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安在門口瞅着影衛與領主進進出出, 好不容易捱到天黑,終於硬着頭皮進去了。夏淵的居室很大,不過大半的空間都被用來擺放書櫃與桌椅, 真正休憩的地方其實十分簡陋。夏淵正披着一件厚重的外衣伏在桌上批改什麼, 見到屠安進來, 將毛筆放下, 轉身去倒了兩杯茶。
屠安有些受寵若驚, 他已經好久都沒有跟夏淵單獨相處過了,便是兩人的幾次對話也都中規中矩客客氣氣,至少在一個外人看來, 怕是打死都想象不出他是與夏淵相處了十年左右的親近長輩。
如果沒有發生那件事的話……
屠安在心裡嘆口氣,坐下之後卻發現, 桌上竟還放了另一杯茶, 不過這一杯的茶色沉澱的很深, 怕是至少放置了有兩個時辰。夏淵將熱茶重新端上,在屠安面前坐下, 手中還夾着一本散開的捲紙地圖,說是兩人交談,視線壓根就沒有離開卷紙。
屠安輕咳了下,“今明兩日是推血過宮的最後期限,如果血引的問題還得不到解決, 我們就只能放棄這一方案, 再給秦律尋覓其他療法。”說罷將藥方推到了夏淵面前。
夏淵沒有擡頭看, 只是道:“難道就沒有其他的方式可以代替麼。”
屠安丟出試探, “一脈相通的血元是最理想的藥引, 這着實難找到其他替代,說是獨一無二也不爲過。”
夏淵沉默了, 他一沉默,屠安心底的疑惑就漸漸擡頭,按照陳管家的說辭,夏淵是清楚自己的身世的,知道自己乃是秦律在這世上唯一的血親,可如今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怎得還不提出叫自己作爲血引?
屠安又咳嗽一下:“我那一日遇見了陳管家,有關血引與治療的事,他給了我一些建議……”
“他都告訴你了吧。”夏淵輕輕道,自始至終視線都沒有半分挪移,伸手在地圖上又勾下兩個紅圈。“是……”屠安沒想到夏淵會承認的如此乾脆,“那夏盟主便……”
“我的血不行。”
“爲什麼?”
夏淵頓了一會兒,才緩緩開口:“……這兩天我身上的蠱毒反噬的厲害,實在無法冒險給師父做血引。”
是了,夏淵身上還中着蠱毒未清,屠安鬆口氣,原來自己只顧得驚訝身世上的故事,反倒忘了夏淵身上所中的枷鎖。就是如今夏淵肯立即着手去毒,時間上也決計趕不及製作血引了。
“如此一來,我就只能另想他法了。還有你身上的毒,也該找個時候……”
不等屠安把話說完,夏淵便打斷道:“有一樣東西,如果能用上的話,師父的病就還有機會,我想你應該知道‘雪靈芝’吧。”
“雪靈芝!祁連老山的雪靈芝嗎!”屠安一下子站起來,“武林盟竟然一直擁有此物?真是夠了,秦律那傢伙怎麼不早告訴我,如果有雪靈芝的話一切就都好辦了,根本就不必大費周章弄什麼推血過宮。”
看到屠安的反應,夏淵輕輕轉過視線。“雪靈芝是又白當年送給師父的壽禮,並無幾人知曉,師父收到靈芝後十分珍惜,再也沒有在人前拿出來過,更不曾使用。”
屠安聽出了其中的弦外之音,手指惱然的插入髮根,“真是胡來,兒子的遺物難道要比自己的性命還重要麼?不過他既然之前都不肯說,那就算我現在去問也鐵定沒戲。”
夏淵放下地圖,道:“我知道雪靈芝藏在哪裡,這就幫屠叔叔取出,如果事後師父要怪罪就由我一力承擔。因爲這也是……又白的心意”
屠安微微失神,不爲別的,而是因夏淵那句“屠叔叔”,大約有多久都他都不曾聽到這般親暱的稱呼了。自從發生了那件事,兩個人大打出手之後,夏淵就與他默默劃清了距離,這麼長時間戚歡歡沒少在兩人中間說軟話,可自始至終都沒能使之冰消雪融。
