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跟前, 武林盟已不剩多少人了,外地的僕從都早早領了賞錢返鄉探親,留下的都是些無家可歸的老人, 武林盟就是他們的家。
趕上秦律大病初癒, 夏淵的意思的是給老盟主熱鬧熱鬧, 湊湊生氣, 也不需要太多人, 只一些親近者便足矣。秦又白爲此格外賣力,天不亮就鑽到廚房裡忙活,妙手做出一道又一道的好菜。夏淵跟在一旁打下手, 時不時提醒他帶上圍裙、爲他擦去嘴角濺上的水漬,可把屠安看的目瞪口呆。
雖然屠安早就知道這個秦蔡格外受兩位盟主的喜愛, 但親眼見到夏淵躬身如小廝, 還是免不了驚訝到咋舌。
秦又白手上忙活着, 心裡卻沒停轉,始終惦記着史巫奇所說的定魂珠之事。一說到奇珍異寶, 秦又白第一個想到的便是武林盟的藏寶閣。每年,武林盟都會從外得到若干珍奇,用處不大,登記入庫後就存放在後山的一個寶塔中,平時命人嚴加看守。如果定魂珠真的在武林盟, 那十有八九便放在這藏寶閣內。
如今馬上就是除夕夜, 大夥的精神都鬆鬆散散的, 正是尋寶的恰當時機。想要進入藏寶閣, 需得有盟主手諭, 即是說他要從秦律、夏淵、戚歡歡三人中選擇一人說明情況。思來想去,秦又白還是去找了夏淵, 因爲他總有種感覺,如今的夏淵不會拒絕自己的任何要求。
“藏寶閣?”夏淵合上手中的地圖,微微一笑,“你怎麼想起來去那裡了?”
秦又白略不自然的抓了抓手指,道:“我小的時候聽老人們說,過年時如果懷裡揣着個寶貝,來年能積攢不少福氣。今年的我應是在武林盟度過,所以想向夏盟主借兩樣寶貝,沒別的意思,只是想在除夕夜討個喜頭。”
“我當是什麼呢,當然可以,那裡面只要是你喜歡的都可以拿走。”
“謝謝夏盟主。”
夏淵靜靜的看了他一眼,“你跟我不必這麼生疏,直接叫我夏淵就好,或者和他們一樣叫我大師兄。”
秦又白點點頭,拿着手諭離開了,他前腳出門,後腳影衛就落到了夏淵身旁。
“主人,需要我跟着他嗎?”
“在暗中保護就好,其他的都不要做。”
“是。”
有了夏淵的手諭,秦又白很快就來到了藏寶閣,藏寶閣內佈劃分明,像羅列書籍一樣整齊擺放着各種類別的寶物。秦又白在珠寶裡翻找了半個時辰,始終沒有找到史巫奇描述的那種珠子,又跟賬目反覆覈對,最後從箱子底扒出一隻落了灰的空盒。
盒子是由一種南方溼木製成,中間有一塊向下的圓形凹槽,通體透着股似有似無的香氣。秦又白掂量了一下,論味道論大小,這隻盒子極可能裝着定魂珠的寶物盒,只是現下盒子在,珠子卻不翼而飛。
秦又白這邊正忖思,藏寶閣的大門又開了,進來的戚歡歡一眼就瞧見了他,立即快步走了過來。
“義父叫我喊你過去,下人卻說你人在藏寶閣,你來這裡做什麼?”
秦又白隨手將盒子揣入懷裡,道:“沒什麼,我想在除夕夜上送一些小玩意兒逗老盟主開心,所以就來這裡尋了尋。”
戚歡歡眼睛一亮,扯住秦又白拿木盒的手,“這是什麼!”
“只是一隻沒用的空盒子。”
戚歡歡眼睛閃爍,猛地將盒子奪過來,“不行,這藏寶閣裡一草一木皆是寶物,豈能叫你這樣隨隨便便拿走。”說罷迫不及待的把盒子丟到一邊,好像這盒子裡裝有什麼不得了的東西。
這盒子大約是定魂珠的唯一線索,秦又白並沒有打算輕易放棄。“戚小姐,夏盟主有給我手諭,說我可以在藏寶閣中任意取物,別的東西我用不着,只想拿這隻空盒子出去瞧一瞧,還望代盟主放行。”
他不提夏淵還罷,一提到夏淵的名字,戚歡歡多日來壓抑的委屈和不甘一股腦涌上來,聲音頓時就提高了。“你不必拿夏大哥來壓我,說到底,你不過是那個人的替身而已,仗着夏大哥對你的一時寵愛。”
替身?又是替身。秦又白皺起眉,那天金嶺來找夏淵的時候,口口聲聲對着自己也稱替身二字。他是秦蔡,好端端的何來替身之說,難不成他們都對自己隱瞞着了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嗎。
“戚小姐所謂的替身,我不明白。”
戚歡歡瞪了他一眼,原本她還後悔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可是瞧眼前這人的態度,竟是毫無自知之明。“我勸你還是不要太囂張了,你真的以爲義父疼寵你嗎,你真的認爲夏大哥喜歡你嗎,說到底他們都是把你誤當做又白哥,付錯了情罷了!”
