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林盟。
寧凜端着一張滿當當的木盤,來到正龍庭的右偏樓,不等他敲門,裡面便傳來斷斷續續的咳嗽聲,和一個蒼老沙啞的詢問。
“是凜兒麼。”
“是,師父。”寧凜掏出夏淵的那枚碧色小藥瓶,放到木盤最顯眼的位置,推門走了進去。
右偏樓很大,擺設也多,單是古玩字畫之類的東西便佔了整整一面牆壁,再有就是成堆成堆的書籍與秘籍,低調的暗示出主人非同一般的顯赫身份。不過寧凜對這些都不感興趣,只是熟門熟路的打了簾子,徑直走到最裡頭的臥室。
臥室也一樣寬敞舒適,書桌上筆頭的墨跡幹了大半,香籠裡還盛着殘留的檀香氣味,迴繞在屋裡嫋嫋不絕。寧凜頓了一下,發現香籠邊緣不知何時堆了小小的灰燼,彷彿是什麼東西焚燒過後留下的殘骸。這間屋子每天都會有專人打掃,斷不會出現如此髒屑紙灰,難不成是老盟主一個人在這裡久病無聊,沒事在屋裡燒書本玩麼。
牀上的人倚靠在厚厚的墊枕上,滿頭花白,病骨深沉,縱然有一間如此明亮的居所,卻仍舊曬不透籠罩在他身上的鬱郁病氣。除了武林盟內部最重要的成員,怕是誰也不能想到,昔年在武林呼風喚雨的秦律秦老盟主竟然變成了如今這副憔悴樣子。
秦律沒有看他,而是斜着頭看向窗外,武林盟那些比肩排列的房檐與屋脊。“外面發生了什麼事,這麼吵嚷……”
寧凜把木盤放在牀頭道:“也沒什麼大事,就是夏盟主回來了,所以這幾天盟中遍格外熱鬧些。”寧凜微笑着攪了攪藥盞,忽然想起什麼似的故作驚訝道:“哎呀,難道夏盟主還沒有來看望過師父嗎?陳管家也是,盟主走了這麼久好不容易回來,怎麼也不派人通知師父一聲。”
秦律沉默的看了一會兒,轉過頭,“藥不燙了,給我喝吧。”
寧凜躬身服侍,幫着秦律坐好身,秦律果不其然發現了木盤上那隻藥瓶。“這不是淵兒的東西麼,怎麼在這兒。”
寧凜賠笑道:“我在練武場撿到的,原想着趁這兩天還給他,只可惜夏盟主行蹤不定,幾天下來竟都找不到機會。所以想能否寄存在師父這裡,待到夏盟主來時,再轉交給他。”
“放桌子上吧。”
寧凜依言做了,又拉來一張椅子,坐在牀邊陪秦律說話。以往這些事都是由戚歡歡做的,今日居然換做寧凜,不得不叫人覺得奇怪。
“戚丫頭呢?”
寧凜一邊削平果一邊道:“師父,歡歡如今說是代盟主,實際上肩負着武林盟的全部職責,每日都忙得不可開交。這兩日又發生了點事,她實在抽不開身,我這纔來頂替一下,師父這麼急着找歡歡是嫌棄寧凜伺候的不夠好嗎。”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寧凜笑了笑,“徒兒不是說了,這兩天夏盟主回來了嘛。”
“淵兒回來,不會叫盟里人心惶惶,這兩天路過正龍庭的弟子格外多,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事,戚丫頭才故意不跟我彙報。”
“歡歡是個能幹的好姑娘,她不告訴您一定是有她的道理,加上如今夏盟主回來,再大的事情也能迎刃而解,師父就不必再費心了,在這裡安心養病吧。”
秦律的目光轉到寧凜身上,寧凜沒由得一哆嗦,“師父,我說的可都是實話。”
“至少告訴我有關什麼。”
寧凜一副萬不得已的表情,諾諾道:“有關……秦師弟。”
秦律突然閃電般捉住他的肩膀,寧凜的半隻肩膀頓時被卸下,疼的他冷汗淋漓。這般的力量與速度,哪裡是一個病入膏肓的老人,分明仍是一位不容小覷的武林梟雄。
“跟……咳咳咳,這跟又白有什麼關係!”
寧凜從牙關裡憋出聲音,痛得音調都不對了:“秦師弟、秦師弟死時屍骨無存不說,如今又被人掘墳挖墓,鬧得盟中人心不安……可是夏盟主不許大夥兒告訴您……您……”
肩頭的力道逐漸放鬆,寧凜彷彿剛從水裡撈出一般,大口大口的喘着氣,一擡頭,卻見秦律一口血噴出,倒在牀上不省人事。
戚歡歡快要急瘋了,盜墓的事情還沒有定論,這邊又傳出老盟主突然病危的消息,武林盟上下人心惶惶。好在寧凜及時出現在她的身邊,先是幫她聯繫了屠安前去救治,又派人趕緊滿城的尋找夏淵,加之戚歡歡以代盟主身份努力平息盟衆情緒,就這樣馬不停蹄的忙碌到深夜,事態才勉強得到掌控
忙完前廳的事務,戚歡歡癱坐在椅子上,累的連一根手指也擡不起來。這一年下來,她斷斷續續接手了武林盟的全部事務,早已心力交瘁,力不從心。她一個弱女子到底比不及義父和夏淵,江湖上的許多事她根本無從下手,更不明前進的方向,只能始終這樣被動的承接着,不是長久之計。
寧凜敲門進來,端給她一盤剛剛蒸好的糕點,“吃點糕點吧,然後去睡一睡,你都一天一夜未閉眼了,女孩子家課不能這麼熬。”
戚歡歡疲憊的搖搖頭,嘆道:“都這個時候了,哪裡還有休息的功夫,夏大哥呢,這會兒有夏大哥的消息了嗎。”
“他正在往這邊趕,估計要不了一個時辰就回來了吧。”寧凜轉身又給她倒了一杯熱茶,只是手指微微搓動,在戚歡歡不曾注意的空檔,往裡面撒了些什麼。“那就喝杯熱茶吧,夏淵一回來肯定又得與我們商議數個時辰,肚子裡要是沒點東西墊底我怕你扛不住。”
這次戚歡歡沒有再推辭,將茶水一口飲盡。寧凜走到樓臺邊緣眺望,滿天星辰下,武林盟平靜的猶如一場夢,只是在這場夢裡,又有多少焦灼和困擾,不爲人知。
等了一會兒,寧凜回過頭,傾倒的茶盞還掛在指邊,戚歡歡卻已靠在椅背上沉睡了。寧凜無聲的嘆口氣,過去將戚歡歡抱起,送入後殿的住處。燭火下,戚歡歡的側臉顯得格外的瘦削,白撲撲憔悴的惹人心疼,寧凜坐在牀邊看了一會兒,忍不住伸手摸了摸。
“以前我見夏淵夜夜都給秦又白服食乏月,見他趁人昏睡之際對着秦又白親吻撫摸,只覺得噁心厭惡。然而現在我好像突然明白了,夏淵當時的那種心情……”
卑賤的,濃烈的,深陷而無法自拔,卻偏偏只能壓抑於黑夜,不可盡與人知。
寧凜的手指在戚歡歡的臉頰逡巡一圈,最後落到她的領口,卻沒有再深入下去。“縱然我勸你千百句,也抵不過夏淵對你輕飄飄的一眼神,對吧?呵,你可知我是多麼的不甘心。”
燭火晃了晃,寧凜俯下身,在戚歡歡嘴角留下蜻蜓點水的一吻。
“好好休息吧,至少對你,我是真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