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時的臨州,被提及了姓名的人狠狠打了個噴嚏。打茶的小二剛巧路過,嫌棄的擺擺手,轉頭去給別的客人忙活了。
段一鳴揉着鼻子爬起來,打出一個誇張的呵欠,又伸伸懶腰縮回去,活像個曬飽了太陽的老頭兒。幾天下來的活做,叫他的作息晨昏顛倒,這不,剛在茶鋪裡喝口茶的功夫就睡了過去,外面還是朗朗白日呢。
夥伴遠遠走過來,往桌上丟了兩壺酒兩盤肉,擡擡下巴道:“醒了?我還約莫着等我吃完肉你才睡起來呢。”
“醒了醒了,也不知道誰在背後嚼我舌根子,叫我連打好幾個噴嚏,臉都要歪了嘖嘖。酒呢酒呢,快叫我喝一口熱熱身。”
夥伴把酒推給他,卻道:“你給我少喝點,結尾工作還沒有結束,你可別給我捅出什麼簍子,警惕點。”
“知道啦知道啦……”段一鳴沒骨頭似的趴回去,擠擠眼又想去私會周公。從他的角度,恰巧可以看到他們斜前面的一排桌椅,一個身穿青衣的男人也是趴伏在桌子上,臉埋在雙臂間看不到,只留下一個風塵而疲憊的背影。
段一鳴戳了戳同伴,“喂,那邊那傢伙趴了多久?”
“唔?”同伴叼着肉扭過頭,“這人?我們來之前就趴在那兒了吧。”
段一鳴像豹子一樣眯起眼睛,“那我們倆到這個茶鋪有多久了?”
“嗯……小半個時辰?剛來的時候人特別多,我看你在那打盹兒,我也趴着眯了會兒眼睛,有什麼不對?”
“他桌上沒有酒,正常一個人不點菜不喝酒趴在桌上那麼長時間,不可疑嗎?可是你看,根本沒有一個小二上去詢問,好像根本就沒有看到這人一樣。”
同伴意識到不對,立馬扔掉剛開了蓋子的酒壺。“走。”
“不,晚了。”
段一鳴話一落,整個茶鋪突然就凝固了,是真正意義上的“凝固”。正在走動的客人擡腳靜止在原地,端茶的小二半擎着茶壺,壺中的水還在滴滴答答的傾倒,而整個茶鋪裡的所有活人像突然被施了定身術似的,齊齊僵硬在前一刻的動作,一動也不動。
除了段一鳴他們二人。
同伴正要跳出茶鋪,坐在他們斜前方那個一直趴伏的人突然動了動,默默然起身了。
掃袖,站立,轉身,明明是一副落魄不羈的浪人之態,可一連串動作下來卻如行雲流水,嚴以端方,打自骨子裡逸散出一股難以忽視的宗師之氣。
那個人轉過身,是一張英俊年輕的臉,可不知爲什麼卻給人一種揮之不去的滄桑感,明明不到而立的年歲,眼中卻沉澱着年長者纔有的沉澱與暗芒,鬢角亦添了幾絲異樣的灰暗。隨着這人站起,茶館裡的其他人再次被賦予了生命,只不過沒有再繼續之前的動作,而是安靜有序的離開了這間茶館,根本看也不看他們一眼。
段一鳴呼吸微微一窒,很快笑起來:“閣下是哪路英雄,居然擺出這麼大一筆陣仗,可嚇死我們這倆小賊了。”
這人微微擡眼,與他二人目光相觸。明明看起來淡漠無間,卻無端吸引了他們的全部神思,如面淵渟嶽峙,被壓抑着動彈不得。
“刀。”
段一鳴一驚,不受控制的伸手探上自己的武器。同伴恍恍中掃到了這人的腰間,一枚龍紋金玉印安靜的垂掛在那裡。同伴微微發顫的刀尖轉了又轉,卻始終不敢正面指向這人:“你、你是……武林盟主!”