秦又白怔了下,好半晌才消化下“秦蔡被當做秦又白”這一說辭,心裡卻是甜酸交錯。原來父親他們早就懷疑了自己的身份,原來他們現下對自己的親近與喜歡都是要留給“秦又白”的,他花了一輩子營營汲取的情感無非就是這樣,再無索求。然而還沒等他松下心,戚歡歡的下一句話又將他拋入了五鼎雲天。
“夏大哥所愛的人從來只有秦又白一個,我戚歡歡取代不了,你更取代不了。”
看到秦又白的臉上瞬間失色,戚歡歡乾涸的心田終於生出一股悲哀的快意,就聽秦又白底氣不足道:“……別胡說,秦又白……可是男人。”
“男人?哈,男人……”戚歡歡的音調似喜還悲,不知嘲笑的是誰。“如果不是親眼見到他們兩個同牀共枕,我大抵死也不會相信夏大哥竟然喜歡的是男人。”
“那、那只是普通的師兄弟罷了!”秦又白急道,想起年少時大家一起在盟中訓練,沒少睡一個被窩,尤其冬天的時候,夏淵總喜歡主動找他來睡,兩個人湊在一起暖呼呼比什麼爐子都管用。是啊,那只是單純的同門情誼罷了,而且年長後他與夏淵漸漸疏遠,再不曾這樣同榻親密過了。
“師兄弟?”戚歡歡古怪一笑,“你有喜歡過一個人麼,你當真知道喜歡一個人是什麼滋味嗎。師兄弟會趁着他睡覺時偷偷索吻?師兄弟會撿來他剩下的殘茶冷菜去吃?師兄弟會每天躲在暗處偷看他舞刀練劍?師兄弟會、會在晚上……哈哈哈,到底是在騙誰呢……”
秦又白只感到一股涼意從頭頂滲入到腳心,荒唐,這太荒唐了……夏淵怎麼可能會喜歡他?身份與立場的敵對,成功與失敗的距離,他們應該是宿敵是同門,不涉及一點點情愛與私慾。可是另一方面,一段段曖昧的畫面亦重回上秦又白心田,夏淵有意無意的偏向,無數次親密無間的接觸,還有姚府地牢外那個想落卻沒能落下的親吻。
夏淵……喜歡他?
秦又白頭皮一痛,一團寒意叢生的回憶忽然涌上心頭,天水教咆哮的毒屍,夏淵頭也不迴轉身的背影,死亡來臨時的冰冷……如果這是所謂的喜歡?那可真是天大的笑話。
秦又白的臉色白了又白,許久才恢復應有的音調。“戚小姐一定是哪裡弄錯了,不論我是不是替身,夏盟主都不可能喜歡秦又白。”
戚歡歡不禁來氣,“你想說他喜歡的人是你嗎?你未免太高看自己了。”
秦又白不想再跟她繼續解釋這個無意義的話題,欠欠身離開了,甚至無心再去理會被丟在角落裡的盒子。他走出門後,藏寶閣內發出很大的聲響,只可惜他無法理解戚歡歡,更無力去安慰,因爲自己此時的心池同樣漣漪重重。
新的一年就在這樣的插曲中來臨了。
除夕夜,大紅燈籠把武林盟照的一片暈紅,秦律坐在上位,與屠安交杯說笑,寧凜將熟透了的瓜子一粒粒剝好,討好的堆放在心事重重的戚歡歡面前。小廝們在院中松樹上纏滿了炮竹,噼噼啪啪炸的好比五雷堂的天火彈,熱鬧極了。
秦又白努力想使自己融入這份歡樂中,可白天與戚歡歡的對話還是時不時飄入腦海。
——夏大哥所愛的人從來只有秦又白一個。
——你有喜歡過一個人麼,你當真知道喜歡一個人是什麼滋味嗎。
燦爛的煙花打過漆黑的天際,耀的明光滿目。
夏淵從後面走來,悉心爲他添上一身厚厚的外衣。“站在這兒看煙花可以,但不要着涼了,我去給你盛一碗熱湯。”
秦又白搓了搓外衣上柔軟的毛絮,衣服是暖的,還沾着夏淵熟悉的體溫。
“夏盟主。”
“嗯?”
“我好像以前就問過一次,夏盟主有喜歡過的人嗎?”其實那一次夏淵就告訴過他自己的性向,不過他卻從未放在心上。
夏淵閉了閉眼,道:“有,有深愛的一個人。”
煙花在空中破散,下墜,細碎的光芒落在秦又白眼底,瑩瑩生輝。
“那個人已經死了,是嗎?”
“……是。”
“那個人知道你喜歡他嗎?”
“不知道,因爲他不會想,而我也不敢說。”夏淵走到秦又白身邊,同樣去看夜空中稍縱即逝的煙花,“他距離我很遠,每次我拼命努力想去靠近他,卻發現反而將他推的更遠。我太膽怯,直至到他離去,我都沒有真正表露過一次真心。”