心性順手救下了這個慘遭情藥折磨的少年,沒想到卻留下了命運的引線,而老天更是厚待於他,叫他在不久後與朝思暮想的故人再次“重逢”。
“我好像還沒有對夏盟主當面道謝過。”
“秦公子不必如此見外……”夏淵深深看了他一眼,“道謝就不必了,我想請秦公子陪一同用午膳,可以麼?”
夏淵已經將姿態低到如此地步,秦又白沒有拒絕的餘地,點點頭應了。夏淵忍不住走上前,伸手虛虛攬住秦又白的後背,半牽着他來到左偏樓。
此時已經過了飯點,夏淵沒有再喚侍女和僕從,自己來來回回進出兩趟,不一會兒就從小廚房裡端出來四菜一湯,又蒸了滿滿一鍋白嫩的米飯。秦又白瞧的有點眼暈,什麼時候這偌大的武林盟已經墮落到需要盟主親自下廚的地步了,那些個廚子難道都被散了錢告老還鄉了嗎。
“來,趁熱吃吧,這裡沒有旁人,你不必拘束什麼。”
夏淵的臉上帶着秦又白從未見過的輕快與歡喜,自他踏入這片故土,還是第一次見到夏淵流露出如此真實歡愉的表情,可以稱之爲“人”的表情。
夏淵將白飯盛好,依次將每一種菜舀出兩勺,裝碟,端至秦又白麪前。“這蛋花炒菜比較清素,不過降火去燥極好。這盤竹筍肉排都是我提前用芭蕉葉醃製好的,又用文火蒸烤到現在,剛起鍋出來的時候味道最香,還有這隻香薰鱸魚……”
夏淵將筷子的方向順好,認真交到秦又白手中,秦又白架不住夏淵這般細膩到骨子裡的照顧,反而縮了縮。“夏盟主不必這麼忙,其實我眼睛已經能看清許多了……”
“那你嚐嚐,都是我自己約摸着做的,也不知道合不合你胃口。”
秦又白咬了一口送到嘴邊的肥肉,肥肉入口即化,筋骨處又有經絡柔韌,絲絲入味,十分耐嚼。青菜則香脆可口,火候掌握的分毫不差。最關鍵的是,這滿桌的佳餚無一不是自己最愛的菜品,就連自己一向不喜的調料也都看不見,多半是下廚的人有心,在端桌前將裡面的大塊蔥姜全部挑走了。
夏淵一眨不眨的盯着他,極力不錯過他臉上任何一絲表情。秦又白默默將肉嚥下,熟悉的味道滑過口舌,沉甸甸落到胃裡,濺起回憶裡最熟悉的漣漪。
“嗯,很好吃。”
戚歡歡的手扣到未鎖的大門上,深深吸了一口氣,扭頭走了。
寧凜得到侍女消息的時候同樣在用一頓遲來的午膳,聽聞戚歡歡找他,二話不說就放下手中的碗筷趕過去。
路過草木庭院的時候,寧凜忽然停了腳步,轉頭對身邊的侍從道:“我差點忘記了,你們幾個再回去一趟,把上次進來的野山桔洗淨了直接送去給代盟主,我隨後就到。”
侍從們不疑有他,領命去了,待到所有人走乾淨,寧凜才略不滿的皺起眉,揚聲道:“人都走了,出來吧。”
話音落,草木叢中走出一個灰衣斗篷的江湖客,個頭不高,但寧凜卻識得。
“姜敏,現在還不到約定見面的時間,你這麼大刺刺的潛入武林盟,萬一被人看到了可是會惹大麻煩的。”
姜敏沒有理會寧凜口中的不滿,開門見山道:“事出突然,我沒那麼多心思再給你來躲貓貓,就一句話——這兩次武林盟發生的偷竊事件到底是怎麼回事。”
寧凜臉色不大好看,“你問我怎麼回事,難道不都是你的手筆嗎?”
“不是,”寧凜的回答叫姜敏的心徹底沉下來,“我真正命人動手的只有最開始西北那兩起而已,可是還沒等我動手,就又發生了第三起和第四起。”
“不是你做的——?”寧凜臉色大變,飛快思考起來。“那便是有人知悉了你的計劃與安排,先你一步而行動,是同盟者麼……還是利用者。”
姜敏微微擡了擡下巴,“利用還稱不上吧?便是沒人搶在我前面,我早晚也要端掉那兩處駐地,不過時間的早晚的問題罷了。”
“不一樣,這絕對不一樣。”寧凜忽然想起什麼,道:“上次與我見面的那個史巫奇呢?就是你說過的天水教的前任教主,他現在在哪。”
“他一向不熱衷與人爭鬥,這次是看在定魂珠的面子上才勉強同意幫我,怎麼,你難道打算用他?”
寧凜輕哼道:“他是沒什麼,但是他帶來武林盟的那個秦蔡,可是比我想象的好用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