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夏淵所下的判決, 秦又白並沒有反抗,換言之,他其實正缺少一個可以長期留在武林盟的藉口。一次暗殺叫他多少明白了現下所處的情況, 武林盟怕早不是他記憶中那片平和祥樂的故土, 在他不知道的歲月裡, 有什麼已悄然改變。
只是叫秦又白沒有想到的是, 夏淵所指的對“秦蔡”的囚禁, 既不是鎖入深不見天日的地牢,也不是囚在衆目睽睽的刑場,而是無時無刻的……跟隨在夏淵的身邊。
秦又白起初是驚訝, 但是漸漸他就發現,一旦他遠離夏淵的範圍, 無數厭惡怨恨的目光就會將他團團圍住, 壓抑的他喘不過氣來。也是, 他先是滋擾姚大人壽宴,緊接着又暗殺老盟主, 如今還能光明正大的在盟內行走,怕是任何人都咽不下這口氣。
秦又白的腳步稍一停頓,夏淵就牽住他的手,刻意的放慢自己的腳步。秦又白將手默默抽回,他總覺得這樣的行爲實在過從親密, 活了那麼多年, 他從沒有跟任何人親密至扣手並行過, 更何況是一向介懷的大師兄夏淵。
可如今夏淵這番刻意的親近和維護, 總叫秦又白忍不住心生疑竇。
從前的夏淵雖平易近人, 但絕不會對一個兩面之緣還大打出手的陌生人照顧至此,究竟是他的心境改變了, 還是他的情感出了什麼問題,莫不是如今轉性喜歡了少年郎。
這麼一說的話,印象裡夏淵多與兄弟們親近,卻極少接觸女子,盟中兄弟如果私下裡去拼酒夏淵從不缺席,可是一說去花巷尋歡,夏淵便笑而推辭,大夥兒因此沒少嘲笑他。夏淵如今的年齡不小了,放在從前,父親應該早早就把夏淵的婚事提上了議程。
“夏盟主有喜歡的人嗎?”
夏淵的手猛一僵硬,險些彎到秦又白的手骨,在視線之外,夏淵牽強的換了幾種表情,嘴角的弧度有一點寂寞,又有一點懷念。
“有的。”
“哦?”聽到意料之中的回答,秦又白的心裡反而靜了靜,“是哪家的名門小姐,還是江湖紅顏?”
“都不是……是一位認識多年的舊交。”
多年?那應該自己認識才對,可是秦又白卻怎麼也想不出上輩子有這麼一號人,在夏淵身邊很多年,還被他一心愛慕的女子?走到門口,夏淵轉身托住秦又白,扶着他邁過面前的門檻,動作一氣呵成,不似半點刻意。
路過的侍女看到這一幕,張大了嘴驚呆在原地。
秦又白還在皺着秀氣的小眉苦苦猜測,全然沒有察覺這一動一靜之間的玄妙,夏淵溫然一笑,“你猜不出的,因爲和旁人不同,我喜歡的是男人。”
秦又白腳下一絆,被夏淵理所應當的扶住。“男、男人?”
“是。”夏淵答的雲淡風輕。
秦又白的反應大抵與那侍女差不多,半晌合不上嘴:“那那老盟主知道你喜歡那個……”
“男人?不,師父不知道,沒有人知道。”
秦又白試圖再尋覓什麼馬腳,可是夏淵坦然的姿態卻叫他挖不出任何漏洞。是真的嗎,夏淵這傢伙竟公然違逆天地倫常,喜好男子。前世種種曖昧的畫面涌上心頭,秦又白突然一掙放開兩人的手,臉蛋繃的緊緊。
夏淵看了他一眼,推開門,拉着秦又白來到一處靜謐的庭院。夏淵好像提前有過吩咐,此時的庭院靜悄悄沒有一人,只有陣陣清淡菊花香。可仔細一聞,那花香裡又好像夾帶了些別的氣味,說不清楚。
這裡是……晏心堂。秦又白依稀認出了,這裡是武林盟內高手閉關練功的地方,故而清靜偏遠,罕有人息,階級低下的盟衆更是無權來此。
夏淵將秦又白帶到院裡的石凳面前,又塞給他一隻竹木杖,道:“接下來兩個時辰,我要在裡面閉關調息,你可在院裡隨意走走,但是不要離開太遠,等我出來就找你。”
秦又白感覺的出這裡刻意的照顧,忍不住道:“夏盟主就不需要‘僕從’去做點什麼嗎?”