屠安不是不知道,夏淵至今還怨恨着他。
時間如白駒過隙,不想竟是一年過去了。
那時候,從天水教脫困的秦律終於宣佈卸去武林盟盟主一職,屠安早早的就在苗疆等着,等待秦律來到嶺南之地與他相聚,兩人一同歸隱山林。結果好些日子過去,他沒有等到秦律,卻等來了秦律的一封書信。書信上語焉不詳的說,煩請屠安再跑武林盟一趟,好像是秦又白在天水教受了點小傷,想請屠安來看一眼。
屠安一瞧這信就笑了,旁的人不懂,他對自己這位老友還是頗能點評兩句。秦律這人就是塊田窪裡的泥疙瘩,外表瞧起來又冷又硬,實際上內裡軟和着呢,一捏便碎成渣渣。口口聲聲說什麼“犬子小傷無恙”,可還是一封信快馬加鞭送了過來,偷偷喊屠安前去給兒子看病。
“真是的,都一大把年齡的人了,老老實實說句擔心會死麼。”屠安如此笑着,也沒耽擱什麼,就重新啓程回了臨州,只是叫他沒有想到的是,等他再次踏入武林盟,等待他的竟然是正龍庭慘白的靈堂。
屠安大腦空白了一瞬,趕緊拉人來問,才得知原來就在他到達的前兩天,秦又白因傷勢過重死去了。一身素衣的戚歡歡紅腫着眼,見到他,一直繃緊的情感終於崩潰,嗚咽着撲到屠安身上。
屠安又急又氣,“秦律呢,夏淵呢,好端端的這兒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戚歡歡哭的抽抽噎噎,語無倫次道:“又白哥回來中了天水教的蠱毒……大夫說治不好了……夏大哥又不想叫義父擔心……就每天……每天都又白哥輸功……可是都沒有用……”
屠安拍拍戚歡歡的脊背,安慰道:“別怕有屠叔叔在,你先帶我進去,其他人都在什麼地方?”
“夏大哥把自己鎖在屋裡,誰也不見……義父、義父一直不知情,開始我們都瞞着他,結果……結果義父連又白哥的最後一面都沒見到!”
屠安死死皺起眉,“我先去找秦律,他現在在什麼地方。”
“在後山的思過崖……”
“好我知道了,你先去夏淵那兒守着,等我處理完這邊就去找你。”
屠安不知道事情還能糟糕到何種地步,但是在聽到戚歡歡的哭訴後,他本能的選擇先來找秦律。那個從來都對兒子不苟言笑的秦律,那個總是言語裡冷漠嫌棄的秦律,那個會偷偷寄信請他來給兒子看病的秦律——
屠安心裡盤桓上一股漩渦似的陰影,一點一點攀附上名之爲擔憂的情緒。
後山是武林盟禁地,平時罕有人來,好在屠安並不在這大多數人衆裡。後山的思過崖,是武林盟用來懲戒違反盟規的弟子的地方,有靜心反省的祠堂,有暗無天日的深洞,還有一隻終年冰寒的泉眼。
屠安還沒來到思過崖,就聽到落雷般的一聲聲巨響——瓦礫崩碎,屋檐傾頹,屠安猛地跨過一堆高石,卻見到了令他怎麼也想象不到的一幕。只見秦律亂髮披肩,雙掌鮮紅,宛如從地獄中走出的森羅惡鬼。他周身數尺之地被磅礴的內力夷爲平地,一拳又一拳推涌出瘋狂的氣勁,拼命的打在崖下的那座祠堂上。
正如屠安剛纔聽到的那般,小小的祠堂哪裡經得起一個絕世高手如此摧擊,房樑牆壁斷的斷,倒得倒,不出幾下,搖搖欲墜的祠堂嘩啦啦崩碎,徹底炸爲一團鋪天蓋地的粉塵。
屠安匆匆跑到跟前,忽而想起秦律曾對他講過的事。有一次秦又白趁秦律不在家,出言挑釁夏淵,要與他進行決鬥。好在夏淵沒有將事情繼續鬧大,一力想將事情壓下來,可是還是被回來的秦律知道了。