夏淵負手而立,青衫落拓,淡情薄抑,他只是站在這裡,就彷彿遮蔽了天地,凜凜然威不可犯,再無人敢與之爭鋒。茶館裡的人走的乾乾淨淨,彷彿在這一刻,任何多餘的存在都是對這人的卑污與褻瀆。
便是不交手,他們也知曉面前此人武功必已臻化境,難以匹敵。段一鳴投降似的舉起雙手,苦笑道:“好嚇人,我們兩個鄉野小賊居然激得武林盟主大駕親臨,簡直受寵若驚。”
“交出,滄海明月雙刀。”
“不愧是夏盟主,我原以爲墓地的秘密至少會封存三個月以上,算算看今天才第幾日,夏盟主就已經找尋到我的下落,還提前佈置好這麼一出守株待兔。”
夏淵不再重複,甚至不用散發殺氣,磅礴的內息簌簌響動,轉眼包圍了整個茶館。
“刀沒有。”段一鳴頗爲硬氣的一梗脖子,復又訕笑道:“況且如果我交出刀,下一秒便會人頭落地,夏盟主雖是孤身一人前來,可根本沒打算放過我倆的性命吧。”
同伴緊張中看了他一眼,段一鳴搖搖頭解釋:“你沒見這位夏盟主看我們的眼神嗎,那般的不着一物,根本就是在看將死之人的眼神。雖然夏盟主素以仁俠著稱,但是今日,對我倆,怕是真的動了殺心了。”
段一鳴掏出細長的銀鏈,一卷一卷後垂到地上,宛如遊動的靈蛇。
“我們盜墓這一行原本就極損陰德,我段一鳴也從來不求能好死好過,不過對於這次掘墓偷刀的事,我可一點都不後悔。刀不在我這裡,我也不會告訴夏盟主刀去了哪裡。因爲在我看來,滄海明月刀那般的神器不應當被埋於深土地下,它的價值,應該交給能夠匹配於它的新主人,而不是留給一罈骨灰做陪葬,終年不見天日。”
夏淵微微擡起手,風動草靜,寂靜無邊。
“滄海明月刀的主人從來就只有一個。”
話音落,銀鏈如電,長劍似虹,段一鳴兩人身形變幻,一左一右配合着夾擊夏淵。夏淵動也未動,長長的衣袖無風自揚,空氣裡盪出粘稠的漩渦,兩人只覺一股淳厚的清力翻涌充斥,將他們的鏈與劍吸附在三尺之外,再也推不動分毫。
同伴立時脫劍,旋身射出十幾束毒鏢,只是鏢力雖猛勁,卻不及三尺處紛紛折斷。夏淵周身好像籠罩在一層濃厚的氣場中,但凡近身之擊,都被浩瀚的內力或折或破,消隕於無形。段一鳴就地一滾,捻起落地毒鏢再次射出,只是這一次鏢頭卻詭異的鋥亮發藍,就在接觸到夏淵內力的那一瞬,轟然爆炸,火舌漫天。
“跑!”不必段一鳴大喊,同伴早有默契的丟出幾枚□□,頓時煙與火相互瀰漫。火油、毒鏢、□□,這些都是他們這種盜墓小賊身上常備的物件,尋常人或許不屑,但在以弱敵強的逃脫戰中卻是最有效的。
忽然,兩人腳足處陡然一沉,好端端的平底乍變泥潭,將他們的雙足往地下吞噬。與此同時,呼呼的掌風亦掃上了他們的後背。千鈞一刻之際,段一鳴的身子不可思議的一折,整個腰身詭異的形成了一個直角,同時屈膝向前,堪堪保持住平衡,排山倒海的掌風如推輪過車貼着他的胸腹碾壓過去。
不是善於攀巖走壁的賊人,斷不會有如此柔韌輕盈的身段,不過也正是這生死之間的動作,暴露了他們一直想要隱藏的秘密。
濃濃不散的煙霧中,夏淵的話語如同嘆息:“……原來是柳林的盜墓段家。”
話雖輕,風卻不絕,綿綿無跡的掌風調轉方向,再次向着他們二人滅頂而來。風力裡撕破煙靄,段一鳴不敢置信的發現,夏淵仍舊袖手立於原地,不曾有任何動作,亦不曾挪移出半步。