夏淵笑笑,“你可以爲我護法。”
一重又一重的大門關上,隔絕了秦又白意圖探究的姿態,當最後一扇門關上之後,夏淵背身重重撞上門,粗粗喘了幾口氣,擦去嘴角溢出的鮮紅血絲。
情爲劫,心難動,可偏偏飛蛾撲火。
夏淵攤開手,黑紅的血絲猙獰的布在手心,猶如鬼怪嘲笑的怪臉。
“只是相似罷了……哈,僅僅和你相似……”
終於只剩秦又白一個人站在院裡,周遭安靜下來,讓秦又白能夠靜靜的打理思緒。
事情彷彿在向着不可思議的方向發展,一個月前,他根本想不到重生後的日子會有這般翻天覆地的變化,他順利回到了武林盟,在短短時間內見過從前故人,甚至還能以如今微妙的方式與夏淵相處。
一切事情太過突然也太過順利,順利的叫他險些忘記,自己早已不是那個盟主少子秦又白,而是一位來路不明身份危險的刺客“秦蔡”。可是這幾日相處下來,秦又白卻不禁迷惑了,自他進入武林盟以來,既沒有人追究他的罪刑,更無人打聽他的來路,他就像一滴水那樣順利的融入大海,順理成章的成爲武林盟的一員,甚至沒能激起一丁點懷疑的波瀾。
而夏淵更是一而再再而三躬身親爲,毫不遮掩對他的關心與照顧,這又算什麼。秦又白並不是一個自大的人,究其根源,他唯一能想出的理由便是自己的身份遭到了夏淵的懷疑,可是借屍還魂一說對世人而言到底太過離奇,即便是夏淵,也沒理由如此輕易作下結論。
便是退一萬步來講,夏淵真的認爲他就是秦又白,那也不應如此……秦又白的睫毛顫了顫,閉上空洞的雙眼,這麼久時間他一直逃避的、不願去面對的畫面又一次涌上心頭,天水教腥臭的地牢,夏淵頭也不回的背影,毒屍啃咬四肢的驚駭……這些記憶粘連着生與死,愛與恨,卻沒有隨着他的身死而離去,反而又一次黏貼在心牆上,連血帶肉。
秦又白摸了摸自己的臉,沒有笑紋,沒有愁苦,如今再回憶起前世死亡時最慘痛的一幕,人卻平淡的好像一張白紙,無怒無怨,無起無伏。
回輪殿過,舊命重生,他自知有許多事已然改變。可是故地重回,有惶恐,有不安,有迷茫,卻獨獨沒有憎恨。
——爲什麼他不恨夏淵?秦又白自嘲的咧咧嘴,勉強撐出一條僵硬的弧線。
口袋裡傳來堅硬的質地,裡面放着一盒百草明目膏,據聞是匯聚了數百種草藥由神醫煉製七七四十九天而成,十年前萬花谷獻給武林盟的曠世名藥。如今,夏淵卻想也不想的將這瓶珍貴的藥交到他秦蔡手中,只爲醫治他那雙暫時失明的雙眼。
秦又白頹然坐上石凳,他是秦又白,那個自命不凡卻下場可悲的秦又白。
……怎能不恨。
++++++++++
清風揚過,落葉飄飛,一片葉子打着旋兒墜在石凳跟腳,石桌邊的人皺了皺眉,狠狠把手中的棋子捏的粉碎。
幽幽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清淺卻無比清晰。寧凜張開手,棋子的碎末轉眼被風捲去,冷道:“沒有料到秦律橫插一腳是我的失誤,不然哪還輪得到夏淵活命到現在。”
那聲音微微嘆息,“失誤也好,不失誤也罷,你這一計不成便已打草驚蛇,如今再想做什麼,怕都不成了。”
寧凜又捻起一枚棋子,“不急,還有機會。”
“便是有吧,可也不多了。要我說,何不直接幹掉秦律那老病鬼,既能動搖武林盟根基,你也好趁機渾水摸魚,再對夏淵下手。”
“不急,”寧凜重複一遍,選了個最恰當的位置把棋子放下,“秦律是我最後一招,用刀需得磨刃,待時機成熟,秦律便是毀掉夏淵的最後一枚棋子,只是現在還不是時候。”
“我只是提醒一下你,”那聲音漸漸淡去,“不要縱的太自信,叫最後反擒不得,在我看來,你比夏淵仍差一招……”
“差一招?”寧凜看看天,“如果你不放心,現在就去晏心堂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