那一次秦律大發雷霆,狠狠將秦又白關了一整年的禁閉,還不許任何人探望,盟內明令禁止弟子們之間的私鬥,秦又白身爲盟主少子卻明知故犯,也難怪秦律會如此氣怒。氣怒之餘,秦律更多則唉聲嘆氣,屠安見了總忍不住笑他:“你若捨不得就把人放出來嘛,何苦每天一趟一趟的往這兒跑,就算你在祠堂外從白天站到黑夜,又白也不知道啊。”
“哼。”秦律掩飾性的甩了甩袖子,大約被戳中了心思又不好承認,之後就再也沒來過。不過屠安注意到每日來這祠堂的還有第二個人,而且是紮紮實實的從白天站到黑夜。
如今,這座禁閉過秦又白的小小祠堂伴隨着淒厲的哀鳴,在秦律掌下化爲漫山遍野的碎末齏粉,澹盪遠去。
屠安突然就不敢上前了,因爲他不知該如何面對這樣如山似嶺的龐然情感,就這樣怔怔站在秦律身後,目睹着灰飛煙滅的祠堂緩慢的沉澱成記憶的背景。秦律染血的手指彎了彎,似是察覺到來人似的回過頭,屠安醞釀了又醞釀,最後只能壓抑過後的悲傷看向他。
“秦律……”
“屠安?”秦律一震,臉上前一刻的漠然剎那間崩碎,取而代之的涌現出一種屠安從未見過的狂喜,那個不苟言笑心理內斂的秦盟主……竟然會狂喜?
秦律猛地掐住屠安的肩膀,手上用了力道,疼的屠安瞬間扭曲了眼角。
“屠安你來了!你來的正好!你、你快去看看又白!”
屠安猶如被人當頭澆灌了一盆冷水,戚歡歡淚水漣漣的抽噎,正龍庭慘白的靈堂,重合在眼前驚喜不已的秦律臉上,雜糅成一股讓人難以呼吸的絕望。
屠安咬咬牙,艱難道:“秦律,又白他已經……”
“你在胡說什麼?”秦律突然豎起眉毛,轉而繼續拉扯起興奮的喜悅,“快,別耽擱了,那天水教的蠱毒厲害的緊,不過你來了就好,只要你來了,又白就能有救!”
屠安使勁推開秦律的手,似不忍又似痛楚,張張嘴,顫抖着道:“對不起,我來晚了。”
“你到底在瞎說什麼,”秦律漸漸不悅,“好了快先跟我走,又白還在等着你。”
“我來晚了……你兒子已經死了!”
一句大喊,靜默了整座思過崖。秦律的手還僵在半空中,迷茫的找不到落腳的方向,屠安悲憫的望着他,最終只是狠狠撇過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空氣彷彿死了一樣,甚至聽不到風的流動,秦律緩緩翻回自己的手心,這是一隻習武人的手,青色的筋絡遊走起伏,遒勁的指骨堅硬無隙,掌一方風雨,居萬人之上。
一雙無所不能及的手。
秦律的嘴角顫了顫,落下的卻不是笑顏而是渾濁的淚水,頹然跪倒在地。屠安抹了把眼睛,想去拉他,卻怎麼也拉不起那沉重的分毫。
“屠安……”秦律喚了聲,閉上眼待眼淚落畢,又繼續之前的重複道:“不用管我,你去看看又白吧。”
“唉,你怎麼就……就……”屠安不知道該怎麼往下說,也忍不住掉下了眼淚。
秦律的眼睛漸漸渙散出去,彷彿陷入了某種記憶的夢囈。“他躺在牀上,四肢殘破不全,身上瘦的只剩一把骨頭架子,我從來都不知道,我的兒子什麼時候變成了這幅模樣,那麼瘦……那麼小……不會睜眼,不會說話,就躺在那裡……”
那是已經死去的秦又白,待他得到噩耗瘋了似的趕去時,見到的就只有夏淵懷裡已然死去了的秦又白。
一切發生的太快也太突然,原以爲只是慣常的責備與冷落,不想錯過了數個日夜,再回首便只餘陰陽兩隔,蒼顏送黑髮。
“屠安……”最後一次喚出好友的名字,意氣風發的武林盟主彷彿在剎那褪去了所有生命與光彩,灰暗的如同山野暮沉時最黯淡的色澤。
“去看看吧,去看看我的兒子……”
如果讓屠安回憶,那些日子一定是他所面對過的最濃重難解的夢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