只是漠然的,不含任何表情的望着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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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把滄海明月刀,叫秦又白重溫了許久都不曾有的好夢。秦又白將其視之爲心尖摯寶,日日夜夜刀不離身,即便是在睡夢中,也都放在自己觸手可及的地方。
不知過了多久,這種如夢似幻的狂喜才稍稍收斂,秦又白冷靜下來,強逼着自己去思考這份大禮背後的無法忽視的疑問。
“阿路,這把刀你們是怎麼弄來的?”秦又白試着詢問道,又不敢暴露自己所知,“這刀入手有魂,亦巧亦沉,雖然我太不懂得武器,但也看得出這是把難得一見的寶物,放在市面上一定價格不菲吧。”
阿路喝了口茶,拿出早就與段一鳴串通好的臺詞:“嘿秦公子果然有眼光,你有所不知,這把對刀名爲滄海明月刀,刀身鑲嵌有洛河玉、凍雲珠、東海雨濂,璀璨千耀,這一把雙刀造下來說是武器,更像是價值連城的珍寶。”
阿路飽足了架子,得意洋洋口若懸河,殊不知他所念的每一樣珍奇秦又白都爛熟於心多年,亦感佩無比,可最後流露到面上的,只能是一個陌生人初識寶物的驚訝。“這、這麼厲害的稀罕物怎麼能隨便給我呢?我實在付不起這個價格……”
“哎,哪是買的,這是阿鳴約定好要送給你的。況且也沒花他什麼錢,這是……”
“這是哪來的?”秦又白立刻警覺的跟上,“以段大哥的職業,這把刀該不會是他從別人那裡……弄來的吧。”
“不,當然不是!”阿路的嘴巴張了老半天才合上,“實不相瞞,這把刀是……是她在當鋪買的。”
“當鋪?”秦又白一顆心落地,可又落的痠疼無比,難道說在他死後,連着他的武器也流落市井、明珠蒙塵?自己也就罷了,一個無人看好的失敗者,可是滄海明月刀卻有其本身的一番價值,爲何也會遭到如此待遇。
是父親,還是寧凜,或者金師兄?如果夏淵在的話,也許事情就不會……秦又白猛一驚,他在幹什麼,他居然在下意識的尋求夏淵的幫助!他懷疑父親會拋棄滄海明月刀,卻在寄希望於夏淵能夠挽回,如此一想,上次聽聞父親重病的時候,自己第一個想要責問的對象也是夏淵。
夏淵……明明該是與他對立的纔對,明明最看不慣他纔對,可是究竟從什麼時候開始,這個人卻不知不覺的成爲自己心裡成爲依賴與信賴的方向。失意也好,氣怒也罷,他第一個轉頭去看的人,從來都不是別人,而是夏淵,他的大師兄。
阿路見他不做聲,便以爲他不信,趕緊道:“我承認阿鳴是個賊,但是這刀真的是我們從臨州的當鋪買的。”說着遞上提前準備好的字據,叫秦又白摸摸看。“喏,你是看不見,不過這紙上的白紙黑字是錯不了的,你要不信,就拿去給別人看看。”
“……如今當鋪居然能買到這樣的好東西?”
“那是那老闆不識貨!”阿路大聲道,瞎話一出接着一出,“其實這把刀一開始沾染了許多泥土和血漬,才被誤當做凡物,後來久經轉手被人看也不看的丟進了當鋪的倉庫。這回是巧了,被阿鳴一眼相中,又打磨了一遍才送給你。”
講完一通,阿路自覺這個故事天衣無縫滴水不漏,滿意的點點頭。
秦又白仔細將刀收好,並沒有對這個故事發表異議,反而問起段一鳴的下落。“段大哥呢,他怎麼沒有跟你一起回來,無論如何我都必須向他當面感謝才行。”
“哦,他手頭還有幾個活兒沒完成,估計要等幾天。我就住在天河鎮,等他回來了便告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